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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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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总管加里安帮她套上袍子。“真漂亮,没关系摸摸看。”
陶瑞尔摸了摸,衣料如清泉绿荇从她手中滑过,她从没见过这么轻软衣服。陶瑞尔害怕起来,突然抽手:“为什么?”
“陛下收养他的子民无需理由。”加里安的微笑瞬间无影。又忘了,不要妄自揣测,陶瑞尔懊悔低头,她总是忘了,加里安一路嘱咐她四千遍,不要妄自揣测国王的用意。
“我为我的失言道歉。”陶瑞尔生硬屈膝,她不喜欢辛达繁琐的礼仪,她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学野猫打滚,弄得满身灰;或者钻进母亲怀中,夜风把头顶树叶吹得簌响,传说和故事飘散在虫鸣里。
可是,Nana……加里安用手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说:“不要多想,陛下会代替他们看着你长大。”
没谁是能被代替的。陶瑞尔垂下脑袋,为什么是她?她不是最好看的精灵孤儿,陶瑞尔的头发太红了,人类德利说,是因为她不动脑子所以头发都生锈。而国王和王子,陶瑞尔在上次阅兵时远远瞧见过,王子骑小白马与国王的大麋鹿前后肃立,他们都是金亮的长发,像维拉驱散林间迷雾的晨光。
他们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陶瑞尔不是三岁孩子,她明白这种优渥的待遇不会凭空而来,尤其是在战火刚刚熄灭的寒冬。
“王子没有母亲,他太孤独了。”确认四下无人,加里安急速低语,“陛下赐他一个‘姐姐’,你只需像寻常姐妹,陪他说说话就好。”
陶瑞尔没有搭话。密林里的辛达亲贵还有不少,王子的姐妹兄弟、聊天蜜友应该从他们之间择良拔优,而不是一个西尔凡孤儿。
“谈话内容要告诉陛下吗?”陶瑞尔想起国王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头顶上,“烈士之后,其血刚勇。”她喜欢这个评价,国王好像看穿了她的心,预见她的未来,一位赫赫威名的战士。
“陛下想知道,会传唤你的。”加里安笑起来,他再次郑重嘱托,“你只需要看着殿下,让他别惹陛下生气。”
不到一个月,陶瑞尔就觉得加里安骗人。
王子简直乖巧得过分。他友善地微笑提醒陶瑞尔没学的礼节,他勤勉地学习政务,像棵从地上长出来幼树,能一动不动在书山卷海里坐上整个白天。
这可苦了陶瑞尔,她天天巴望着挂在墙上的弓箭,手心痒得像一百只蚂蚁在爬,怎么也赶都赶不走,偏偏她还得跟着王子述职。
“‘贪婪会召来天降怒火’,孤山之王错以为您要下战书了。”莱戈拉斯急步上前,他不小心碰到国王的手。
国王稀松平常。王子却如被烈火灼伤,猛然缩手,他僵立在原地,火焰爬上他的脸颊,触目惊心的艳红。
国王把儿子的举动神色全收眼底,按箭不发。
“一条项链而已,没必要刀剑相向。”莱戈拉斯欲言又止,最终毅然抬头,“我更不希望您为它受伤,辛葛王当年——您知道我……”
“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国王一反常态,打断了王子。
莱戈拉斯闻言,身体僵直。
国王转身不看他:“那是我的挚爱。”
王子脸色苍白,他径直离开,把自己锁进卧室。加里安去敲门,他视若无睹;他忘了日夜更替,忘了进水睡眠。
