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羁鸟 ...
-
轮椅进入电梯，轮毂滚过轿厢的空隙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麦古睁开眼睛。
这么细小的动静当然不足以把一个睡着的人惊醒。他真正醒来的时间是下飞船前的五分钟。
内阁对他严防死守，付康泊也不留情，一针催眠剂下去，他从北极圈一路睡到北回归线，足足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的睡眠不能掩盖掉什么。鸷鸟基地到内政部的路，麦古走得比他们多多了；这两个小时内会做的事，也无需遮遮掩掩——让麦古睡着，只是为了防止他在路途中思考。
这老狐狸灵机一动，很有可能想出什么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方案，万一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邱椋配合上，那无异于在嘴里撒二十包跳跳糖，无论是什么后果，内政部大厦都不想承担。
但对麦古来说，重新判断局势并不需要太久。
付康泊没有搜他的身，甚至没有限制他使用自己的终端。麦古打开检查了一番，植入哈尼体内的芯片仍然在汇报生命体征，看起来只是陷入了深度睡眠；邱椋的账号已经下线关机，大概率是终端离体，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
电梯到达68楼，防弹门徐徐滑开，埃文等一众内阁人士在等候。见他坐在轮椅上被付康泊推着，面上第一时间闪过的都是惊讶，然后是讥讽、怜惜、事不关己……
“元首。”
“元首阁下，您来了。”
“您身体不舒服么？辛苦您配合我们走这一趟了，好好休息。”
“……”
麦古素来以好脾气著称，在内政部是常年维持气氛、调和矛盾的存在，此时内阁难得和谐，而他没有回应任何一个人的寒暄。
他驱动轮椅，径直从人群中央开了过去，无人阻拦。
这条走廊的尽头，李岩周疾步走出大会议室，又急停在门口，望着麦古渐渐靠近的身影，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麦古主动和他搭了话：“斑鸠还在里面吗？”
李岩周没有回答，犹豫了几秒，给人让了路。
室内窗明几净，百叶窗都拉了上去，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散，邱椋独自坐在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桌上的绿植盆栽叶片上还有水珠，盆底渗出水来，很难不怀疑是正在喝茶的这厮刚刚闲出屁来在浇花。
“你来了。”邱椋放下水杯，起身迎接。风度翩翩的笑容焊在脸上，视线掠过麦古身后重新对他举枪的人群。
无论多么狼狈的局势，邱椋都会是混乱中最耀眼的一个。
麦古忽然想起曾在联邦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故人，姓邱，做过商人、教师、顾问，又浸淫于发明创造，年纪轻轻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还经常偷偷往中央研究院跑，和在研究院学习的一位天才少女交往密切。
麦古从联邦离开前，听说了那个姓邱的家伙用手工制造的无人机烟花向天才少女表白的消息。
他当时失魂落魄，没有过多在意，只暗暗祝福年轻人恣肆美好的爱情能保鲜得久一点儿，不要走进必然的、联邦的未来里。
一别经年，那对年轻人的孩子——邱椋已经这么大了。
邱椋不仅没有走进联邦的未来，连南十字座的未来都容不下他。斑鸠的宿舍麦古也参观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搬来之初，这只年轻的斑鸠也以为这是他未来的容身之所，他在那里抛下过去的愤恨与遗憾，为自己和鸷鸟建设新的可能。
