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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朝奉 ...

  •   大朝奉

      文/天如玉

      【一】

      宁秋从柜台后搁下手中的琥珀,朝窗口边一脸期待的男人淡淡道:“一个大洋。”

      “才一个?”男人皱了眉头,瘪着嘴有些不高兴,可是似乎又有些动心,眼睛来回的扫视着宁秋手中的琥珀,半晌才又道:“要不……您给加点儿?”

      宁秋瞥了一眼他面黄肌瘦的脸,心中隐隐闪过厌恶,却还是点了下头,“好吧,那就两个大洋,不能再多了。”

      “哎哟喂,那可真是太谢谢您嘞,给您鞠躬了,您可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男人点头哈腰,从一边的伙计手里接过钱,又鞠了一躬,这才乐颠颠的出门去了。

      宁秋将琥珀收好,就听见旁边新来的活计小全细细碎碎的念叨:“我说宁秋姐,您可是个大朝奉,这么心软可不行,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抽大烟的,您还这么由着他要价,终有一日会被老板说的。”

      宁秋不置可否的一笑。

      小全不放过她,继续唠叨:“宁秋姐,不是我多嘴,外面的人都说咱当铺里的大朝奉因为是个女子,可好说话了,都指望着到咱这儿赚钱来了,您说说,咱们当铺可是要赚别人钱的呀!”

      “小全,你还年轻,还要多学学才行。”宁秋摇头,他哪里知道刚才那人当的可是上好的金蚕琥珀,还是死当,两个大洋都已经是少的了。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要靠自己观察琢磨的。

      她不再多话,将琥珀用布包好,小心翼翼的托着走到后面的仓库去了。

      小全撇撇嘴,在原地小声嘀咕:“我年轻,你不也才二十出头么?”

      【二】

      所谓朝奉,一般是指店铺和当铺中的伙计。而当铺中最具权威,负责鉴定当物的大师傅,则被尊称为大朝奉。

      宁秋便是这城中最大当铺的大朝奉。

      宣统四年可谓是个多事的一年,那一年民国政府成立,皇帝退位,袁世凯掌权,十九岁的宁秋也做了大朝奉。

      这个位置本不是宁秋的,她是接了师父方玉生的班子。

      方玉生对古董文物鉴赏能力很强,不过才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成为这间当铺的大朝奉,连老板都要礼让几分,奈何因为突发重病,只好将唯一的弟子推到了前台。

      在宁秋执掌大朝奉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方玉生有这么一个弟子,还是女弟子。

      说来当初上任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宁秋是过五关斩六将,在众多外来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才得到了老板的信任,否则她一个年轻女子,怎么也坐不到这样的位置。

      正是盛夏,下过两场阵雨,空气里有了丝凉意,宁秋拎着一个小篮,脚步轻盈走在青石板路上。

      到了一处庭院前,她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个青衫老伯来应门。

      “福伯,师父可好些了?”她笑眯眯的问候了一声,将手中的篮子递给他,里面是一些进补的食材,更多的却是药材。

      “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儿饮食不错。”

      “哦,那就好。”

      宁秋提起裙角朝后院走去,这是她不自觉间养成的习惯,师父喜静,她是知晓的。

      轻轻敲了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低咳,紧接着就听到一道沉稳淡然的声音:“进来吧。”

      宁秋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暗淡,只能看到床上那隆起的被子在微微的上下起伏。

      “师父。”

      “嗯,来了?”

      “嗯。”宁秋在床沿坐下,看了看他微微灰败了脸色,如今似乎只有那双眼睛还仍旧明亮了。

      “师父,我又收到了块金蚕琥珀。”她从怀里摸出那日收到的琥珀,递到他眼前,“加上这个,还差一块便能治好您的病了。”

      方玉生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伸手接了过来,叹气道:“辛苦你了宁秋,若是被老板发现,可就……”说到后面,他有些惭愧,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父,您收养我至今,为您做这些是应该的。”纵然是监守自盗,也在所不惜。

      方玉生又叹了口气,似随口般问了一句:“药引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交给福伯了,师父放心。”

      “嗯,没事就早些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宁秋眼神微微黯然,“好……”

      虽然她敬重师父如同父亲,可是她的师父总是对她不冷不热。

      宁秋离开后不久,福伯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轻轻搁在床边的小凳上,很快又退了出去。

      托盘中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还有一小碗鲜红的血。

      那是药引。

      【三】

      午间没什么生意,宁秋便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眯着眼养神。

      小全走到她跟前左看右看,忽然轻声问了句:“宁秋姐,你最近瞧着好像气色不好,脸怎么这么白啊?”

