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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幸存之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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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珩“嗯”了一声:“他跟战事关系不小,想见他一面却殊为不易,我伯父跟灵尘族长都做不了他的主,只能尽力协助我。他既允我前往拜望,我得先抽空去一趟。”
这三人在谢氏乃至朝堂都绝对称得上举足轻重,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跺跺脚永安城的地皮都得震几震,凤北宸都得掂量掂量,加一块竟会对这人恭敬至此,能不能见着还全得看对方的心情。凤曦十分不以为然:“架子倒端得足。”
这会子谢重珩才反应过来,老狐狸对旁的人都不甚关注,应该不太清楚谢正廷的事,遂斟酌着大略讲了几句:“那倒不是。不过若说到谢氏两部最神秘的人,恐怕确实非我这位叔祖莫属。”
“他非但曾是烁叔那边支脉的重要主事者,早年在谢氏府的地位仅次于我伯父和烁叔的父亲,跟先父不相上下,且现在的辈分又高。”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还有另一重更为光辉耀目的身份:上次灵尘之战时,先严慈带出去的那批嫡系支援队伍中,他是曾多次跟尾鬼神侍正面交锋、最后亲斩御使神侍的人,也是嫡系仅剩的两个活着离开战场的幸存者之一,更是至今还在世的唯一一人。”
“廷叔祖以此赫赫功绩声震天下,与先严慈同样名列《嘉平英|烈纪》第一等。战后他以身体不适、不堪路途劳顿为由,拒绝回永安休养,昭明帝都破例允他长留灵尘。”
话到此处,谢重珩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微显沉郁。
与谢焕相关的所有战事卷宗抄本,他跟谢煜都多番分析过。主帅谢烽的一应决策、战略可谓精准无误,谢焕作为负责四战场之一的主将,判断和部署也并无差错。嫡系诸人也一直尚算平顺,大部分都坚持到了决战。
可偏偏就是那最后一战,他们所在战场却成了谢氏军伤亡最惨重之处,连外围的小兵都几乎阵亡殆尽,中心区域的参战者反倒奇迹般生还了两个。
跟谢烽、虞承绍等人一样,两人在灵尘被旁系严密保护起来,倾尽全力秘密医治许久方才留下性命。另一人从战场下来就再未醒过,直至身亡,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至此,战事的相关情形、那批英|烈战死的大致经过等等,知情的仅剩谢正廷。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对任何人细述过,只说尾鬼人走投无路便以死相搏,就是异常惨烈的血战,除此并无意外。
别说谢重珩,就连手握大批暗探死士、近似无孔不入的谢煜,所了解的讯息也仅止于此。所有人都只知道最终结局,余外种种尽皆成谜。
谢重珩再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大将军留下的手札抄本有不少对神侍的分析和对战经验,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帅,只在末尾决战时亲自上阵过,很多细节远不如廷叔祖这样的参与者知道得详尽、直观。”
“真正跟尾鬼神侍交过手的也只剩他了。我若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敌人,最好找他当面问问。”
老狐狸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终于想起谢正廷是谁。从前六世也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谢重珩每一世出征前都曾去见过他。
但那时的凤曦对谁都不上心,更不会在意这些转着弯的人脉来往。在谢重珩看来格外重要的人和事,于他而言不过微渺如尘埃,起先才没将这点过往从记忆最深处挖出来。
毕竟在谢氏府生活了几世,凤曦多少听过一点说法。大约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徒弟的话掐头去尾,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谢正廷战后一直避居不出,与外界几乎不通来往,有传言说他身体严重损毁,不成人形。究竟是否属实,损到什么程度,世人却无从得知。各家的探子们都查不出有效佐证,知道的寥寥数人则讳莫如深。
