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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各怀心结 ...

  •   该记起的,他都想起来了。

      从武陵府城客栈中,还是以凤不归的身份陪着他的凤曦一时难以克制的强吻,行宫之围前的拘禁,碧血叛乱时堪称亲密的时光,到后来长宁府城的法阵幻象中,疯狂而荒唐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

      然而直到现在,那些记忆中浓烈到生死不忘的情意,谢重珩都一直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神识被尽数摧毁醒来后的事,他倒是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但……那是段何其惨烈不堪的黑历史!

      他在他面前毫无克制地哭,闹,黏人,耍赖……缠着他一起睡,无数次不知廉耻地要他“帮”他;

      他自卑敏感胆怯,恐惧于被抛弃被厌恶,因为宁松羽的事吃着莫名其妙的醋,离家出走;

      他要看杂耍要吃零嘴,吃糖画吃得脸上都是融化的糖浆;

      ……

      谢重珩简直不敢再去触碰那几年。几乎任何一个单独的画面拎出来,都足够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自尊、颜面碎得渣都不剩,足够他情愿一死,去换得他和随侍的幽影们的遗忘。

      凤曦却只是温柔地纵着他,从不以大昭的礼制规矩约束他的天性,由着他尽情而为,只除了某些时候。

      他还记得师尊抱着他“帮”他时,幽暗挣扎的碧色眼瞳,满身竭力隐忍的薄汗,压抑凌乱的粗喘火热的温度,死死克制的拒绝,和他一直以来深埋着许多莫名情绪的字字句句。

      “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我只怕你以后会恨我,厌我,弃我。”

      “我没有喜欢别人,也永远不会喜欢别人。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但有些事情除外。”

      “你想要我怎样?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你从前为什么竟会对我生情,更不会明白,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不会嫌弃你,不会抛下你不管,更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说。”

      “你敢说出一分,我就敢做出十分。我从产生的一刻就满身罪孽,不差这一条。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

      ……

      每到忙碌过后得了空时,谢重珩都被那些画面激得冷汗涔涔,恨不能就此灰飞烟灭,连那几个幽影都不愿意面对。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容无视,他也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纠结了数日,他终于心一横。左右这百余年时光,他什么狼狈样子凤曦没见过,在那人面前也早就没有什么里子面子的说法了。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自他醒来后,凤曦就好像住到了他隔壁。然而如今的师尊已经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半山院不算小,谢重珩不动声色,几番特意寻找却没找到人。他终于确定,那人不知为什么竟然在避着他。

      许多天过去,几经周折,折到那些让他抬不起头的难堪都转成畏缩,不安,担心,焦急,最后尽数化成了满腔怒意,依旧无果。他索性赖在凤曦的房间里不走了,素衫雪发的男人才不得不现了身。

      谢重珩两步过去,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人的肩臂,带了点质问:“为什么躲着我?”

      眼前的人憔悴得厉害,比他刚刚醒来时见到的更疲倦,仿佛已经绝望了一般。掌下的肩骨硌着手心,几乎摸不出肉。

      他心里抽痛,立时软下态度,讷讷道:“师尊,我……抱歉,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凤曦不言不动,木偶一般站着,只是神色莫测地死死盯了他许久,方才慢吞吞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不加掩饰的冷漠和疏远,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这副模样和语气让谢重珩想起他陷入心魔的那段时间,一时又难受又茫然,慢慢松了手:“我,忘了点事情,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像是觉出自己的态度太过生硬,凤曦终于勉强弯了弯唇角,迟疑许久才微微动了动嘴唇,几不可闻地道:“什么事?”

      “我不太记得在永安装病之前的事了。既然我们是师徒,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中间又如何相处?为什么我十三岁以前我们就分开了?往生域入口重逢时,我为什么会认不出你?也许你曾经篡改过我那些记忆,可,为着什么?是不想让我记得你吗?还有……”

      青年突然踌躇起来,别过目光,片刻才继续道:“还有往生域的时候,你说你中了蛇毒那段……我都不记得了。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吗?”

      尤其是后者,据墨漆说是对他用了强。但他印象全无,只记得后来凤曦怎么体贴周到地照顾他。

      他兀自难以启齿,其实那些尴尬都多余了。

      半妖全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空荡荡的胸腔里都仿佛瞬间悸动得厉害,尖利指爪在素白广袖下屈伸不休。

      那两段都正好是他当年动过手脚的记忆。难道是神识损毁之后,天蚕蛊王修补到那里,不知道该循着哪个痕迹才是对的,所以跳过了?

      时间太过久远,除了搜魂,已经不可能再去寻到准确位置重新封印。待天蚕蛊王将它们全部修补好,依然是他们的万劫不复。

      除非,现在就将那只蛊虫彻底杀死。

      凤烨枯骨所化的幽影杀不了这只洪荒遗种,但他可以。只要他一缕妖力下去,就能真正永绝后患,他作过的那些恶,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刹那间转过千百念头,又渐渐沉寂下去。

      指掌在袍袖下死死握住,凤曦最终也只是尽力维持着一点微笑,慢吞吞地道:“由我说出来的,必定都带着我的想法,未见得就是事实,更未必是你所记得的。”

      “左右跟眼下要面对的形势相比,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必着急,以后总会慢慢想起来。”

      这是不肯说了。

      他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谢重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醒来后的忽视和疏远伤了他。毕竟他神智恢复前堪称漫长的时间,凤曦待他有多细心、多宽容、多克制,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纵然他是为了救他才重伤至此,却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如同凤曦的地步。

      短暂的纠结后,他还是决定坦白:“师尊,我……很抱歉,最近事情太多,没时间陪你。我,其实,”

      谢重珩有些忐忑地看过去,期期艾艾地道:“我还没完全理解我从前对你的……感情。那些事我都记得,但就是,总像是隔着一些什么。你能,给我些时间吗?”