但那座温馨的小基地，现在也回不去了。
他有亲人，却没有家。
如此耀眼的人，一颗被流放的星星。
“在第三星系的地球——被毁灭的、人类的起源地，如果你身在南半球的荒野，难辨方向时，可以抬头看天空。南十字座的十字架二，天空中视星等第十三亮的那一颗，永远指示着南方。
“我听说，第十一星系被联邦击碎、幸存者挤在那一艘星舰上逃亡，漫无目的、满心绝望时，也是盯着远天中第十三亮的天体的方向。最后他们漂泊到这里，找到日霭星的宜居带，重新建立了家园。
“这里由此被暂时称为‘南十字座’，这枚‘太阳’被你们叫作‘十字架二’。
“老喜鹊，你应该还是很喜欢这里的，不然也不会在日霭星的北极圈扎根，甚至把‘十字架二’的古拉丁语‘Acrux’【注】作为鸷鸟的组织图标，纹在我们的手上。我也很喜欢这里，我在这里住了八年多，有那么多善良聪明有个性的新同事……这里也是我爱人的故乡。”
邱椋看着麦古，很认真地说：“我始终敬重你，无关乎你的理想和你毁誉参半的经历，这么多年岁、生死互相抵消，你勉强算个好人。
“刚才的话，也只是说给你听。不是煽情，我也不会为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费口舌。”
“我说完了。”他一摊手，目光移到内阁的人脸上，“还我终端。”
“……”
埃文的思绪被刚才一番言论搅得一团糟，话题忽然跳过来，他下意识拧起眉毛：“斑鸠先生，您先少安毋躁，我们为您安排了临时住……”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邱椋一拍桌子，手臂一撑翻了过来，路过沉默不语的麦古，大步走向会议室门。卫兵早就把枪对准了他，大声喝止，邱椋眼刀剐过去，那士兵竟然噤了声。
埃文伸手指他：“你，你……”
“滚开。”
邱椋一把拨开他，一个跨步从几个老头中挤出一条路，精准攥住最后排的李岩周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方才没有命令，卫兵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内阁首辅成了人质，更没人敢开枪了。
邱椋的黑眼睛锁住李岩周因为憋气而扭曲的面容：“还我终端。”
“……”
李岩周整个人涨红，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给……他……”
邱椋伸出空着的左手，刚刚被粗暴搜身留下的伤痕还泛着淤紫，触目惊心，腕上“ACRUX”字母纹身已经几乎看不清。负责保管他终端的卫兵小心翼翼瞥了邱椋一眼，在对方冰冷的余光中把终端戴在那只手腕上。
终端检测到正确身份信息，重新开机。
邱椋把快要窒息的李岩周放回地面，但依旧没有松开首辅大人的衣领：“跟我念。”
“所有持枪的人，对准我刚才被搜身的位置后面那块玻璃，开枪。”
“……”李岩周大口地呼吸，“……按他……说的做。”
空气停滞了五秒钟，亲卫队长开了第一枪。枪都是消音的，动静不大，他们只能听到子弹重击玻璃的声音，同样震耳欲聋。
一轮下来，防弹玻璃已经裂出蛛网状的花纹，岌岌可危。邱椋拖着李岩周走到窗边，一脚踹碎了那块玻璃。
碎裂。
邱椋贴心地用手挡住李岩周的脸，没让玻璃碎片划到他。
风刮得凛冽，噪声中似有野兽咆哮。对流层空气狂暴地冲进会议室，卷走桌上的纸杯，热水撒了一地。
被刚才的爆音震得软在地上的埃文挣扎着爬起来，失声叫喊：“斑鸠！你要干什么！这里是68楼！”
邱椋冲所有人眯眼笑，那张令人咬牙切齿的脸在风中美得惊心动魄。
“警报！敌袭！不明飞船入侵内政部办公区，即将撞击大厦！警报！敌袭！”
警报灯的红光刮过每一个人的面庞，邱椋把李岩周丢回安全范围内，后者浑身无力地摔在桌子上。
“感谢款待。”
“斑鸠”飞了出去。
.
