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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 ...

  •   要问江庭恩是谁,二十年前的江湖兴许无人不知。
      江州第一大派南华剑派,在江南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习剑的门派,其独创的南华剑法以“快”闻名,飞花走叶,剑影绝踪。
      江庭恩即是掌门座下亲传的大弟子。

      但说他无人不知,却并非因为他天资卓绝,剑法一流。
      而是因为当年的正派弟子江庭恩为了魔教女子当众叛出南华,逃隐江湖,闹得轰动一时。
      那位女子,正是当时恶名昭彰的魔教左护法,闵蓝。
      梦陵散,便是她的独门手笔。

      以梦诱欲,以色纵欲,以欲杀人。
      传闻闵蓝虽是魔教中人,却也是肤白身长,冰清玉洁之貌,而不知为何极其厌恶男人,心狠手辣,毫不心软。
      她杀人前甚至就坐在桌边喝茶,冷眼旁观男人沉沦幻梦的下流面目,哪怕明知道他们的梦里的人便是她自己,哪怕她对此厌恶至极。

      “梦陵春宵中,绝命杯茶后”。

      一杯茶喝到底,她就看够了,随手飞针封住关窍,逼其七窍流血而死。
      她托着下巴,远远看着,等人死透了,忽然又觉得百无聊赖,皱着眉离开。

      短短两个月,江湖上便死了几十个男人。其中有的不过凡夫俗子,尚且无人问津,有的却是江湖中人,甚至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和长老,他们死相之丑陋惨烈,越传越开,皆独一份地打上了魔教妖女闵蓝的标签。

      死于欲望,死相淫邪,最为正道所不齿。但江湖人士只道,魔教妖女淫/乱无道、滥杀无辜,罔顾人性,蛊惑人心。
      无人不欲杀之而后快。

      可没人会想,梦陵散以梦诱欲,诱的是人欲,若意志顽强,寡淡薄欲,不至于是这般死态。
      换句话说,梦陵散本身并非必死的毒。
      它使人混沌入梦,亏的是气血,丢的是神智,最要命的应当是全无防备时的毫无招架之力。
      至于死时穿着裤子与否,全然要看那个人。

      江庭恩便是个例外。

      江庭恩虽在南华长大,入门前其实只是山下老木匠捡来的儿子。他家境一般,小时便有些憨直,不会讨邻居大人们的喜欢,但手脚十分勤快,七岁时就已经能揽下大多数家务。
      小孩们嫌他个子大,说话笨,不和他玩,他也没脾气,自己拿木头雕些宝剑小人之类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后来有一回他在林子里伐竹,一时兴起拿自己做的木剑去砍竹子的豁口,结果被云游回来的南华长老叶振飞看见了,一眼惊艳,立马要收他做自己的弟子。

      叶振飞正值而立盛年,南华剑派又是鼎鼎大名的名门正派,万万没想到他看上的第一个徒弟就拒绝了他。
      江庭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要照顾爹,不能离开村子。”
      叶振飞:天,更喜欢了。

      因为江庭恩不仅天赋尚佳,为人更是正直重孝,叶振飞破格同意江庭恩住在山下,只需要每七日上山一次授课指点,每日在家中练剑两个时辰。
      老木匠当时已卧病在床,时日无多,江庭恩勤勤恳恳地照顾了两年,才拎着行李上山,一边练剑,一边为老木匠守孝。

      长到二十岁,叶振飞登任掌门,江庭恩方才下山云游,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就撞见了闵蓝这样飘飘若仙的白衣仙子。
      众人喊打喊杀的魔教妖女,他不认识。只知道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生怕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人家的清白。

      于是他就成了闵蓝梦陵散下最大的意外。

      堂堂南华弟子,竟然在中了梦陵散之后,把自己羞哭了。

      江庭恩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根本经不起梦里那个“闵蓝”的勾引,一靠近就急急忙忙地跑,劝她穿好衣服,还拿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是在梦里,他怎么跑也跑不脱,“闵蓝”被他从怀里推开七次,穿好衣服九次。
      最后不慎被亲了,他竟然捂着嘴,满面通红的掉了眼泪,身子一下滚到了床最里侧。

      闵蓝:……
      茶突然喝不下去了。

      闵蓝攥着杯子,看着他脸上露出害怕、羞恼、避之不及的神色,听着他反复喊的“不要再过来了。”、“男女授受不亲”、“衣服穿好”……她几乎要怀疑这个年轻的小弟子不是个男人。

      她的魅力有那么差吗?

