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随着访客脚步黯然的离去,办公室的一扇侧门被灵巧地推开,帝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轻轻走了出来。这间总理府顶层圆形的办公室又大又空,白色阳光从侧窗洒入,显得巨大的黑木办公桌后坐着的人影小而孤独。或许是隆美尔太过于专注那双湛蓝的双目,竟然没有发现劳累的岁月痕迹已雕刻上他的脸庞,浅浅的皱纹延展了眼角,像一团乌云。戈培尔博士却迫不及待地质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元首?”
元首隔着空气和半个房间望过来,脸色像岩石般冷硬。戈培尔继续轻声说:“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元首奚落地自嘲笑了笑:“就像我们很久前已经讨论过的,博士。”他松弛了紧绷的肩膀,靠向椅背,如同一堵沉默的高墙后流淌下无形的血。
戈培尔盯着他抱怨般说道:“可您是那样的爱护他。”只有元首身边零星几人知道,每一次关系到埃尔温·隆美尔的迁升调令,元首都会过问。从步兵学校到法国战役,再到调任东线的蓝色计划,和高加索平原上酣畅淋漓地驰骋追击,几乎事无巨细。但每一次元首听完报告都只说:“就这样做。我只有一点要求,和其他人一样公平。”正因为最高层的隐秘指示,国防军里没人去动这个毫无背景、桀骜不逊的刺头,哪怕他常常顶撞上司,还经常发表大胆的战术观点,甚至一路安全攀升了将军的军衔。戈培尔无法理解为何“隆美尔”这一名字如此特殊,他不过是三十年代试图狂热追随过元首的军人之一,但在元首的眼神中他停下了尖锐语调,那几乎像是忧郁。
时空的秘密暗藏在角落,但元首从不解释。他像是能看到未来的神,将帝国一步步带领至今,预言着每个人的背叛和忠诚。可倘如隆美尔是不可靠的,为什么不像对“黑色交响团”的叛徒那般一早踢出国防军,却令他如一块鱼刺不上不下地卡在软喉之间。
“爱护有很多种,我亲爱的博士,”元首试图开个很冷的玩笑,粗劣地遮掩过去,他侧头示意桌上堆积如山的政务报告,“何况帝国还有成千上万的事等着我过问。”
爱护有很多种,戈培尔默默地想到,但爱只有一种,爱是想触碰却收回手。
潮湿又寒冷的空气缠绕在鼻尖,清晨五点,隆美尔又睁开眼,看向床头微弱晨光透过窗户洒落在的时钟上。巴符州乡下的空气冷的出奇,寒意像是钻进肌肤的蚂蚁。他依然保持了军队里的作息,但安谧的乡间再没有机炮轰鸣和装甲马达的嗡嗡声,只有枝头鸟儿清脆的鸣叫,袭扰着他醉酒睡醒后发疼的太阳穴。他穿上灰色羊毛衫,走下楼梯。七点准,他戴上猎户帽子,套进防水皮靴,拿起放在门口的双筒猎狩木仓,带着两只猎犬,来到了屋外的马厩。
栅栏里,高大的黑色骏马潘西冲他欢快急躁地踱着四脚,打了个响鼻,隆美尔放满了干草,抚摸着它的额头,望向东方的太阳。几年前,他回到海登海姆后处理掉了父母遗留的房产,接着跑到郊外更偏远的地方,买下了这处带一整片树林的庄园定居。他花的是自己少将账户上的钱,他从没去领过石油马克的战争债券分红,但不知怎么,每月那笔钱都会准时打到了账户上。
等喂完了潘西,他骑上马,迎着明亮的晨光朝林间跑去。附近镇上没几个人认识他,更猜不到这个打扮穿着看上去像是地道猎户、浑身淡淡的酒味和湿漉漉林间草香的男人曾是戎马一生的陆军名将。
一天狩猎结束后,隆美尔带着他的猎物,或是几只灰兔子,或是一两只獐鹿,或者两手空空回到木屋。夜里,他从来不去镇上的酒馆,也不参加热闹的集会,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内一间改造成了暗室的放映厅里。自从战争胜利后,帝国宣传部发布了很多彩色的电影胶卷,包括《彩色第三帝国》。隆美尔窝在单人沙发里,一手握着酒杯,一首拿着左轮手木仓,通常独自看到深夜。幕布上,元首朝着大众挥手、湛蓝眼睛激情地演讲,如此栩栩如生、近在咫尺,就像活生生在对他微笑说话。他不会冷冷避开,也不会客套的像陌生人。
