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差》渡塵许

1、01.

　　宋时瑜是被飞机广播吵醒的。下意识拉开遮光板，入目是刺眼的白色云层，耳边传来尖锐的轰鸣声，片刻后便消失。她眨了眨眼，感觉有些恍惚。
　　十几个小时的航行就快要结束了。再过半个小时，飞机就会在北城着陆，抵达这座她已经四年不曾回来过的城市。再过一个小时，当她到达江家，就会见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了四年，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通过的人。
　　她想见到江离，却又害怕见到江离。江离于她就像一面镜子，在他面前，她肮脏的灵魂几乎被映得原形毕露。可他又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完完全全地接纳真实的她的人，她爱他，也只能依靠他。
　　四年来江离一直在躲着她，宋时瑜当然是知道的。他没有接过她的电话，发出去的消息也无一不石沉大海。也怪她自己，临走之前的那次表白收场惨烈，她几乎没有给他们两个人留退路，要么在一起，要么就连表面上岌岌可危的狗屁关系都别再维持。江离到底是比她年长，听到这种话都能毫不失态地拒绝，唯一能说的也只是指责她太幼稚。四年来她也学聪明了，知道这次回来，最好的面对他的方法就是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知道江离也会这样做。
　　宋时瑜呆坐了一分多钟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拿过手包开始补妆。粉底掩盖住长途旅行给她带来的疲态，再挑拣一番，取出一支颜色最淡的口红。她要做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却也要在江家人面前维持她的纯洁无害。二十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却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飞机到达北城机场，宋时瑜拖着行李箱走出登机口，被迎面吹来的寒风激得打了个寒颤。在低纬的国家待了几年，她早忘了北城的冬天原来这样冷。
　　司机刘叔是江家的老人了，今天被江城派来接宋时瑜回家。宋时瑜远远地望见江城的车，小跑两步上前去，刘叔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放进打开的后备箱，她甜甜地笑了笑说了句谢谢刘叔，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里暖气开得很足，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这才开始慢慢回流。
　　“咱们先去老宅吧，”刘叔一边开车一边对她说，“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说要给你接风。”
　　老宅是江城和江离的父亲留下来的房子，父亲过世后兄弟俩逢年过节都会回去上一炷香。宋时瑜放在包上的手猛然握紧了，她装作不经意般问道：“江……小叔叔也在？”
　　“是啊，今天你回来，大家肯定都会来迎接你的呀。”
　　宋时瑜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围绕着大家的近况和刘叔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独独没有多问江离。
　　很快，车缓缓停在老宅大门口。宋时瑜伸手停留在车门把手上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拉开门下车，第一眼就看见候在门外的江城和江斯年，江离站在他们身后，遥遥地看向她。他穿着黑色衬衫，袖口挽了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幅沉稳又清冷的样子，只是把头发向上梳起来了，平白添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凌厉气场。他朝宋时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疏离。
　　宋时瑜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很快切换上一副明媚的笑容，朝着江城的方向跑过去，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爸，好久不见！”
　　江城始料未及般地“诶呦”了一声，反应过来以后笑着打趣道：“怎么在国外待了几年，也学会外国人那种做派了？”
　　她紧接着看向江斯年。这小子一向混不吝，前两年齐月去世，他没了母亲约束，行为做事愈发肆无忌惮，听说好几次把江城气得不轻。不过出国前宋时瑜和他的关系反倒还不错。江斯年双手插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久不见姐，不过拥抱还是免了吧。”
　　宋时瑜撇撇嘴，笑着朝他肩膀拍了一把。
　　江离一直低着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感受到宋时瑜的目光投向他，便也抬起头来笑着说：“好久不见，小瑜。”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宋时瑜企图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却还是徒劳。她向前迈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和他拥抱，却故意偏头在离他耳朵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低语道：“好久不见。”
