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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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乌云聚拢，遮蔽日光，天色逐渐阴沉。
仿佛是要下一场倾盆大雨，夏日的空气不再滞涩闷热，顺畅地流通起来。
滨海公园里，游客渐稀，住在附近的居民却丝毫不见担忧的神色，躲开毒辣的太阳，携带晴雨两用的折叠伞，惬意地沿着港口散步，享受迎面吹拂的凉爽海风。
邮轮船舷上栖停着不少海鸥和鸽子，这是傍海城市的特色，爱丽丝给幸子买了一袋薯条和面包，让她模仿着行人的样子，和其他人一起喂海鸥。她的个子不够高，就将她抱起来。
幸子向天空伸出手，海鸟张开双翼滑翔而来，衔取手里的食物，一下飞远。
她玩得开心，眉眼弯出甜软的笑弧，宽大的帽檐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雪白纤小的下颌，在晦暗的天色下看去，有种模糊的白，云雀那般轻灵。樱粉色的蝴蝶结从帽子的边缘垂下，同裙摆布料一起被风吹拂，柔软的蕾丝在细白的颈边晃荡。
爱丽丝抱着她，还不忘照顾她，帮她按住帽子，如果飞来取食的海鸥速度太快了，容易伤到幸子的手，就会提前躲避。
甚尔原本被塞了相机，肩负拍照的任务，他是不擅长这个的，大手摆弄几下机器，啧一声，将人像圈进框内就算完事，按下快门，再看一眼，嗯，足够交差了。
大概被风吹得有些无聊，又像是想起什么，他暗绿色的眼看着前方，漫无目的的，很快发起了呆，坐在石凳上，动也不动，又仿佛是在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向什么更远的地方。
有时候甚尔也会想，他也许是什么不幸的集合体吧。
因为是个烂人，所以在满是垃圾的禅院家也遭受恶劣的对待，受尽冷眼鄙夷；因为必须烂到泥里，所以不配获得丝毫幸福和拯救的可能。
曾经不服输地逃开，想要证明什么，建立了寻常人的家庭，开始体会到温暖了，就像冰天雪地里冻僵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火源，但心脏和血液都还没捂热，火苗就被无情熄灭了，剖开皮肉，里面都是冰。
其间那些微末的幸福，流连于表面的温热，不过是不幸的另一种例证——
从天堂摔落，体会到巨大落差后，才会跌得更狠，更滋生绝望。
幼时，在不把他当人的禅院家，被咒灵、被术式殴打，体会无数次骨骼被打断碾碎的剧痛，甚尔都能咬牙忍下，为了人的尊严，绝不像狗一般求饶，蜷缩在废弃的屋宇等待血肉缓慢愈合重生。痊愈后，他再拼命练武，像打磨最锋利的兵器那样压榨自己的潜能，等待下一次机会，去报复，给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好看。
可命运，大概是看不得他有这样的韧性的。韧性是可贵的品格，不配垃圾拥有。于是这一次，就干脆直接将他的脊骨都抽走了，看他匍匐在地，想站也站不起来。
烂人就要以腐烂的方式滚在泥里生活，妄图反抗奢求改变的话，只会带来更大的厄运，连累身边的人——迄今为止，甚尔都在被这样的命运所规训着。
菊地美都希望他能照顾好惠，他们直白地聊过这一点，生死面前，所谓的遮遮掩掩都没有用了。甚尔知道这肯定是她的心愿，他当然也应该这么做，他爱妻子，更不能让她失望。
在妻子面前，他表现得像个正常的人。
正常人都是有温度的，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别人。
但甚尔的温度，只是停留在表面，那是菊地美都捂化的，里面的话，心和血液仍是冰块，于是内生的、源源不断的寒意，迟早会让他皮肤也冷却、结霜，重新变回那个冻僵的人。
这样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照料惠。
惠呆在他身边的话，也会被冷得成冰吧。