国王没来过,陶瑞尔守在莱戈拉斯门口,三天后的深夜里,房门突然打开。王子一身便装,挽着长弓,背上箭筒白羽如林。
他要去哪?陶瑞尔耳边炸响加里安的嘱托——看好王子。她慌不择言的替国王辩解:“没有三百个目的国王不会去做一件事。”
莱戈拉斯看起来太糟糕了,陶瑞尔又惊又怕,她不知道精灵还能变成这个样子,苍白得像具行尸。
“国王只是说出对他最有利的理由。”陶瑞尔咽下后半句,哪怕理由锐如利刃。
“我要去密林的入口,那有座石像。”莱戈拉斯答非所问。
“现在夜深了。”陶瑞尔拦住他,这才发现王子原来和她一样高,他可能比她还小。
“我只是去看看。”莱戈拉斯道。
“明天也可以……”陶瑞尔拉试图说服他。
“我只看一眼。”
“就一眼。”莱戈拉斯远眺北方,那是当年辛达进入密林的初始。
“我跟你去。”陶瑞尔让开去路,提出条件。她得照顾他,他太容易受伤了。陶瑞尔恍然明白,国王为什么要给莱戈拉斯一个“姐姐”。
莱戈拉斯不拒绝也不说话,他沿着地底暗河走捷径,踩过细若婴儿指骨的脆枝,援藤而上,鬼影般躲开所有侍卫。陶瑞尔紧紧跟着他,他们在一片纠结纷扰的深黑枯林前停下。
一条骨白的河流蜿蜒绵亘,河流已经死去,它的血液不再流动,枝叶漂浮在它的水面上,像一条条干腐的血管,发酵着令人眩晕的绿瘴。
莱戈拉斯向陶瑞尔伸出手:“过来。”陶瑞尔不敢抬手,也抬不起,她盯着河面,它会害死我,她无力地想,整个人像吸干了精气。
莱戈拉斯果断抓住陶瑞尔,一串咒语响起在暮色浓雾里:“王子是国王血肉与意志的延续。”
白光在陶瑞尔眼前的漆黑里炸开,她发现自己的鼻尖与河面只一线之隔,却昏然无力,任由河面把她吸入、沉溺。
“我是他灵魂与髓骨的凝结。”莱戈拉斯低缓吟唱,迷雾在林间退却,白色的嫩叶生长繁茂,“它绝不伤害。”
她突然惊醒。想起母亲枕边的古老歌谣,辛达旧国有位迈雅王后,她建造起一道幻境之墙,爱她爱人所爱,恨她爱人所恨,将一切危险隔绝在外,当爱人逝去,她毫无留恋人世,与光环散如尘烟。
“陛下在爱谁?”话一出口,陶瑞尔很不能把自己嘴巴粘上,她悄悄窥探莱戈拉斯的态度,他凝视前方,目不转睛,似乎对一切充耳不闻。
“那是我母亲的石像。”他说。
他锁在房间里就为了这个?陶瑞尔盯着莱戈拉斯干裂的嘴唇,他抖得更厉害了,她轻轻问他:“你想见她吗?”
“不。”莱戈拉斯异常坚决,“我只想看看她到底……我长得有多像她。”
“快到了。”他拽着陶瑞尔向前,用箭挑开石像上缠绕的荆棘,尖锐的箭刃割裂碎叶,纷纷崩落尘地,直到一只眼睛从藤蔓下露出来。
那是一只美丽的眼睛,弧度流畅,有着鹿的纯真,荒原狂风从上面呼啸而过,和莱戈拉斯如出一辙。
莱戈拉斯怔住了,下一秒他突然暴怒。陶瑞尔吓呆在原地,她没见过他这样。他扔掉磨损的箭矢,徒手扯去荆棘,毒刺扎入手掌,血滴落在石像的眼睛里,他仍旧野兽般撕扯,把枯枝败叶砸在地上。
“停下,莱戈拉斯停下!”陶瑞尔尖叫,抢着拨开他的手,最后一根枯枝从石像脸上拽落,石像与莱戈拉斯并不相像。
他是挑着父母的每一处,揉杂捏碎,长成了自己的模样,不是谁的代替,也不是谁的继承。
他僵直的脊骨陡然颓软。
陶瑞尔翻开他伤口纵横的手:“你一小时没做过普通小精灵会做的事吗?”莱戈拉斯疑惑地望着她,陶瑞尔战战兢兢,想举例引开他的注意,她问:“比如模仿?”
他沉默了,久到陶瑞尔以为他不会回答。“我唯一模仿过的只有我Ada。”他兀自笑起来。
“我生来就模仿他,他的每个字、他的每个笑、他的呼吸、他的血肉和皮骨。我们爱源自相同的一半血液,直至血脉冷凝、枯竭。”
一只银白的雄鹿踏叶而来,哀呜急呦。在发现莱戈拉斯的一刻,雄鹿声形顿止。
“世上只有我和他最相似。”莱戈拉斯把鲜血淋漓的手掌藏在身后,回馈雄鹿以最温柔的眼神,“我们是一样的。”
莱戈拉斯回去了。
国王书房整夜灯火通明。
加里安气得差点直接去揪陶瑞尔的耳朵,“你居然跟着王子去胡闹!”