      他本以为凤曦会愤怒。但他的出乎意料,憔悴的男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那点原本极为勉强的笑渐渐真实起来,直到笑出了声。

      只是那双春水碧的狐狸眼中一派死寂、冰凉,冰封的荒原一般。

      怎么能不笑呢?

      原来诡异阴毒如活傀术,连凤烨和他的枯骨成型的幽影都没有办法破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九死惊魂钉损伤魂魄,摧毁神识。

      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不假,但那段感情本就是强行被催发的。重新构建后的记忆无法投射出相应的真情实感,跟魂魄生不出任何联系。

      本该生生世世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此番竟因祸得福,再不受邪术束缚,自此彻底解脱了。

      “不必了。”凤曦笑道,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眼眶都渐渐泛红。

      “你就从来没有觉得,你的感情产生得很莫名其妙吗?仅仅是因为你记忆中,我救过你,养过你十几年,你就对我两世不忘?复杂到连你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思?连我杀了你、放逐你魂魄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甚至在不知道我真正身份的时候,就不惜抛下家族,前功尽弃,以永世痴傻残缺为代价去为我挣一线生机?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

      声声反问中,凤曦笑得极度愉快,眼底却是极度绝望:“你那些所谓情意都是假的,那都是凤烨的圈套,特意为我而设的。”

      谢重珩从未见他这么古怪过,愕然看着他,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凤曦仍在笑着,一时顾不上回答。藏在素白衣袖中的指掌冰凉而颤抖,胸腔都仿佛冷透了。

      若是以身入幻象,知晓他身份的谢重珩,这种时候只会过来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安慰他:“别怕,有我。”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恪守身份和礼节,生疏地站在一旁问他。

      像徒弟,像朋友,像泛泛之交,像陌路相逢,就是不像曾经心悦于他的那个人。

      那个人连同他的一切感情,都只存在于一场活傀术、法阵共同造就的镜花水月中,早在几年前就被九死惊魂钉彻底毁灭了。留给凤曦的,只剩一具躯壳,和真正意义上重生的,全新的神识与魂魄。

      自此之后,眼前的人是真正跟他没有多余的关系了。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也就只剩下那场血祭的因果需要了结。

      半妖竭力克制着收了笑,却在看见他不加掩饰的茫然后又忍不住弯起唇角,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恶意。

      即使明知道一旦将真相说出口,昔日的那些两心相许、缠绵悱恻,那些耳鬓厮磨的缱绻情意,那些激烈炽热的身心交融,生死与共,以命换命,都会瞬间化为泡影,就连残存的一线希望都不复存在,凤曦仍是选择了亲手打破这一切。

      他实在很期待,一个如谢重珩这般刚烈骄傲到骨子里的人,知道自己的感情都是被|操控着产生后,会怎么对他。

      是形同陌路?还是恨入骨髓?

      凤曦微笑着在椅子上落了座,以免自己万一撑不住了太过狼狈,然后拖着嗓音,几乎是兴致勃勃地,将“墨漆”在凤华宫中告诉他的那些事:龙渊时空的真正来历,末代人皇与谢女灵的交易,凤烨以谢氏某个后人束缚他的万世之局,活傀术,巨细无遗的算计……点点滴滴,尽数道来。

      说到兴起,索性将谢七记忆中,救他养他、杀他弃他的重生之事都一并讲了。

      他近乎自虐般,将谢重珩的惊愕、迷茫都丝毫不落地看在眼中。末了,他还十分贴心地总结:“凤烨当初给谢氏的好处太多了,但他怎么可能做亏本的事?”

      “你是谢氏选中去改变家族命运的人,却也是凤烨计划中去偿还阖族欠债的人,注定要受血祭法阵影响。倒霉罢了。”

      对面的人寂然无声,安静而呆滞地听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个字出口,一种从骨髓深处涌起的无力感漫上来。方才还颇有兴致的人突然就疲倦到了极点,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像是跋涉过重重山海去追逐海市蜃楼,却终于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真正够着,筋疲力尽,再也不想苦苦挣扎。

      谢重珩尚且不知晓真相时,凤曦还可以假装那些情意都真实存在。但现在,从虚幻中来的,终归要回到虚幻中去。

      他的小七冲破枷锁,真正重归自由,他该为他高兴才是。

      曾经他无比虔诚又满怀期冀,去拥抱了一场盛大而绚丽的光明。但那些令人舍命以求的美好、热切瞬间冷却成残烬时,他重新跌进了深渊炼狱,万劫不复。

      往后余生,永恒囚困在那个生生世世的诅咒中不得而出的,唯有他自己。

      房间里一派死寂,静到呼吸可闻,二人相顾沉默,一时无言。也许只是须臾,又也许已经过了许久,门外幽影突然来报说,武定君到了。

      半妖单手支着头,借此挡着自己的眼睛。

      他连看一眼对方表情的勇气都没有,慢吞吞地道:“你走吧,就当那些都是一场梦。既然醒了,就不必再执着于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8章 各怀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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