既然如此，把惠给别人养，对这个孩子来说，也许会更好。
反正孩子，是不一定需要父母的。甚尔就觉得，他父母活着，在禅院受人尊敬，不如早点双亡，杜绝他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因此而生的内耗痛苦。
人由环境塑造，在一开始接受初始设定的话，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孩子越小，什么都不懂，就是最没心没肺的。
比如幸子，没有母亲，照样开开心心。当然，森鸥外比他合格得多，还能分出一个人形异能力照顾孩子，填补孩童成长过程中女性角色的空缺——
没错，爱丽丝不是人。森鸥外当然不会主动跟他说，是甚尔自己发现的。
其实很容易察觉出异常，甚尔眼睛很好，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在他眼中却是放大清晰的，爱丽丝身为女性，头发、皮肤甚至是指甲却都没有留下半分涂抹化妆品或者保养品的迹象，肤色白皙均匀，没有色素沉淀和磨损，对于人类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体能的机敏也远胜过普通人。
那只剩下“她不是人”这一个答案了。
同时甚尔也不认为，森鸥外会将自己的孩子完全交付给外人，他非常谨慎多疑，如果他选择将孩子带在身边并且表现得十分疼爱的话，就说明真的很重视，那么肯定是要确保她安全无虞的，世界上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值得相信吗？
最重要的是，很多时候爱丽丝给他的既视感，和森鸥外，如出一辙。
对方不主动暴露，但也绝没有在他面前故意遮掩。
于是甚尔知道了，小孩子是很冷漠的。
幸子知道爱丽丝与森鸥外的共生关系，明显违反常理，可她不害怕也不疑惑，十分不以为然。她肯定不是自小被森鸥外抚养的，但她现在最喜欢森鸥外，表现得非常依赖。似乎对她来说，只要过得好，就无所谓照顾自己的人是谁。
无怪咒术界有这样一个共识，由儿童诞生的咒灵，往往更恐怖强大，非常难缠。
因为他们具有最天真纯粹的恶，无分善恶。
他发着呆，兀自思索，没注意到幸子小跑过来，拿放在他旁边的奶昔喝。
幸子不爱喝纯牛奶，酸奶却很喜欢，加上水果打成奶昔，就更喜欢了。对待喜爱的东西，她一向很认真专心，垂着眼睛，睫毛长长卷卷，咬着吸管，白嫩嫩的腮帮子鼓着，喝够了，才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的甚尔。
她的肤色极白，如宣纸柔软，衬得眉眼格外清晰，纤细的眉，似两笔细细弯弯的墨痕。
她以为甚尔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想知道，“你在看什么？甚尔？”
听到声音，甚尔垂目瞥她一眼，眼型幽长尖锐，下压的眉毛带着戾气，不过此刻懒洋洋的，晃晃手里的相机道，“不是要拍照吗？我在给你们找角度啊大小姐。”
他在说谎，如此显然，不用思考就能辨别。
幸子是不介意别人说谎的。森鸥外就是一个骗子大师。几乎每时每刻，他伪装自己的真实情绪和想法，以最合适的面目示人，他的言语，都是煽动人心、以利诱人的工具。
他还会教她怎么合理利用别人达成自身的目的。
人都是为自己谋利的，接受这个本质之后，幸子觉得所有劣根性都很正常。
但她却不懂得，说一个漏洞百出、一下就会被戳穿的谎话，意义何在。
只能说明对方在轻视她。
她不由郁闷，又是这样，因为她年纪小，就认为可以随意敷衍她，世界上的蠢人，总是这么多。
幸子撇嘴，失去了跟甚尔交谈的兴致，但因为他是森医生重视的人，还是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忠告，道，“甚尔，你知道笨蛋在别人眼里，为什么是笨蛋吗？”
上司的孩子摆出想要认真交流的架势，甚尔是愿意配合的，“嗯？为什么？”
虽然他不感兴趣与小孩说一些童言稚语——与禅院家的同龄人相比，幸子明显无害许多，没有攻击性，看起来乖巧单纯，不过甚尔知道她不是个笨蛋，相反，还很聪明。