      宁秋微微睁眼看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没事,没睡好而已。”

      刚说完这话,忽然听到门边传来一阵巨响,一阵人突兀的闯了进来,宁秋坐直身子从窗口看去,竟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巡捕。

      周围的其他伙计见状都吓了一跳,全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目光一致的看向宁秋,似乎是在等她这个大朝奉拿主意。

      “官爷,官爷,哎哟,什么风把各位吹来了?”小全训练有素,忙不迭的迎了上前,一个个递烟,陪着笑小心的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几个人都是普通巡捕模样,也不接烟,只是一把将他挥开,然后分列两边站在门边。宁秋起身,就见到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那是个年轻警官,英武高俊,目光扫到柜台后面的宁秋,停住了。

      “宁秋?”

      宁秋愣了愣:“吕俊梁?”

      他走近几步,又停下,隔了一米远,上下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宁秋穿的是新式西装,虽然是女款,但是很英气,偏偏是身处这样的当铺中,自然叫吕俊梁觉得奇怪。

      “我是这里的朝奉,”宁秋堆起笑:“你呢?怎么来了这里?”

      “朝奉?”吕俊梁皱了一下眉:“看来你辍学之后的日子过得很苦了。”

      他们认识时还都是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可惜后来宁秋父母双亡便辍了学,之后就没了联系,却不曾想会在此遇见。

      如今他已是警察厅厅长,她却成了个当铺的小小朝奉,世事转变,莫过于此。

      宁秋听不出他语气里是什么意味,脸上笑意不减:“你还没说你来此的目的。”

      吕俊梁回了神,走动两步,脚下皮靴噔噔作响:“我来找你们这里的大朝奉。”

      “是吗?”宁秋目光闪了闪:“找她做什么?”

      “城中接连出了人命案,死者都曾找这里的大朝奉验过东西,所以我们要找他问问情况,他人在吗?”

      宁秋愣了愣,点了一下头:“在,就是我……”

      【四】

      城中最近不太平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已经接连好几个月都死了人,还都是官府的官员。

      吕俊梁刚上任不久便遇到这么棘手的案子,被上面催得紧,简直是没日没夜的寻找凶手,然而都收效甚微。

      说来诡异,每个死者都是在月头那几天遇害,没一个超过初五的,好像是定好了的日子,精准的让人胆寒。

      所有死者又都是突然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要说外人谋杀,几乎每个人临死时都是与家人在一起的,外人闯入的可能性不大。可如果是家人所为,也不至于每个月都有这样心狠手辣的家人吧?

      越查越是让人没有头绪,直到再发现这些人都有收藏古董的爱好,还都一致的寻找过同一个大朝奉鉴赏过收藏,这才又有了线索。

      宁秋听了之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只是混口饭吃,谁叫她验货都会去的,何况人家还是官老爷,更没理由拒绝。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牵扯到命案里来啊。

      “你还有什么其他线索么?”宁秋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从头到尾都带着淡淡的笑。

      吕俊梁盯着她脸看了两眼:“没有,这事儿已经传去南京,大总统已经亲自过问,我的时间不多。”

      宁秋明白他意思,所以任何线索他都不会放过。“没事的,我一届小民,能帮警署查案是义务,没觉得麻烦。”

      吕俊梁忽然往后一靠,又看她的脸:“在我跟前你就非要这样笑?”