当年丹麦战役后,龙德施泰德元帅曾将他叫来先训斥了一顿“屡次不知死活般冲在第一线”,而后又赞赏了他大胆穿插的奇兵。但只有隆美尔知道,他是为了赎一种他尚不明晰的哽骨之罪。只有火炮声里,他才能勉强入眠。妻子和他分居已经十多年了,曼弗雷德也跟着她住在阿伦市。在十五年前,那几年别人眼中狂热地失去理智般、执着地试图求见元首,却屡屡碰壁的时光里,隆美尔把自己变成了格格不入的怪人。妻子无法理解,儿子为他们的争吵畏惧,而后因他执着跟着部队调走,信件也中断了。最终把他击垮的是一种渐渐明悟的绝望:元首不希望看到他。每一次他试图来到他跟前,得到的永远是秘书摇头说的“抱歉”,或是恰好的缺席,或是永远石沉大海的信件。马丁·鲍曼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的执着惊异,至于偶尔见过一面的戈培尔博士,则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似能贯穿他的心底,刺破他的秘密。
在煎熬中,战争提前爆发了,他被一纸调到了法国战线,伴随着一道又一道预言般天才的战术命令签发,冲在前线炮火中的隆美尔心中却在细细地淌血。元首一定和他来自同处,只有他们才清楚折叠在历史中的错误和惨败。但是,那曾亲密无间的链接,因刺杀的爆炸,断裂粉碎。他不原谅他,因此他无视他。是因为恨,还是因为连看他一眼都疼?为什么不像驱逐施陶芬贝格和维茨莱本那样把他赶走,却仍然像收留无家可归的狗一样留他在国防军中。隆美尔呆望着胶卷影片,不同于撰写回忆录中叙述“我的太阳”时尚带虚情假意,他此刻真正心如刀绞。不知是酒精还是积攒的憔悴压垮,一股爆焰从胃里炸开。元首想要什么?想要他做什么?他后悔了,他愿赎罪。可元首需要他的忏悔吗?他压根什么都不需要他,就如同他不需要他的告别一般,也不需要他们的重逢。一滴一滴无法控制的泪水坠落过脸庞,隆美尔将左轮手木仓上了膛,颤抖地对准了自己的下巴。
元首曾在他去北非前握着手承诺“如若不幸战死沙场,将为他举行最宏大的葬礼”,可异地而处,他却在拉斯腾堡郊外草草地给他找了片无名墓地。后来,那变成了圣地。七月二十日的夏日刺杀一开始被盟军嗤之以鼻视为内乱,而后则盛赞是反抗暴君的壮举。但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另一边,许多人追随他而去。戈培尔紧随着元首的死自杀,凯特尔和约德尔带着残存的国防军抵抗到了最后一刻,施佩尔拒绝合作不久遭遇车祸。而随着第二个条约签订,邓尼茨元帅在发送电报给无数艘潜艇,而海狼们纷纷选择凿船自沉后,吞枪自尽。后来,戈林和更多的人被送到纽伦堡法庭。他们曾经或是隆美尔的同僚,或是对他嫉妒相向、素有嫌隙的上司下属。但现在他们享受赫赫功名,在柏林功勋柱上撰写大名。
让隆美尔心力憔悴的还有这一落差,如同他空空荡荡无处安放的灵魂。施坦因纳代替他前往北非,古德里安攻陷了中东,曼施坦因指挥了莫斯科战役,霍特前往了阿根廷与南美,曾要仰望他、嫉妒他的人驰骋疆场。就仿佛没有“帝国之鹰”隆美尔的世界,德国依然能取得辉煌胜利。就像他只是时间中的一粒不起眼的细砂,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在他即将按下手木仓板机前,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呜呜”声,他睁开眼,两只猎犬绕着他的脚边不安地打转,抬起湿漉漉的双眼盯着主人。隆美尔猛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枪,他的手颤抖地很厉害。
他已经是不知第几次将木仓支对准了自己的头颅,总有一天,隆美尔想到,他会摁下扳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