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荡》夜雨寄我

1、远走

　　她知道她游离于梦境，若非如此，她怎能看到他当初的模样——白衬衫、黑色西裤，随意靠在窗台上，手指一点一点敲击着墙壁，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要走了，初九，别让父亲知道。”
　　是在对角落里穿黑色小洋装的女孩说，那女孩一只手抱着他的西装外套，一只手搭在柜沿上，刚刚一直在等他说话。
　　那女孩是她，青葱岁月里的她，懵懂无知的她。
　　这个情景，她恍然想起，是参加完某个好友的生日宴会，回到家，在等父亲回来。
　　等父亲……做什么呢？想不起来。
　　最后，也没等来父亲，却等来了大姐。
　　“父亲应酬醉了，让我来拿给你们这些。”大姐温婉笑着。
　　是蜜饯，二姐从美国邮回来的，可隐约记得，不是为了这事在等父亲。
　　蜜饯袋子上印着字母——她认得，可是单词，只知道简单几个——以后，怕是要好好学一学这东西。
　　他拿着东西回了卧室，有些意兴阑珊——大概是没见到父亲的缘故。
　　而她，跟着他上了楼，回了自己卧室，把东西放好，规整好。
　　不知道做什么，就坐在床边，拿起柜上的书看。很久，一页未翻。
　　烦躁地放下书，不行，总得去送送他吧。
　　于是她轻手轻脚，打开门，沿着走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到了。
　　扭开门。
　　他靠在床头，头压着双臂，双腿交叠，眯着眼。她转身轻关上门，边走近他，边说：“我来给你收整收整东西。”
　　他没睁眼，只说：“收好了。”
　　她有些沮丧，憋了一整晚的离情别绪散开来，陡然红了眼眶，强压哽咽：“你，你何时，能回来？”
　　他听出不同，站起来靠近她，“学制，是三年的，我争取能早些回来。”停顿一下又说，“哦，我记起来箱子里还少了件东西。”
　　他拉住她手，牵她到她房间。像是知道家里没人，所以如此无所顾忌。
　　他将她床头相框里的相片拿出来——她前不久照的，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拘谨严肃得要死。
　　他说：“是这个。”她还陷在情绪里不能自拔。
　　他无奈笑：“初九，有什么想告诉三哥的，写吧。”他把照片翻到背面，又找到笔，拿给她。
　　她终于提起些精神，慢慢接过，想了一会才佝偻着身子靠在床头柜上写。
　　落款时她纠结于三哥还是写他的名字，犹豫好久才写道“余初九赠余江逐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九日”。
　　是他的名字，反正，他们不是真的兄妹。
　　她拿给他：“走了再看。”他说好，“等我在美国安稳落脚了，给你写信。”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臂，轻抱住她：“照顾好父亲，也好好照顾自己。”他松开，她却拉住他衣袖，手指穿过袖扣缝隙，碰到他手腕，温热的触感：“几、几时走？”
　　他正色，拍了拍她的头：“我和怡生约定凌晨两点到车站。”怡生，是今日生日会的主人，怪不得，是今夜。他们要一同逃出去，到美国，上军校。
　　她有很多话想说，让他多带些厚衣服，照顾好自己，别感冒，别发烧，还有早点回来。可一想到他就要走，心里牵着牵着痛起来，大堆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只是夜深后，他收拾好东西出门才惊讶，她正倚在她自己房间门口，定定看着他。
　　他走过去，假作从容拍了拍她的头：“小孩子要早些睡。”
　　她等了好久，腿站酸了，声音也发涩：“我送你出去。”
　　他没说什么，自顾下楼梯，穿过客厅，打开门，再走一段到铁门，停住。他知道她在身后，可是不敢看她。最后只轻声说：“我走了。”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左转，没再回头。
　　她闷在那里，那句“我等你回来”终归没说出口，很沮丧。最后也只是轻轻关上门，回了卧室，蒙着被子哭了整晚。

　　她等他第一封信，等了半年多。那天她一个人在楼上房间，偶然看到邮差把信投入信箱，她即刻奔下去，找钥匙开箱。
　　打开，是几张报纸和一封信，别无其他——可那封信却是他写给父亲的。有点失望，但有了他的消息已经很好了，或许，是把给她的信也装在这个信封里了呢。
　　可是不能拆，得等父亲回来。于是她坐在客厅里等，从下午到深夜，记忆中他走那晚也是这样在等父亲，不过当时是两个人。
　　这次终于是等来了父亲。那封信，被她握在手里很久，离开她手时还残留余温，怕父亲发觉，悄悄用袖子摩擦了几下信封，然后又暗自觉得好笑，这有什么用。
　　信里只有一张纸，很短的文字，只告诉父亲他已经安顿好，不用担心，以及对父亲的歉意。
　　未有半字关于她，除了最后说“望父亲康泰、家中顺遂。”，如果家中两个字算的话。
　　有点失落，他忘了吗？可能吧，听说军校管的很紧，忘了也在情理之中。但也安慰自己，再等等，总能等到的吧。
　　在等到之前，她没挨住，先寄了一封出去，反正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地址了。她想就算他忘了，看到她寄的这封，也该回信了吧。
　　又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回信，倒等来一位好友。那位好友说，有封给她的信寄到学校，放了很久，她已转学，便特地给她送来。她拉着好友道谢。待好友走后，迫不及待拆封，是，是他写的，可他怎么寄到学校了？
　　他信里说，他和三个人合住，怡生一个，还有一个俄国人、一个美国人，说美国人很开放，看到她的照片直夸她漂亮。信结尾，他解答了她的疑惑，寄到学校，是怕父亲发觉，他想让她把国内一些情况告诉他。他人远在国外，能知道的消息很少。
　　他却不知她已经转到护士学校读书，差点收不到这封信。其实她在上封信提过，但怕他不知道护士学校具体地址，又急忙去信一封，写了详细地址，顺带也买了两张报纸一同给他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