      宁秋一愣,脸上那点笑容缓缓收了。

      吕俊梁不再看她,转头看窗外,车水马龙的长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被卖报童撞倒了,气得满嘴在骂“小赤佬”。他记得以前宁秋也喜欢吃糖葫芦。

      宁秋在对面也在趁机看他,他头发理得短短的,黑漆漆的,和黑色的警服相得益彰,耳廓那边根根分明。

      她知道他能有今日都是一步步努力出来的,不想他陷在这困境里,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这样吧,你将我帮他们鉴定的古董资料给我看看,兴许我能帮上点忙。”

      吕俊梁看过来,离座起身,出了门。

      宁秋以为他去叫秘书,但很快他就回来了,亲手拿了一只厚厚的档案袋放在了她跟前。

      她打开,迅速地翻了翻,忽然看见记载的古董出处,停顿下来。

      怎么这么巧,这些东西居然全都是来自湘西的,还差不多是同一时期落入了这些人的手中。当时这些人找她鉴定是分开进行的,也就没在意,现在才发现中间有这联系。这么看来,这一桩一桩接二连三的死亡就不是偶然了。

      还没来得及多说,突然听到办公室内的座钟接连几声敲打,宁秋发现时候不早了,连忙起身:“我要走了。”

      吕俊梁从刚才就一直站在门口:“怎么了?”

      “我师父病着,我得回去照顾。”

      他没作声,看着她急急忙忙跑出了警察厅的大门,一头扎入了人流。

      回去的路上实在有点急了,宁秋不小心摔了一跤,手磕在石子上破了道口子,一下子弄的鲜血淋漓。

      手指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细小的伤口,她却视而不见,只是盯着流血的手指懊恼。

      每个月的月尾都是要取当月最新鲜的头遍指尖血给师父做药引的,这期间受了伤,头遍血可就没了。

      “唉……”她长叹一声,起身怏怏的往回走去。

      【五】

      方玉生的病来的古怪,医治的法子更古怪。

      各种稀缺药材也就算了,竟然还需要人家收藏的金蚕琥珀,这也罢了,还需要宁秋每月的头遍指尖血做药引。

      之所以是宁秋,是因为她特殊的体质。

      她是天生的至阴体质,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被方玉生破格收为唯一的弟子,据说这样的人都十分有才能。

      也是到了方玉生重病之后,宁秋才知道这样的人还能给人治病。

      又是月末,宁秋惴惴的取了指尖血给福伯送去,一直在外面等了许久,直到确定师父没有因为血的关系出事才放心回去。

      过了两天平静日子,城中又有一个官员不幸死在了家中。

      又是新的一个月到了。

      宁秋这次是主动赶去了警察署,刚见到吕俊梁便直言道:“我觉得这事恐怕不是平常的谋杀。”

      吕俊梁刚带人出警回来,解了枪按在桌上:“怎么说?”

      “每个人都是突然七窍流血,这似乎是……被人下了蛊。”

      “蛊?”吕俊梁皱起了眉:“宁秋,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

      “你不相信是因为你没有接触过,我接触这行久了,见的也多了,免不了要相信。”

      吕俊梁的脸色丝毫不见缓和:“这次死的人与之前的那几个官员也没什么共同之处,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是官员,所以我在想也许政府的仇人,兴许是保皇党、反革.命,倒没想到什么蛊的原因。要是真是那神秘的物事,怎么会用到政府官员身上来?”

      宁秋摇了摇头:“你不妨顺着我说的查一查,要是实在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想……”

      吕俊梁抬头看着她:“想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又和之前那样轻轻笑起来:“想帮你,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吕俊梁这次没再皱眉,只看着她。

      宁秋知道他新式思想接受多了,很难理解自己的想法,也不多话,说了句“再说吧”就匆匆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她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他好像还在朝她这儿看着。

      ……

      师父最近的身子似乎好了些,宁秋的那点担心也完全放下了。

      这日小全突然神神秘秘的捧着一只琥珀来找她,“宁秋姐,您快看看,这琥珀能值多少?”

      宁秋接过来一看,看到里面封着一只金蚕,顿时眼睛一亮,“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的?”

      “嗨,当然是收来的了。”小全平时会在民间收一些古玩来赚钱,算是外快,这次运气好,收了个琥珀。他跟着宁秋久了,多少知道这种东西很有价值,所以此时很是兴奋。

      “宁秋姐,您给估个价呗?”