陶瑞尔脖子一缩,她恨不能变成一只兔子,缩进地里躲起来,幸亏国王让侍卫全下去了,她这么大了还挨骂,也太丢脸了。
国王轻轻抬手,加里安立即收声,可他的眼睛还在对陶瑞尔喷着灼热的火。
“过来,孩子。”国王的手指向陶瑞尔,“加里安带王子先出去。”莱戈拉斯闻言脸色更白,他背脊挺得更直,转身离去。
国王怎么能这样!陶瑞尔突然替莱戈拉斯伤心起来,国王难道不知道,莱戈拉斯多想和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陶瑞尔飞快拿手在嘴前比划,暗示莱戈拉斯,她绝不背叛他半个音节。
国王对这些小动作视若无睹,他默默翻着一本法典,那本该死的大部头,陶瑞尔只背了几页就已经头昏脑涨,莱戈拉斯却倒背如流。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陶瑞尔的怒火渐渐平息,不安的阴霾细雨笼罩了她。
国王一定会赶她走的。陶瑞尔吸吸鼻子,这没什么,是她没做好,她不怪别人。
无非以后没人会嘱咐厨师专给她烤兔肉,没人会细心送她女精灵编织长发的书本,没人会耐心教导她如何在精灵舞会上幽默问答……
陶瑞尔飞快抹眼睛,她发现国王桌上一张纸被酒液浸成了红色。他在喝酒,陶瑞尔不禁想,他也一直没睡么?
“第二十二条律法。”国王合上法典。该死的抽背,她还没学到这。陶瑞尔低头支吾,她不是那些从小精育细养的辛达,她不熟悉法律,“是…是……”
“除非王令特需,不可私自前往边境。”瑟兰迪尔理解地微笑,“有时候我也讨厌这些,可所以人都遵循,我也不会随心所欲。”
国王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陶瑞尔垂下脑袋,突然想起边境的石像,莱戈拉斯堆成小山的书籍。
“告诉我,孩子,为什么要去哪?”瑟兰迪尔不像在王厅那样高高在上,他低头与陶瑞尔平视,“那里不安全,不在我的庇佑之下。”
“他想看看他Nana。”陶瑞尔说出来,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想起莱戈拉斯藏在背后的伤手,想起莱戈拉斯歇斯底里的哀怒,她抱住国王大哭起来,“莱戈拉斯受伤了,他手上全是血……”
国王垂首,陶瑞尔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见他的手在胸口逐渐缩紧,像是那里在无形的抽痛。
“你一晚没睡,去好好休息。”国王安抚她,他总有轻易安定人心的力量,“想见母亲永远不是罪过,我宽恕你们。”
可莱戈拉斯并不想见他母亲。陶瑞尔没有说出,她决定替莱戈拉斯保守这个秘密,一个人乖乖退下。
“你不去睡觉?”加里安看她还站在门口。陶瑞尔还记着加里安骂她的仇,她只跟莱戈拉斯说话:“我等你一起走,莱戈拉斯。”
加里安安静了,他欣慰拍拍陶瑞尔的脑袋,悄悄离开留给她足够的空间。陶瑞尔赶紧把脸扒在锁缝上,黑漆漆的,于是她又换了耳朵贴在门上。
她听见国王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监守后方,这才是你的职责。”瑟兰迪尔字字掷地有声。一个重物被他丢在地上,砸击地面如同闷雷炸响,吓得陶瑞尔一抖。
“不要想着战场。私自潜行到边界,只能证明你还不到经历铁与血的年纪。”
“我不好战。”莱戈拉斯声音很轻,“我也不想留守后方,我不要再躲在你盔甲之下。”
莱戈拉斯像是鼓足了勇气,那种狂躁病态的颤抖再度显现,“我会保护你,我想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我会做到。”
瑟兰迪尔怒极反笑。“多读读史书,绿叶。”国王的声音低沉,“别忘了你祖父和母亲因何而死——后方不稳。”
“我从不觉得那是你的过错!”
陶瑞尔听见莱戈拉斯杂乱的步声。“我会捍卫我姓氏的荣誉,给它更多的桂冠,哪怕用我的鲜血!”
回答莱戈拉斯的,是国王的雷霆暴怒。
“你的姓氏属于我!”
“包括你的性命、血肉!”瑟兰迪尔突然失去了力气,他失望透顶,“轻言生死,你还真是个孩子。”
一阵书卷滚地的闷声,陶瑞尔仿佛看见满桌的政务砸在地上,书页哗啦打开,上面是各国各地的历史风俗。
瑟兰迪尔脆弱的呼唤从门后传来。“莱戈拉斯,”瑟兰迪尔声音陡然凄厉,“莱戈拉斯!”
陶瑞尔撞开竖门,她看见莱戈拉斯倒在地上,单薄得像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