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欧刺柏

2、現在

　　我遇見她了，她還是那麼不知好歹，企圖用挽留的目光叫我心軟，我哪能如她願，沅沅今天生日，手裡蛋糕都快融化了，再不回去該被她罵壞爸爸了，於是拔步就朝前走。我以為只要我假裝得夠好，不漏餡就能拖延至遺忘的那天，可是我還不夠明白，用時間遺忘的人，根本經不起見面。她還在我身後，台北巷子的青石板路照舊走起來踢踏踢踏，然後踢踏聲近了，腰間有突入的環抱的重量，壓的我喘不過氣來。她顫抖的軀幹讓我想起某個季節寒涼的味道。帶著久不散去的煙味，仿若穿越了許多時空軌道，將我再次拉回那年秋天。
　　我別無他法，只能掰開她勾得緊緊的手指，她換了紫色的水彩甲油，原來不是那麼張揚，也是好看的。「可以，繼續愛我嗎？」她起伏的呼吸和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明明只是一瞬，我卻又彷彿經歷了一遍那些曾經。說對不起好像有點像在演電視劇，於是我什麼也沒對她說。其實只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而已，我還是和當初那個落荒而逃的懦夫一樣，沒有一點長進。
　　聽聲音就知道妻子已經把飯菜備好了，她在給沅沅輔導作業，她溫柔又豁達，從不對我刻薄，我愛她，妻子給了我很多生活上的幫助，也包括藝術上的靈感，她是我在業內的啟發者，是我的繆思，卻唯獨不是我的愛人，這麼說我似乎是個欺騙感情的兇手，可是妻子很愛我，愛得我莫名其妙，就如同當初的她一樣，這兩份愛令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也就知足了，即使我心底明白這兩份愛的不同性，但我不願意面對真相。聽之任之是我躲避的方式，我甚至覺得我對妻子情感的肯定和接受是施捨，我真是個好人，那時候我這樣想。
　　我就這樣呆呆地立在原地，家門口牆的紋路都快被我摸清楚了，我心裡升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來，總覺到這裡不該是我的歸宿，不該被稱作家，可是這三年來我從不曾後悔過，難道僅僅只是因為遇到她嗎？
　　門突然開了，一時間明亮的白織燈照到昏暗的長廊裡，晃得我睜不開眼，然後妻子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模糊了。
　　「進來吧」她還是那樣溫柔，接過我手裡不成樣子的蛋糕，妻子轉身對沅沅說「寶寶，爸爸不是故意把你的蛋糕弄壞的，不可以傷心喔」沅沅又長大了一歲，她擔心地抬頭望向我「爸爸怎麼哭了」我愣了好一會兒，彷彿靈魂都被抽離，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好久沒感受到眼淚的味道了，湯進我嘴裡，又滑過妻子精心熨平的衣領，洇濕一片。
　　「我們談談吧」我下意識想避開這個話題，本能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放過我們吧」妻子不容置疑的語氣使我明白了這件事的重要性，於是我第一次下定決心「好。」
　　「我看見她了，你也見到她了對嗎」我不知作何反應，面對妻子，我該怎麼開口我的慚愧和無地自容，「你去吧，我不攔你」我剛想解釋，保證，希望通過這次對話讓妻子明白我不會變心。但她輕柔的言詞像潺潺流水，對上我欲言又止的猶豫，明明一點沖擊力也沒有，卻叫我在一刻鐘前築起的心裡話術土崩瓦解。
　　「我其實一點也不大度，不寬容，我甚至從沒介懷你們之間對彼此的情感，但至少我還幸運地擁有過你三年，儘管如此，你從沒愛過我，可至少三年裡我讓自己想清楚了許多事情，而其中最偉大的就是，放過你沒有我想像之中那樣難」
　　原先妻子想裝暖色的燈，可最後還是聽了我的，選了冷色調，白花花的光平和地撒在桌面上，妻子攥緊了戒指「好像這麼說來，這三年我只是對不起自己而已，可要是沒有這三年的路程，我又該怎樣繼續糊塗下去呢？」妻子清清白白的面孔和女友的重疊交錯在一起，我一時失了神，她們似乎在某些瞬間自如地站立在一起，同時面向我，我這個一點都不合格的愛人。
　　我印象裡妻子不怎麼哭，只在那天我同意她的告白和沅沅到來之初落過淚，但這一次格外地不一樣，妻子明明就坐在我面前，我們之間也不過是隔開兩杯水的距離而已，我卻從沒有一天覺得她距離我如此遙遠，遠到她的淚水扯地連天我都沒有理由安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