      宁秋见他搓着手一副期待的模样,垂着眼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大洋递给他,“这块我买了,这个价绝对比市价高,你放心。”

      “啊?您自个儿买?”

      “嗯。”

      傍晚的时候,宁秋兴奋的冲进了方玉生的房间,“师父,我寻着最后一块金蚕琥珀了,你的病肯定能治好了。”

      【六】

      吕俊梁终究还是来找了宁秋。

      “我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明察暗访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可能暗害政府官员的反革.命分子。”

      宁秋给他倒了杯茶,看了看他的脸色,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最近其实看起来有点憔悴。

      “不用急,会水落石出的,我之所以由此推测,也是因为之前那几位官员都去过湘西的缘故,他们的死状很像是中了苗家蛊毒发作的模样。”

      “那你有什么办法?”吕俊梁问这话时声音有点低,因为离她有点近,他低头时,正好挨着她送茶过来的前倾的肩。

      宁秋站直,没有看他,才能稳着往下说:“我可不了解这东西,不过我师父见多识广,应该会有方法。”

      吕俊梁一口水没喝:“带我去见见他。”

      去见方玉生的时候,宁秋心中是很忐忑的。她师父喜静,不爱被打扰,她擅作主张,自然不安。

      方玉生照旧躺在床上,气色较过去好了许多,眼神清亮,盯着一身警服的吕俊梁看了又看,却不开口。

      “方师傅,在下吕俊梁,是宁秋过去的……”他顿一下,看一眼宁秋:“同窗好友,知晓您在病中,特来探望,还望莫怪晚辈唐突。”

      “宁秋的同窗啊……”方玉生看了一眼宁秋,点了点头,“还真有些般配。”

      “师父……”宁秋闻言脸顿时红了,垂着头不吭声。

      吕俊梁却好像没听见:“方师傅,晚辈今日来,乃是为了一件稀罕事,不知道方师傅知不知道蛊毒这东西?”

      话音刚落,方玉生就咳了起来,但很快就平复过去,归为平静。

      “这不是你们年轻人该问的东西,民国倡导科学,还是莫谈了吧……”

      吕俊梁被这话一回,不好再说什么。

      宁秋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对他摇了摇头。

      待吕俊梁离开房间,方玉生又是好一阵低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眼问宁秋:“你喜欢这小子?”

      “没有。”

      宁秋立即否认,却惹来他一声轻笑:“是师父忽略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毕竟是个姑娘,还是要许个人家的。”顿了顿,他的语气蓦地严肃起来:“不过这个姓吕的小子不合适。”

      宁秋垂着头不做声。

      她没有告诉方玉生,自己以前在学校里跟吕俊梁的过往,如果不是遭逢变故又辍了学,他们本不该是这样。是她断了念想,是她一走了之的。

      如今再见,她只想帮他,哪还有什么脸皮去想那些。当他吕俊梁是谁,放那儿等她的吗?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只怕早就有了良配了。

      面对抚养自己培养自己的师父,她没有办法也没必要反驳,只要沉默着接受就对了。

      临走前,她给方玉生掖了掖被角,无意间瞥见书桌上放这个匣子,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竟幽幽透出一丝微弱的浅黄光晕。

      “阿秋,指尖血记着明日送过来,既然找到琥珀了,为师希望能早点医好这副身子。”

      宁秋收回思绪,恭恭敬敬的称是,退出门去。

      【七】

      吕俊梁后来没有再来找过宁秋,倒让后者有些不习惯了。

      城里不太平,达官贵人那块儿的生意骤减,当铺里的入账比往常少了不少。小全便趁着这淡季开始对账,免的到年尾的时候忙不过来。

      谁知这一对账竟发现了不对。他拿着账本凑到宁秋跟前,奇怪的问:“宁秋姐,你收的那些金蚕琥珀呢?除去你私买的那块,其余的几块哪儿去了?不是死当么?”