于是耐心多了一点。
幸子道，“因为笨蛋总是乐于卖弄自己的愚蠢。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暴露自己的缺点。”
她的帽子摘下来了，玩了很久也没有出汗，依旧干净雪白，脸颊浸在海风的阴影里，质感像清透微冷的絮玉。眉目如远山清水一样纤丽秀气，此刻触摸却起来并不觉得清澈柔软。
甚尔：“……”
他咧嘴：“哈？”
他露出狠戾阴沉的一面，冷下脸时，像是绿瞳幽深的黑豹，看待猎物般的眼神，但幸子不怕他，与她无损的事，没什么好怕的，甚尔完全可以轻易杀了她，但根本不敢动她，只能是吓她，与她“开玩笑”。
幸子说甚尔是个笨蛋，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
他做的事，一直吃力不讨好。
聪明人会衡量利益价值，隐藏弱点，为自己攫取好处，笨蛋则相反。
甚尔明知道妻子无药可救，还来求森医生为他妻子续命，为此把自己卖了，用一生去填短短的几年，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他不会讨价还价，如果他提出只在妻子活着的时候为森医生卖命，森医生同样达到眼下的目的，不吃亏，也会同意，还会因此对他的妻子更加上心，为了留下他，说不定会用“真理与谬误”真正救他的妻子。
但他完全没想过这回事，他把自己摆在了低等的位置，轻视自己的价值，唯恐森医生不愿出手；做交易时也没去了解对方想要什么；同时他非常重感情，轻贱自己，却将妻子和孩子放在远高于自己的地位上。
他的弱点如此显然，被森医生把控。在他的妻子死后，还有惠。
如果惠是个平庸的孩子，森医生倚重甚尔，就一定把惠掌控在手里；若森医生想要抛弃甚尔，觉得他可有可无，他也会将惠顺手送出，去换取别的好处。
甚尔聪明一点，其实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森医生冷酷考量的心理，去为惠决定合适的去处。
但他大概是想不到这么深的。
甚尔一点也不笨，他的智商点在对敌上，战术谋略该有的都有，也狡猾，但他能看出战斗中的弱点，却看不穿人心。
甚尔被拐着弯骂了——不，其实还是很明显的。
言语也是一种伤害人的手段，会触怒他人。人被讥讽，当然会生气，但回过神来，甚尔没弄明白幸子为什么突然骂他。“笨蛋”这个称号来得莫名其妙。
甚尔是不觉得自己笨的，真正的笨蛋逃不出禅院家。若是被森鸥外骂笨，那他还能接受，但他和幸子的对话，好像才刚刚开始吧。
甚尔的思维是典型的咒术师式的直线式，不懂得迂回，没头没尾被扣上一顶帽子，他只能想到——是迁怒吧。
女孩子突如其来的发脾气什么的。
甚尔回想今天，自以为了然地猜测，是因为幸子吃饭的时候被那个自称“乱步”的少年骂小笨蛋吗？所以拿他撒气。
乱步啊……
甚尔还是有印象的，打扮得像个侦探的少年，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性格非常自我，像一阵旋风席卷而来，给人留下迷惑的阴影，然后又离开了。
以及——回头的那一瞥。
因为对那个实力强大、将剑意打磨至臻的剑士很感兴趣，在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相携离开后，甚尔带着兴味地，目送了一会他们的背影。
然后，被江户川乱步抓个正着。
黑发乱翘、对身边人依赖、说话很孩子气的少年，却有一双翠绿、透彻的眼睛，带着能看穿人过去的恐怖感。
并不是直觉或巧合，从他的眼神中甚尔能得知，乱步是因为知道甚尔在看他们，并且知道甚尔为什么要看他们，才回头的。
甚尔是天与咒缚，能做到完全收敛自己的气息，立于人身后而不被人察觉，暗杀委托的报酬很高。
二十几年来，那是他第二次从背后被人发觉。
上一个能感知他存在的，还是五条家数百年一遇的六眼，五条悟。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