“操！这火力跟纸糊的似的。”金嘉莉·凯特尔林对着操作台一顿拍，取消了所有蓄力中的炮火，把能量堆在光护网上，一时间飞船周身骤亮，光护网开了足足七层，安安稳稳地把所有子弹挡在外面。
内政部办公区高楼林立，她敢莽进来就是赌工作时间，防御系统不敢贸然开火，否则会误伤其他干部。内阁这次的行动没有大范围告知所有单位，她甚至是报菲利捷尔的密钥进来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目的暴露，能否顺利突围。
刚刚她开着所有顶部舱门，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邱椋喊了一声“来了”，她才安下心，确保他已经进来了。
但她无暇去检查。整艘飞船里只有她能操作，此时已经引起警报，不能分心。
“注意，能源剩余30%。”
她皱了皱眉，招呼小机器人：“备用能源有多少？”
小机器人：“还有十六支能源管。”
还好还好，支撑他们全力冲出日霭星没有问题。
“你去帮我加一下，我走不开！”
机器人低头：“抱歉，我不会。”
金嘉莉：“……”
联邦脏话。
内政部外围防线已经收到了警报，迫击炮自动开启，瞄准了飞船的方向。金嘉莉闭眼，深呼吸，睁眼，把能源输出开到最大。飞船的速度再上一个台阶，光护网把飞船包成一个可怕的光球，剩余能源百分比飞快地往下降。
20%。
妈的，拼了！
她很少有亲自孤注一掷的机会，在菲利捷尔手下，打仗是很莽的，但菲利捷尔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大多数时间她都能保证自己的军队有全身而退的机会。金嘉莉只是个辅助性的副官，只要听从指令行事，她们的旗舰永远游刃有余。
上次这样一个人莽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真的是九年前，邱椋带他们逃出联邦的那一次。
南十字座的炮火基本从正面打来，目的是用炮弹的冲力减缓这艘飞船的速度，方便后面的卫队追上来。但内政部防线火力很有限，估计几辈子也没有自家元帅的副官单枪匹马杀进来捞人的局面，所以她敢赌。
迫击炮减速，她就加速。
这艘小飞船的内部环境不算好，胜在性能，她卡着引擎的极限把各个部件的功率拉满，光护网一层一层地爆裂，轰鸣着往人最少的方向冲。
“能源即将耗尽！”
她又爆了句粗，把其他功能全部关闭，连照明也关了，只有残破的光护网透过舷窗照进来，花花绿绿的操作台看得人两眼发晕。
血腥味加重了。她的伤口可能裂开了。
3%！
炮火的声音远去，光护网摇摇欲坠，她死盯着雷达图，在即将脱离最后一个炮台的攻击范围时，猛地关闭所有引擎，只留下尾部的一小片光护网，拉到最大！
“轰！”
最后一炮打在飞船尾部五层光护网上，把飞船一口气推出去两百米远。
没有追兵。
金嘉莉眼前一黑，被医疗机器人扶稳，机械手七零八落地把她固定在座椅上。她知道自己是失血过多导致的眩晕，强撑着睁开眼睛，把涌进喉管的血吐掉。
显示屏上是能源百分比，0%。
……1%。
金嘉莉：“？”
5%。
金嘉莉：“我瞎了？”
能源一口气涨到20%，她感受到地面隐约的震动，缠紧她的机械手松开，她靠在驾驶座椅背上，面前滑过来一个全息屏。
照明灯开了，飞船以一个平稳的速度向前行驶。
“金嘉莉！”菲利捷尔的一头红发突兀地映在了她眼底。
“卧槽，我死了。”半张脸糊满血的副官容光焕发地丢下这么一句，然后两眼一闭，晕了。
刚从能源仓爬回来、被刚才的冲刺晃得七荤八素、此时才勉强站直了的邱椋：“……”
菲利捷尔提心吊胆俩小时，终于能长出一口气，瞧着他的脸色，关怀道：“别吐我终端里。”
邱椋笑了起来。
他接过医疗机器人递来的止血绷带，给自己的左手缠上，用右手和牙齿打了个结。方才跳下来时，他提前收好终端，用左手腕狠狠摩擦大厦的外墙，硬生生把纹有鸷鸟“ACRUX”标志的那块皮磨得一干二净。
藏好血肉淋漓的伤处，他也没力气搬走昏阙的金嘉莉，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起恰到好处打进来的通讯，笑容依旧。
“帕勒叔叔，早安。”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羁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