      宁秋张了张嘴,正在苦思要如何回答,门外忽然慌慌张张的冲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个警察。

      “宁大朝奉可在?”

      “在。”

      警察三两步走上前来:“快,随我去看看我们厅长。”

      宁秋闻言心中一紧,忙不迭的放下手中事情跟了出去,一边问:“他怎么了?”

      “嗨,先去再说吧!”警察急得很,两只手推着她进了小汽车。

      难怪这阵子吕俊梁没来找她,原来是病了,还病得很严重。

      宁秋在他床前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发白。

      “怎么了?”吕俊梁靠坐着,掀了下眼,看出了她神情不对,话一出口却紧跟着就是一阵猛咳。

      宁秋坐到床沿替他顺了顺气,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你而已。”

      吕俊梁忽然一把握住她替自己抚胸口的手:“你这话是真还是假?”

      他手心极烫,宁秋手指一缩,往外抽:“你……好好休息,不用多想别的,我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病的。”

      吕俊梁手松了,自嘲地一笑:“假话。”

      “什么?”她抬头。

      他却没往下说:“听你这口气,像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医生只是暂时查不出来,不至于有什么事。”

      宁秋凝视着他的侧脸,轻轻点头:“不会有事的。”

      回去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宁秋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着一本古籍细细的研读,仿佛已经入了神。

      不一会儿,突然有人敲了敲房门,在这宁静的夜晚听来十分诡异突兀。

      “谁?”

      “我,福伯。”

      宁秋目光一闪,将古籍收好,起身过去开门,福伯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夜色中看不清楚神情。

      “福伯,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走进来的,小姐这话说的,有什么问题么?”

      宁秋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只是摇了摇头,“没事。”

      福伯笑了笑,将手中提着的东西递到她跟前:“小姐,先生已经走了,叫我将这些东西送来给您。”

      “走了?走去哪儿?”

      “不知道,先生服了您给准备的最后一副药,身子大好,便说要回老家去看看,当天便直接走了。”

      宁秋垂眼,叹了口气,“连临别都不曾与我这个徒弟说一声么?”

      “小姐,先生一向随性惯了,您别难过了。”

      这话说的倒也不假,宁秋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个盒子,不知道放了什么在里面。

      回到房中就着灯光一看,这才发现这盒子竟然就是那天她在方玉生的书桌上看到的那个,当时里面还有微弱的黄色光晕,也不知道放了什么,却没想到方玉生会将这个送来给她。

      宁秋将电灯移的更近些,那盒子通体描绘着精美的纹样,她身为大朝奉,一眼就看出这花纹有区别于一般中原地区的装饰风格。可是她也没有多想,好奇心大盛的一把揭开了盒子……

      屋中陡然传出一声惨叫,震人耳膜,惨绝人寰。

      福伯在暗处隐匿许久,至此才慢悠悠的朝房中走去。

      推开门,那往日鲜活的女子早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八】

      吕俊梁半夜从气闷中醒过来,满头满身的汗水。转头看一眼窗外,月光正好,一切如往常般安宁。

      夏日将近末尾,天气却仍旧闷热。他掀了薄毯坐起身子,想要去桌边喝口水,一道暗影却在身前投了下来。

      “你是谁?”窗户虽然开着,但是不可能有人会这么轻易迅速的闯进来。

      “取你命的人。”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微微透出一丝沧桑:“你运气好,要我亲自来动手。”

      吕俊梁毕竟是练过的,没有慌乱,手慢慢的摸到枕头底下的枪,面上还在低咳,抬起头问:“为何要取我的命?”

