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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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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坐在甚尔肩膀上,抬高手去够上方的樱花。
男人身躯高大健壮,肌肉结实,懒懒散散打着哈欠,轻松而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右肩上蹲了一只分量很轻的奶猫没有区别。他右臂圈住幸子的膝盖,不让她滑下去,没什么耐心地催促,“好了吗,大小姐?”
幸子不理会,仰着脸,面颊光洁,密翘的睫毛漆黑柔软,簇拥着湛蓝的珠宝一般的眼睛,打量道,“再往前面一点,甚尔。”
甚尔认命,听话地挪动位置。
他确实是无聊了,最近森鸥外出门很喜欢带他。为了钓鱼,老首领身体不好,对森鸥外愈发倚重,传出退位的风声,时局变动下,针对他不怕死的暗杀者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大概是一连多回都铩羽而归,又被森鸥外反将一军,今日他难得带了幼女出门,身边多了累赘,也没人敢贸然动手,或许是干脆死心了,直到现在也风平浪静。
甚尔漫不经心地盘算着可能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下手的敌人,对周围地形了如指掌,狭长冷锐的眼瞥过几处适合布置埋伏的地方,审视时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没有发现异状,他收回视线,恢复常态,绿眸眯起,被午后暖光晒得困倦,眼角隐隐渗出泪意。
像是吃饱喝足趴伏在丛林中放松警惕、准备休憩的黑豹。
可即便如此,甚尔的姿势也没有半分破绽。
樱花如雨,花香浮动,一阵簌簌的声响,新鲜折下的花枝递到眼前,占据大片视野,被泪水模糊成水彩般的粉色。
甚尔一愣,打哈欠的动作顿住,顺着花枝探来的方向偏头,微潮的绿眸抬起因惊诧睁大时,少了素日幽暗冷厉的尖锐,多了迟钝之感——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幸子居高临下,从不同的视角,第一次发现原来甚尔的眼睛不是沉郁森茂、危机四伏的暗绿,而是更接近翠绿。
分明是很亮眼好看的颜色,但他危险恶劣的气质会造成错觉,掩盖这一点,过长的刘海也总是将眼睛遮住,令人觉得阴沉,不愿多看。
幸子眨了眨眼。
甚尔意外,迟疑一会,接过樱花打量,犹豫道,“给我的吗?”
他不明白,给他这个做什么?
“是给红叶的。”幸子诚实回答。
尾崎红叶爱花,美丽的花与她也很相称,但她太忙了,时局紧要关头,森鸥外不舍得她离开本部,根本没时间外出赏樱。至于甚尔,他本人就在这里,却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幸子还以为他对樱花不感兴趣。
“哦。”甚尔无可无不可,没有多余的失落和留恋。
幸子想了想,低头望他,善解人意道,“你喜欢吗?喜欢的话这枝就送给你。”
她看人时,目光清澈明净,既无善意也无恶意,仿佛天边纯蓝的晴空,显得空泛透明,此刻光泽明亮,映照出花影也像是云絮间发亮柔和的美丽光晕。刺目阳光从头顶照落,她面容陷在深深浅浅的粉色烟霞中,像是清莹秀澈的淡银湖泊,有一瞬间刺人眼目。
甚尔不能适应,稍稍眯了眯眼。
他反应因此慢了一拍,本想直接接口说“不喜欢”,话到嘴边转了一圈,犹疑一会,又变成,“还行吧。”
他想起记忆里也有一片樱花云,普通人有春天外出赏花的习俗,日本人几乎没有不爱樱花的,菊地美都以前还带他去赏樱胜地约过会,二人相携并肩走在樱花树下,那是为数不多会令他觉得稍有温暖的美好回忆,那放在床边,妻子看到也会很高兴吧。
甚尔低头,凝视手中花枝,在记忆的滤镜下,开始注意原先不曾在意的景象。
确实很美,染井吉野樱盈盈粉粉,开到盛极处,簇拥累满枝头,如挑起一抹霞光,稍一阵颤,就有花瓣摇落。
仿佛见到妻子柔和的笑颜,他冷硬的神情软化,看起来心情很好,“有一枝也不错。”
于是幸子不多说什么,对自己人一向很包容,点点头,“那你记得养的时候要换水。”
甚尔没有嫌细枝末节的事麻烦,陷入回忆中,盯着樱花低声道,“没有花苞啊。”
“什么?”