      茶也不喝了,人也不杀了,闵蓝坐到床边,就等人醒过来问问为什么。
      没想到江庭恩醒了看见闵蓝,捂着嘴迅速地挪到了床角,结巴着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闵蓝差点气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江庭恩当时哭到一半晕过去了,现在醒过来羞愧难当,不敢提自己记得的那些肌肤之亲,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会负责的……我会娶你的。”
      闵蓝:“……你说什么?”
      “娶你!”江庭恩以为她没听清,忍着羞愧大喊。

      闵蓝捏紧拳头,一拳把他打晕了。
      这是闵蓝活这么久,第一次用拳头打人。

      从那以后,闵蓝身后多了条甩不脱的尾巴,烦得她没空去杀人,也没心思捉弄男人。
      不管闵蓝强调几次他们并未行房,江庭恩仍然固执的认为,他这辈子只能娶她为妻。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江庭恩紧张地说:“我继续努力。”

      闵蓝头一次听到有正派告诉她,自己是配不上她的。
      江庭恩,明明已经知道她就是魔教左护法闵蓝。

      闵蓝忍不住问:“你究竟图什么?”
      若说美色,梦里百般主动,他千躲万逃的做什么?若说喜欢,不过一场梦而已,萍水相逢,闵蓝不信什么一见钟情。
      可偏偏江庭恩是个直来直去的傻小子,这时候被冷冰冰地质问了,脸还能红起来:“本来是想娶你,结果是个误会。我松了口气,幸好没对闵姑娘做什么。”
      江庭恩小心地看了一眼闵蓝,“但梦里还是有所冒犯……”
      闵蓝:“我不介意。”
      江庭恩:“便是做梦,也才是喜欢才能梦见的!”
      他急得迈前两步,差点逼得闵蓝向后仰去。急急忙忙地,江庭恩伸手把人捞了回来。

      几乎捞进了……怀里。

      再后来的事,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了。南华掌门得知江庭恩与魔女在一起,拍案震怒,立即下令带回江庭恩,斩杀魔女。
      魔女没有杀成,江庭恩回来了,他知道师父不会让自己一意孤行。便在论剑大会上当众自废武功,请离南华,最后被突然出现的闵蓝带走。
      众声暄然。

      南华剑派江庭恩和魔教妖女在一起了!
      江庭恩还自废武功叛出了南华!
      ……
      这俩人再也没有出现。
      “梦陵春宵中,绝命杯茶后”从此之后,只存在于话本故事中。

      故事日日新,百般交迭,魔教也盛极而衰,衰极复起,甚至渐有宗门独立门庭,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二十年后的现在已甚少有人再提起江庭恩夫妻的名姓。
      可奚砚时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却问雪容,江庭恩是她何人。

      在闻香楼,雪容不过是她的一个花名。
      当初妈妈问她,雪字牌,想要个什么名儿?

      她神思一恍,莫名就应道:“便叫雪容如何?”
      因为没有几人知道,江庭恩夫妇生了个女儿,就叫江雪容。
      倘若有人凭这名字来寻问,她倒求之不得....

      “家父与江前辈夫妻有些渊源,我也见过你几次。”奚砚时失笑说道,仿佛已知晓她的身份,“不过当时见你太小,我并未第一时间认出你。”

      若非是这个耳熟的名字,和她与那男子谈话时,暗藏嫌恶的语气,以及这最关键的、早已失传的“梦陵散”,奚砚时绝不会问出这个时隔多年的名字。

      “你见过我?”江雪容忽地站了起来,有些疑虑,“我对你..没有什么印象。”
      “你若记得,你的名字便是我爹同江叔叔提的。”奚砚时提醒了一句,露出无奈的表情,“你若不记得,我便也有些为难了。”

      江雪容听见这一句,眉眼因为惊诧微微张开了。
      为她取名之人...她如何会忘?!

      她看向奚砚时,不可置信一般,手心紧紧地攥着裙侧,“娘在手记里写,爹爹是个笨蛋,取的名字都很俗,多亏好友提点,取了雪容二字。”

      “这位好友,姓奚,最知诗情画意、山水千秋,娘说,他儿子出生时,奚伯伯正得一方湖石松砚,在他书房里洗笔试墨。”
      “他便写,千里塞北无好物,独独饮砚时见你,便叫……砚时吧。”江雪容说得慢,目光投向他,眼眶酸涩的似是合不住了,还苦苦撑着,欢喜里莫名泛出委屈来。
      她艰难地叫他,平时的冷静自持几乎要全没了,那样清冷的嗓音低声得几乎哽咽,“…你是…砚时哥哥。”