      “因为你是国民政府的人。”那人叹息一声,本就裹了一身黑袍,在黑暗中更是看不分明:“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了。”

      “那你恨的人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那人笑了,笑声是不紧不慢,甚至是有些悠闲的,可是随之而来的动作却是凌厉而迅速。掀袍,拔刀,刺出,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吕俊梁枪膛中的子弹也在这一刻飞出。

      嘭的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撞开,屋中刹那间灯火通明,一群警卫迅速的冲进来包围了这里。

      被黑袍裹着的中年男子身子一僵,下一刻人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帽檐被这落地的力道冲开,露出他微微苍白晦暗的脸色。

      “果然是你。”

      吕俊梁站直身子,那柄短刀被他随手丢在一旁,手因为用力握刀而被弄的鲜血淋漓也没在意。

      他走到桌边用茶水清洗伤口,然后又回到床边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粉上药,由始至终都是一副冷静模样。

      “你……你怎么会有这药?”黑袍下的中年男子一脸诧异,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我给他的。”

      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穿着新式西装的女子缓缓地走了进来,头上戴着精致的帽子,垂着一部分黑纱,挡住她上半部分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温润的双唇。

      “师父,果然是你。”

      她在中年男子面前停下,隔着面纱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却只看到他眼中的惊恐。

      “宁秋?你……你竟然没有死?”

      “是啊,师父,你是不是失望了?”宁秋看了一眼他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目光微微黯然:“师父,我一直以为你收养我是出于好心,却没想到你只是为了利用我。”

      “你……”方玉生停下喘息,气息奄奄:“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师父,我什么都知道了……”

      【九】

      人都是方玉生杀的,但是之前宁秋从未怀疑过她的师父。

      毕竟是一个重病卧床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做出那种有难度的事情。

      方玉生只在每个月尾用药,而那些官员却都是死在下一个月的开头。这时间上的巧合不是没有引起过宁秋的注意,可是她也只是当做此事是个巧合,更不曾对吕俊梁说过,然而后来引起她怀疑的却是那次不慎受伤。

      方玉生需要的是每个月头遍指尖血,用他的话说,月末之时阴气最盛,此时用至阴体质的女子头遍指尖血做药引就可以祛他的怪病。

      只要亲眼见过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情,就会和宁秋一样坚定不移地相信每一句他师父说的话。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毫无差错地照办。

      可是那次她不小心受了伤,又怕他责罚,送去的已经不是头遍血。

      她在外面等了又等,却发现师父根本没事,这才有了怀疑。

      既然对药引有了怀疑,自然就会怀疑到一直收集的金蚕琥珀上。宁秋以前对无所不知的师父崇敬有加,根本不怀疑他说这些东西能治病的话,此时却有了动摇。

      她将小全手上的那块金蚕琥珀买了送去时,心中已经留了心眼。

      那日带吕俊梁去探望他,临走时看见书桌上那盒子里幽幽的黄色光晕,竟像极了琥珀的光芒,更加惹她怀疑。

      如果只有一两块,不会透出光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不止一块。可是她收集来的琥珀不都用来给他制药了么?怎么还会有残留?

      后来听见方玉生想要彻底治好病的话,宁秋心中一时怀疑,就又去了头遍指尖血,送去的是不再新鲜的血液。

      多亏了她的这个做法,才让吕俊梁和自己在后来保住了一命。

      吕俊梁突然染病,她去探望,心中已经吃惊不已,他不是染病,而是中了蛊,只是蛊毒不算厉害,这才没有送命。

      宁秋回去后研习古籍寻求解救之法,却遇上了前来送盒子的福伯。

      福伯年老,就这么径自的走入了她的房门口,让她之前心中的种种怀疑都落了实。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雇了保镖在附近,只要有人潜入,不管是谁都会被拿下,可是福伯就那么大大咧咧的走到了她的房门前,显然已经将她的保镖给撂倒了。

      等到她将盒子捧回房间,细细查看时,终于明白了所有来龙去脉。

      那盒子上的花纹精美细致,却绝对不是中原样式,而是苗族一位头领的东西。她感到这其中有蹊跷,便小心翼翼的将盒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透,才发现这里面还暗含着密语,竟然说的是一桩仇怨。

      几十年前的湘西,有群土匪去抢了苗寨,多了不少宝贝,还杀了头领一家。头领之子幸免于难,逃出湘西。后来这群土匪混入军营,数年后摇身一变,就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个为国民政府奋斗的革命分子,竟还巧合的在同一省城做了官。

      头领之子至此开始了报仇计划,他收养了一个至阴体质的孤女,用教她学手艺的幌子来笼络她,等到时机成熟,将她推上大朝奉的位置,替他做监守自盗的事情,只为了一枚枚精美的金蚕琥珀。