即使是凡人眼里如同神明般无所不能的凤曦,在灵尘时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至于他都跟谢重珩谈了些什么,更是半点不知。
前后六世,尽皆如此,这次应该并无不同。
谢正廷虽被传形容可怖,但以他的出身和条件,作为舍却权势尊崇、誓死抗击尾鬼的活生生的大义范例,在家族乃至永安权贵圈的地位却很高,极受敬仰。昭明帝当众提及他,也得恭肃尊称一声“谢老”。
只是这份荣耀的代价未免太过巨大,至少凤曦绝不能容忍它落在谢重珩头上。
何况抄本中着重标注,据尾鬼历代入侵的卷宗来看,诸神侍的功法和修为诡异地一次比一次强大、革新。再了解得如何清楚也只是四十年前的敌人,而非这次的。
隐隐失控的剧烈不安再度翻涌而上,再思及徒弟曾提过的宫临溪反常参战的疑点,凤曦神色渐渐冷下来,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闲扯了几句。谢重珩心事重重,并未察觉不妥。
夜尽天明,他回到半山院不久,就有客到访。
简单寒暄罢,谢煜道明来意:彻底清洗谢重珣的神识,封印他接回谢重珩之后的所有记忆,用一段“外出不测,身受重伤,昏迷至今,记忆缺损”的经历补上那段空白。
凤曦并不意外他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别无选择。
谢重珣之事最难在于决断,其余都不算什么,有了决断,剩下的都好办。时间上能错开,自己便能先处置好这头的事,再尽心关注灵尘。半妖多少松了口气。
谢煜眉目沉郁,又道:“谢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既不真正伤到阿珣,又让他虚乏病卧,昏沉不起?”
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简化那段虚构的记忆,减少破绽,同时顺理成章地阻止谢重珣与外界接触,免其生疑。
此举实是铁石心肠,几无人性。可他压抑着身为父亲的所有感情,也不过是试图尽可能保住独子。
这不是什么难事,凤曦一口应下。两人敲定细节,当天午后,他就再度去了云舒堂。
谢氏府最迫在眉睫的巨大隐患至此算是暂且按下,天绝道中枢的身份线索却还需等待。转眼已是隔日早上,谢重珩抵达了家族故地,灵尘谢氏祖宅,御溟古城。
彼时印槐刚来禀过事。被主宰控制着连续熬了两昼夜没合过眼,五人熬得灰头土脸,一对招子也成了红得发亮的兔眼,共找出十七个蛇类和三只鼍龙,却都遭直接否了。这已是第二十一个鳞甲类洪荒生灵,隶属远古腾蛇族的一个分支。
凤曦盯着那几页图文看了半晌,在像和不像之间转了八百圈,怎么看都无法确定。正自冥思不已,忽听徒弟在神识中唤他。
他醒过神,才发现谢重珩正策马随在另一人身后,行在一条草木葳蕤、时有虫鸣的幽径上,当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景衡?”
谢重珩粲然一笑:“我要去拜望廷叔祖,但他多年来都不喜见人,许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为免弟子有冒犯亲长之嫌,师尊能暂且收了神通么?”
一番话合情合理,这次凤曦没有任何意见,痛快地一口应了。
若无其事地继续慢悠悠行了一段,谢重珩突然道:“对了师尊,还有点事……人呢?你在听么?”
神识中毫无回应。他也不确定凤曦是否果真掐断了跟自己的联系,微一迟疑,仍是毅然往前。
作为嫡系声威赫赫的尊长、功业昭著的英杰,谢正廷却并不住在御溟城的某处宅院,而是不合规制地居于宗祠里。
此处坐落在祖宅的核心区域定海军枢,背靠山岗,古木参天,前绕溪流,三桥卧波,主体构造跟永安谢氏的宗祠完全相同,只是规模更庞大了何止十倍。天色阴沉,格外显得四下里压抑森然。
这里同样供奉着两部的生者命灯、死者牌位,谢焕夫妇也在其中。
因是秘密拜会,接待者只有旁系少族长一人,连个心腹侍从都不得跟随。去奉先殿上过香,那人将他引到殿外侧后角落。
前方是个相当怪异的小院,高墙坚门,可见曾用心筑造,却又墙头草深,极显陈旧破败,与恢弘的宗祠极不协调,显是特意为谢正廷而建。今日正值新元,院门处却不设装点,朱符楹联灯彩都一应俱无,彷如被时光遗忘的荒坟。
门外只有两名值守的护卫,但谢重珩打眼一瞥就看出,周围分布着无数明桩暗哨、防御布置,围得铁桶一般。未经允准,怕是一只虫豸都不得擅自出入。
如此阵仗,与其说是避世之所,毋宁说是守备顶尖的囚牢更贴切些。他当即心生异样。
抛开身份和勋绩不提,对待一个多年来缠绵病榻、毫无威胁的人,有必要这么严阵以待吗?