      “这名字文绉绉的,也只有他能取得出来。”奚砚时恍然了一瞬,忽然笑了笑,“当时还是个豆丁大,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都做好被你忘记的准备了。”

      江雪容没想到,眼前的人真是奚砚时,娘亲手书里记过的人,一下子生出了血肉来。
      她敛了心底涌起的一点哭意,弯了弯嘴角:“娘写了许多手记,我早就倒背如流了。”

      奚砚时笑意不减:“雪容真聪明。”
      从来没被这样温柔的语气夸过,江雪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我只能看那些,看个十几年,自然不能再熟了。”

      从小到大,她每天除了按时吃饭、睡觉,就是翻来覆去的看娘亲的手记,偷偷地记住所有和娘亲有关的人、事,偷偷地背下来所有的配方,偷偷地看点医书,学成个半吊子。
      甚至下意识地,像画卷里的闵蓝那样,穿着飘逸出尘的白衣长裙。
      江雪容想要记住一切和他们有关的事,留住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
      因为真的太少了。

      奚砚时听见她说的话,有什么强烈不安的直觉闯进胸口,“……两位前辈呢?”
      江雪容低下声,“十八年前就已不在了……”

      “他们四处躲避魔教追杀,我养在沈归伯伯家中,半点不见风雨。”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只模糊记得他们总是偶尔来看望我,回回都小心翼翼的。
      “却不知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记不清样子了。”
      所以才会将那些手记倒背如流,才会不惜以真名作化名,待在这闻香楼里。

      奚砚时终于知道,那曲相思引为何不像相思,倒像怀念了。

      那年奚砚时六岁,皮得上天入地,不肯在椅子上坐稳一刻钟。
      在见到江庭恩夫妻时,他们正抱着襁褓里的女儿给她取名。
      那便是雪容。

      小奚砚时看着那小小的玉雪一团,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又小心又乖地叫着闵蓝姑姑,被拉着手去戳妹妹肉嘟嘟的小脸。
      江庭恩与闵蓝两个人穿着最普通的衣衫,一点不像是一流剑客和魔教妖女。
      只是一对恩爱的普通夫妻。
      一流剑客江庭恩又憨又直,因为取名字太俗被闵蓝嫌弃地骂了一通。

      “江娇娇?江雪儿?”
      “滚蛋。”闵蓝嗔得冷淡,眼里却是笑意,“你笨死了。”

      奚砚时是有些羡慕的。
      他的父亲常年四处游历,自己在家里见不到几回,母亲身子弱,很少抱他,没两年就离世了。
      他知爹娘感情甚笃,却没见过爹娘的恩爱,更别说能有个妹妹。

      雪容诞于冬日,又是玉雪可爱小小一团。夫妇俩抱着婴孩坐在桌边,奚砚时的父亲与那位江雪容口中的沈伯伯沈归分别坐在左右,几个人聚在狭小的屋舍里,围着一盏油灯谈天说笑。
      这副场景,在年纪尚幼的奚砚时心里留下了深刻的一笔。

      他那时以为这就是江湖。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改变了他很多想法,这个场景也始终留在他的脑海里,奚砚时也以为江庭恩夫妇能继续不为人知的,平淡无奇的,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活下去。
      却没想到原来在那之后不过一年,两人便死了。
      死的悄无声息,无人能知。
      在奚砚时一遍遍想到他们的时候,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他们了。

      “两位前辈始终恩爱如初,虽然风波不断,却是一对鸳鸯羨侣。”
      奚砚时阖了下眼,重现笑意,“我虽然记得不多,也记得一些,等有了空,我给你讲讲。”
      “真的?”江雪容不知道奚砚时想了什么,方才的难过这一瞬一下消失了干净,“我随时有空。”

      “现在可不行。”奚砚时指指地上的尸体,“你还是先和我说说梦陵散的事吧。既然闵蓝姑姑已经不在人世,闻香楼哪里来的梦陵散?”

      奚砚时不信是雪容带进闻香楼的。

      果然,雪容应道:“我也不知。”
      “我听了许多闻香楼的传闻,虽未死人,却很像是梦陵散。爹与娘亲去世快十八年,我也从不在江湖露面,梦陵散早已失传了。”
      雪容抿抿唇,“所以我想来一查究竟,没想到真的是梦陵散。”

      “闻香楼蹊跷,你不该来的。”
      “沈伯伯告诉我,我爹娘是因魔教追杀而死。”

      雪容抬眼看他,“可是我在娘的一本手记里看到,她为了离开魔教,已经交出了许多独门配方,并废掉魔教功法了。她只是想与我爹归隐山野,离开江湖,为什么那些魔教人士会突然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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