      至阴体质女子的血液加上金蚕琥珀再配以其他至毒之物,可以炼出金蚕蛊。而他炼的则还要更加厉害,每个月用最新鲜的至阴血液浸养,慢慢的淬炼,阴毒无比,一旦放出,必然取命。

      宁秋知道盒子里肯定就是金蚕蛊,于是故意惨叫了一声,果然引入了福伯,她这才将金蚕蛊放出,威逼他说出真相。

      福伯中了蛊毒,以为她有药可解,连忙据实相告,原来他竟是清廷余党,方玉生利用宁秋制蛊毒,他利用方玉生的蛊毒谋害国民政府的高官。

      难怪后来的谋杀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官员身上。

      宁秋没有解药,自然救不了他,福伯恼羞成怒,竟不管不顾的沾了落在身上的蛊毒划破了她的脸……

      【十】

      方玉生听完她将前因后果说完,早已只剩最后一口气,眼神里残余的不知是愧疚还是无奈。

      “师父,你将盒子故意藏着秘密,是给我留了一线生机吧。”

      毕竟是大朝奉,只要有线索,她是能够发现这一切的源头的。她的师父纵使对她冷淡,却还不算狠绝。

      方玉生只是扯了扯嘴角,灯光下的一张脸惨白的骇人:“阿秋,为了这个人,你值得吗?”

      宁秋一愣,抚了抚自己的脸。再低头,方玉生已经永远的合上了眼。

      眼泪簌簌而下,划过她脸颊上的伤口,一阵阵的疼痛。

      这人是罪人,可也是她的恩人。

      吕俊梁朝周围的警卫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走过来蹲下,看着她隐隐半透的面纱:“我知道那救我命的药是你用自己鲜血混着金蚕琥珀制成的,给了我,你的脸怎么办?”

      宁秋抹去泪水,没有看他,咬牙背起方玉生的尸首朝外走:“我是个大朝奉,靠手艺吃饭,你不用担心。”

      “宁秋。”吕俊梁在身后唤她,她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青年才俊的警察厅长,此时破案立下大功,以后会有锦绣前程。

      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也该有她自己的前路。

      【尾声】

      身下是铺了软垫的太师椅,手边是一壶氤氲着芬芳的清茶。宁秋悠闲的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一枚新收到的琥珀,面纱遮住她的眸子,叫人看不清神情,便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一个大洋。”

      窗口边一脸期待的男人顿时苦了脸,“又只一个?”他故技重施:“要不,还请大朝奉再抬抬贵手?”

      宁秋透过面纱看到他那张脸越发瘦的脱了相,这回坚定地摇了头:“就一个,以后少抽大烟。”说完直接拉下窗栏。

      男人被打了一棍似的,自知没理,嗫嚅了句“是是”,离开了。

      宁秋刚伸手去端茶,面前的窗栏被一只手一下掀开了。

      她看过去,那只手的袖口是制服,朝里伸着,递来了一件东西。

      “估个价。”外面皮靴声响,对方坐了下来。

      宁秋也不接,一根手指就着他手拨了拨,便看清楚了:“舶来品。”

      “在你这儿值多少?”

      宁秋的脸抬一下,隐隐从黑纱后能看出脸上蜿蜒着的丑陋伤疤,又低下去:“不值钱。”

      “真话还是假话?”

      “真的。”

      他点点头:“那行吧,既然不值钱,就送给你吧。”

      “你……”宁秋的话断了,那东西被他顺势套在了她手指上,太快,只在指尖处一截,险些要掉。

      是枚带钻的戒指。

      她一下站起来,后面的话还没说,外面的人已经大步出了门:“明天我再来谈后面的事儿。”

      小全在一边伸了下头,细细碎碎地念:“就说咱们当铺的大朝奉好说话,瞧瞧,这回连人都赔出去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2012年的一个短篇,看完后觉得有些不足的地方,修了一下,发上来给大家伙儿乐乐~
    本来说的是想发个现代小甜饼的,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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