　　恶趣味作祟，此时此刻她很想朝他的耳朵吹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终究是没敢。拥抱过后便松开手，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再有。一阵淡淡的木质香飘来又瞬间散去，她意识到他竟然也开始用香水了。
　　“先进去吧。给你爷爷奶奶上柱香，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江城对宋时瑜说。她点头应下来，跟在江城身后走进老宅大门。
　　“林家的大儿子林景和前段时间也回国了。这两天听说你回来，林峰亲自打电话来，说想和我们一起吃个饭。”
　　晚饭吃到一半，江城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提了这样一桩事，用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北城商界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江家和林家分庭抗礼，江城和林峰暗地里明争暗斗不少，这几年似乎却都有了疲于争斗的想法。江城想把宋时瑜推到林家去权当卖个人情，缓和两家的关系，她早就料到了，却没想到江城在她回来的第一天就这样急不可耐。
　　这顿饭宋时瑜吃得很没胃口。她从来不爱吃鱼，嫌鱼腥气，谁都不记得。江城夹进她碗里的大块鱼肉被她堆在一旁没动过，现在凉下来，腥气也更重了。她不再动筷子，也没有应江城的话。场面渐渐有些冷下来。
　　江离坐在宋时瑜左手边，席间两人没有过任何交流。此刻他突然伸出手，用筷子夹走了她碗里那块鱼肉，放到了自己盘子里。
　　“我记得小瑜不爱吃鱼。”
　　她讶异，目光顺着他的手移到他脸上，没来得及琢磨这句语气平淡的话里有什么含义。江斯年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意味深长地流转了一番。
　　“和林家吃饭啊？好啊，我随时都可以。”宋时瑜笑着开口，仿佛刚刚的暗流涌动从没有发生过。“诶，你们知道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吗？以前我还跟林景和开过玩笑，说还不如让江离入赘他家和他姐姐林檍在一起得了。哎，江离，你说你老大不小的怎么也不着急结婚呢？”
　　江离抬眼看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了闪。他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笑道：“小屁孩操心起这个来了。”
　　“行啦，越发没大没小了。怎么现在连叔叔都不叫了？”江城假意笑着斥责了她一句，“就是一起吃个饭，又不是要撮合你们。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年代了，我还能硬给你包办不成？”
　　“我知道爸当然不会，但林景和保不齐会看上我呢。”
　　桌上的几个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唯独江离没有作声，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江斯年乐不可支地放下筷子：“姐，你到底是自恋还是自我贬低呢？就林景和那样，天天脸拉得老长拽得二五八万，咱江家的人凭什么嫁给他啊？”
　　宋时瑜听了他的评价，没忍住乐出了声。她印象里的林景和确实有些寡言，但却有一种洞察一切的聪明。不说别的，她是真的很想和他交个朋友的。此时她听见江离淡淡开口道：“又胡说八道了。林家的大公子我倒是接触过几回，人还是很不错的。”
　　宋时瑜没抬头，心里却早已波涛汹涌。
　　他们在老宅待到十点多便准备回家去。江家兄弟的住处都在城郊的别墅区，房子也离得不远。江城给司机放了假，此刻便由江离和江斯年分别开车回家。两辆车从街对面驶来，宋时瑜心下一动，先跑到了后面的那辆车前：“江斯年的车技太烂了，我坐江离的车回家。”
　　驾驶座上的江离惊讶地转头望向她，她没有回应他投来的视线，径直坐上了副驾驶。
　　“又给你小叔添麻烦。”江城皱皱眉毛。
　　“他不嫌麻烦！”宋时瑜笑着吐吐舌头，顺势摇上了车窗。
　　车绕出住宅区开上公路，车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宋时瑜理理头发，正准备说些什么，江离先开口了：“这次回来，感觉你变了好多。”
　　“我这点伎俩骗不过你。”宋时瑜淡淡地回道。
　　“那你以为你就能骗过江城吗？”江离始终目视前方，轻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扮猪吃老虎，你扮的还是不像。”
　　“我从来就没真想骗过他。在这个世上他谁也不信，要不然我爸就不会死了。”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江离出言制止了她说更多不该说的话。宋时瑜噤了声。她今天表现很差劲，昏头昏脑的，好几次都莫名其妙地失态。单独面对江离，她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他，此刻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她望向窗外，突然轻声开口道：
　　“如果我真的和林景和结了婚，你会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