甚尔说着普通人爱花的常识,像是讲解般道,“折樱花的时候要选没有开放的,虽然刚拿回来时光秃秃不好看,但等两三天,就可以旁观樱花从盛放到凋谢的过程。梅枝也一样。”
幸子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想要好看的。”
“行。”甚尔无所谓地点头。
他对赏花、养花没有真正兴趣,不过是复述妻子以前的话。
幸子左右四顾,抬头观察,注意力转移,重新选了一个樱花开得最灿烂的位置,在树的后方,指着道,“去那里,我还要给红叶折一枝。”
甚尔带她过去,附近本就清过场,能够不被旁人打扰,独赏樱花纷落的美景。可到无人处后,他似是重新想起什么,避开爱丽丝的视线,心思活络起来,搓着手指,放低声音道,“大小姐,能借我点钱吗?”
幸子闻言低头,嗓音清嫩,单纯道,“你又要去输钱了吗,甚尔?”
甚尔不爱听这话,一个小鬼懂什么?但他肯定不能像顶夏油杰那样冲回去,否则他就要被森鸥外找了。对待幼女,森鸥外的态度是没有尊严和底线的,万分珍爱,甚尔可不能明着与上司对着干。故而他心里腹诽,话语却平和,只坚信,“总会回本的。”
幸子扎他心,说出事实,“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一次都没赢过。”
甚尔觉得真话伤人极了,两耳一闭,装作没听到。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幸子而是夏油杰,他怕是拳头要亮出来了。
他在赌博上一向有雄心壮志,对输钱态度又很窝囊,自我麻痹道,“以后机会还很多呢。”
他真心这么想,认为自己不过是暂时运气不好。自信只要赌得多了,一定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相反,不尝试才毫无机会。
甚尔是有赌瘾的。
幸子因而点头,似是被他的话语说服了。
但不如说,只要甚尔开口,无论如何幸子都是一定会借他的。
她给的钱不多,幸子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只会随身带一些硬币,仅够甚尔去玩游戏机的。幸子掏钱,还赠以祝福,心甘情愿的态度看起来很好哄骗,“加油,甚尔。”
甚尔兴高采烈收下,不嫌钱少,夸下海口,“老规矩,赢了分你一半。”
他自觉与幸子相处愉快,会冒着风险向她借钱,数目还可有可无,也不一定是看她年纪小好说话,他喜欢幸子从不干涉阻止的态度,不像一般人深恶痛绝,在赌博上二人有共同语言。
他立下承诺,幸子当作没有听到,根本不指望他还钱,不必多言,哪怕甚尔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被诅咒的运气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幸子从不认为甚尔会赢。
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不在乎。
有钱能一解赌瘾,甚尔心满意足,幸子也找到了满意的花枝,折下,作为给尾崎红叶的礼物。这事完成后,她不再需要甚尔的身高,毫不犹疑地舍弃他,转身投入爱丽丝的怀抱,亲近之意明显,心中地位次序一目了然。
不用带孩子,甚尔乐得轻松,安静在一边没有存在感地坐着,放空发呆,开始盘算晚上绕路去游戏厅,能打几把柏青哥不被妻子发现。
爱丽丝最了解幸子,摸她腰带袖口瘪瘪,就知道她又被甚尔骗钱,怕她吃亏,心中愤懑不平,可见她面庞纯真无忧,秀丽干净,不知事的样子,还是不愿意打击她,只希望她永远快乐。
最后只能撇着嘴,恨恨骂一句,“不要脸的赌鬼。”
幸子听出来,润蓝的眼睛望她,仿佛海潮涌起的雾气,“为什么这么说甚尔啊,爱丽丝。”她纤长睫毛浓黑,雪白面容更显宁静皎洁,如月光洒满湖泊,带着舒缓人心的魔力。
她拨弄花枝,有自己的理由,煞有介事,“甚尔很有趣。”
幸子最喜欢旁观甚尔充满热情满载希望而去,骂骂咧咧失败而返,又一次次重整旗鼓、不愿服输的样子了。
这种自信和执着与他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的人生态度完全不符,让幸子获得反差的乐趣,忍不住生起好奇之意,想看看他对命运的反抗和抗争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爱丽丝讨厌甚尔不耻行径,居然讨要小孩的零花钱,但并不制止,心知肚明地放任幸子的恶趣味,不去刻意纠正她不符合世俗道德观的行为和想法。
森鸥外纵容幸子无伤大雅的任性,任由她从复杂的人性和激烈的情感中获取娱乐。