隔着一段距离,少族长止步,客气地举手一礼:“此处隔音法阵与家父书房相同,内外一切动静都互不相通,也不会有任何人进去打扰,大人尽可放心。”
“晚辈未蒙传召,不可随同,便在此相候。知晓大人重任在身,家父已安排妥当,俟大人事了,请移步至啸月大殿一叙。”
谢重珩不动声色,也笑着回礼,道了声“有劳族长、少族长”,旋即只身前往。
蒙尘发霉的院门“吱吖”打开又合拢,少族长一挑眉,抬手招来暗处的侍者,不无戏谑地微笑道:“告诉他们,永安的贵客到了,准备参拜吧。”
对谢重珩任主帅一事,旁系的掌权者们直到现在仍各怀心思,分歧颇大。带话是假,打探“他们”的态度是真。侍者心领神会,应命退下。
一墙之隔的人全不知情。
院中弥漫着呛鼻的药味。一个佝偻着腰的瘸腿哑仆梗着脖颈,乜斜着仅有的一只白眼,神色颇为不耐,将来访者引到房间外,只示意他自行进去,竟就这么扭头走了。
谢重珩怔住,只得停下脚步,收拾了一下心绪才敲门入内。
他不想让凤曦瞧见谢正廷,自然是因为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叔祖,却也知道关于他身体严重损毁、不成人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当年侥幸活下来后,谢正廷几乎一直与世隔绝,本支脉的亲人曾特意远道而来探望,他都拒不相见。唯独各种珍稀药材被谢氏极尽所能搜罗起来,流水般送进他的居所。
三十多年间,据说仅在谢焕诸人殉国二十年整的大祭时,他曾公开出现在宗祠,还是坐着轮椅盖着厚毯,罩着黑色帷帽,遮得严严实实,衣角都不曾露出一点。
可他到底伤成了什么模样,谢煜都不清楚。唯有早年留下的画像流传于世,供人景仰英杰鼎盛时的风采。
房中的药味更为浓重,隐隐还夹杂着一股不知什么东西腐烂的臭味,如有实质般直冲进鼻腔,堵得人几乎不能呼吸。灯火朦胧,一团黑影依旧罩着帷帽,颇显臃肿,一动不动蜷在床头。交错的光影中,鬼魅也似。
谢重珩上前恭敬地行了晚辈礼,开门见山道:“永安谢氏武定君府侄孙重珩,拜见叔祖。”
“冒昧前来打扰叔祖静养,实是因侄孙即将带队迎战尾鬼,但对神侍一脉所知甚少,特来请教叔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叔祖宽宥一二。”
黑影微微一动,沉默不语,也许是在帷帽后审视他,却毫无惊讶之意。谢重珩便知他虽不露面也不过问任何人、事,但并非真就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清楚。
半晌,一道彷如锈烂铁片摩擦瓦砾的声音才虚弱传来:“你,怕么?”
谢重珩道:“无可怕得。否则我便不会应下此事,更不会来这里。”
谢正廷一时没反应,像是在剖析他话里的真假,又过了会方道:“过来。”
离得近了,那股腐臭味越发明显,混着药味令人作呕,可见眼前的人就是源头。莫非这就是他多年不肯与外界来往的原因?
谢重珩勉强忍住恶心,也没皱一下眉头,眼看他艰难蠕动着,一点点挣开严严盖在身上的被子,伸出只枯枝般丑陋却完好的手,除了帷帽。
帷帽下居然还扣着张灰沉沉的面具。两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谢正廷所有精力,他安静歇息片刻,示意谢重珩替他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