幸子最喜爱能让她开心、始终宠爱保护她的森医生,永远将他放在第一位,见森鸥外回来,完全乐意与他待在一起。森鸥外享受幼女对自己的依赖,戴上了温柔宠爱的笑容,笑着从爱丽丝手中接过幸子。比起最初,幸子的个子长高了些,但看起来还是小而纤细,手指也又小又细长,轻轻的,抱在怀里,绵软而没有重量。
她目光清净,相貌秀丽柔弱,戴着细工花簪,气质文雅,外表上有与年纪不相符的美丽,神态却格外干净纯真,未沾染尘世般稚嫩幼小。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圣树上晶莹剔透的果实,有未被采摘、无法触碰的清冽纯洁。
森鸥外看着幸子无忧无虑的样子,知晓她内心混沌,不似外表纯善无害。
不在意善恶,就不会被善恶约束。
他能引导幸子,但不想改变她的本质。
“幸子。”他唤。等女孩抬头看过来时,他黯红的眼眸微笑,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教导,温柔哄道,“杀人是不对的哦。”
幸子不解,歪头靠在他怀中,不假思索道,“我知道呀,森医生。”
有人教过她,她了解最基本的道德观,不会与社会太过脱节,能区分好坏。她心中有答对了一道题目的自豪感,哪怕年纪小也知道,“杀人不是好事。”
不过在黑手党中,这是日常和工作,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会产生罪恶感。道德标准非常灵活。
“是啊。”森鸥外和缓道,“既然是错误的事,就不能将其美化,不能用道德去解释道德。”
那样会钻牛角尖,进入死胡同,信仰和意义都会崩塌毁灭的。
他稍有惋惜。
纯粹的人,在哪里都很少见。
但活得太认真,未必是件好事。
“夏油君。”离开建筑物和花树的阴影,夏油杰踏上高台,双眼被春日毫无掩饰铺开的灿金阳光刺痛,有无法适应的感觉,他听到森鸥外的呼唤,对方一如往常,黑发打理得很柔顺,面容俊秀,暗红的眼眸中盈着笑意,似陈酿的美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曾对他做过任何冷酷残忍的事。
夏油杰也无法对他生出丝毫怨怼。
森鸥外身上,有身为首领的冷静睿智和冷酷果决。
他的自尊被伤害了,但同样不认为对方所做的是错的。
“落英真美啊。”森鸥外抬头望着碧澄的天空,头顶绚烂的花树,浮现真心实意的赞叹之色。他放下幸子,为女孩接住飘落的樱花,笑着递出,哄她开心,沉浸在这样其乐融融的美好中。随即抽身,像是遗憾般叹,“这样闲适赏樱的意趣,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
他回头,心血来潮般提出建议,又像是蓄谋已久地微笑,“机会难得,不如趁今日好天气,一起来合张影吧。”
夏油杰和甚尔同时露出惊诧怀疑的神情,纷纷看来,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甚尔光棍,无可无不可,很快恢复正常,夏油杰却犹豫起来。
森鸥外温和笑着,说服他,“总归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不是吗?虽然美景本身就值得留念,也当是为了庆祝夏油君找到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吧。哪怕只是暂时的。”
以樱花、天空和大海为背景,森鸥外招来拿着相机的部下,护着乖巧站在他身前的幸子,合格的家长般。他将左手搭在少年肩上,入学式一般的站姿,略带亲近的姿态令不习惯肢体接触的夏油杰浑身肌肉绷紧了,听见成年人醇厚安抚的声线,“放轻松,夏油君。”
他带着过来人的善意风趣道,“你以后会有很多机会怀念今日的,想到那时的情景,还是留下一张能拿得出手的照片会比较好哦。”
夏油杰听劝,呼吸整理心情,缓缓放松适应,然后扬起嘴角望向镜头。
私心里,他认同森鸥外的话,没有理由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即便没有照片,每一幕也会鲜明如昔。
人性是恶的,爱自私丑恶的人类是痛苦的,但他依旧有想保护的个体,里面有他的同伴。
他也想要拯救什么,为贫瘠的人生,寻找一些意义。
如果害怕被人群背叛的话,那就选不会言语的城市吧,选他的故乡。他会记得森鸥外的教导,要怀有极端和激烈的感情,不是为了义务和责任,不需要自我约束和束缚,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或歉疚——他曾遗忘横滨的愧疚。
他羡慕那样的无怨无悔。那是他所缺乏的。
他想要找到能自发倾注狂热感情的目标。
从此年此月此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