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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不归之师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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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漆”恭声道:“九尾一族多出沧泠一般的痴情之人。你依靠他的妖骨而生,是他的血脉延续,自然很可能连这一点也传承了去。”
“凤烨做的这些事本就没有绝对把握,更不可能对于千万年后的任何事都未卜先知。今次心魔气的事,就纯属意外。但只要谢公子曾因血祭得以重生,终归会为你不惜付出一切,即使他并不知晓你的真正身份。”
“若你已然动心,无论他成了什么样子,你自然不会弃他于不顾。但若你确实无情,能抵挡天性的感应,最坏的结局,也无非就是凤烨的计划失败,”
他一顿,后面的话怕是会激怒往生域的主宰,但仍是无法抗拒骨子里的服从,继续道:“平白多牺牲了一个人而已。”
碧色眼瞳不知什么时候已浸染了血色,霎时杀气毕现。凤曦再也听不下去,霍然起身,素白宽袖猛地一拂,直接将幽影甩出了寝殿。
结界落下的一瞬,他一时站立不住,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筋骨般精力全无,连人形也难以维持,显出了尖长的狐耳和九尾,踉跄歪倒在地上。
胸腔到喉咙都在剧烈翻涌的水流终于无法压制。他佝偻着瘦削的躯体,簌簌颤抖着,开始大口地呕血。但他神识空白,全然无所知觉,甚至不知道疼痛,彷如行尸走肉。
从前凤曦觉得,上天不该选中他去承受那些与他无关的罪孽和苦难,他的出现是个错误。但他终归是沾染了沧泠和凤烨的因果,既然因他们而生,自然也该担了他们的孽,别无选择。
然而,他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存在。
没有他,那人不会被凤烨算计,生生世世受活傀术操控,将他放在心里融进骨血,不得解脱。
没有他一己私心,那人不会被随意摆弄七世,重复六次同样的痛苦。
没有“师尊”的所谓救命养育之恩,“谢七”不会卑微煎熬两世,到最后都以孤魂野鬼自居。
没有无尽山巅的凌虐,那人不会崩溃到几近死去。
没有墨漆当初一念之差留下凤烨的枯骨,没有他困于幼时遭遇难以勘破心魔,那人不会以永世痴傻为代价,将他带出幻象……
桩桩件件,他都是受他牵累至此。枉他几世将他当成云上的神明,仰慕之、牵念之,却哪里知晓,他不过是个祸害,妖邪,沾染他半分都休想有好下场。
“如果……我不存在……如果……我早就死了……多好……哈哈……哈哈哈……”一字一字混着鲜血,含糊不清。凤曦声嗓嘶哑,几近疯狂地低声笑起来。
面上仿佛有些凉、有些痒,像是有细细的水流交错滑过,眼前也模糊不堪。但他并没有去管,甚至没有去想那是什么,而是抬起一只锋利如刃的兽爪,看也不看一眼,“嗤”的一声,用力插|进了胸腔里,直没入腕。
血泪纵横,那张妖孽面容扭曲狰狞,偏偏还带着笑意,状如鬼魅。凤曦不慌不忙地转着腕子搅动着,撕扯着,勾拉着,像是要从中寻出什么。
可他又能寻出什么呢?活人胸腔里该有心脏,他没有。要是有的话,他倒真想生生将它千刀万剐,看看它究竟会不会为谢重珩而痛。
破碎的骨肉混着鲜血涌出来,身前、爪腕、地上一片泥泞,狼藉不堪。九条尾巴从狂躁飞舞,直到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地上,抽搐不止。但他依然没觉得有多疼,一径自虐般地翻搅。
岂止是凤烨杀不了他,他自己恐怕都做不到。
半妖蜷缩着,喉咙里断断续续,传出死死压抑也遏制不住的嘶声呜咽,混杂着笑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厉鬼,凄厉又惨绝。
他只是茫然,只是恨,悔,愧。
“喀嚓”一个炸雷响起时,身后传出点细小的动静,像是谢重珩挣扎着试图起来。
心绪震荡、悲恸到将要昏迷的凤曦呆滞了一瞬。他心里彷如脖颈都摆上了断头台上等待裁决般恐惧,身体却近乎本能地,挣扎着扑过去。
然而青年依然只是睁着一双空洞而澄澈的杏眼,蹙着浓黑剑眉,不安地挣动着。他仓惶想起,应该是渐渐愈合的伤口发痒难受,该换药了。
顾不上自己还在呕血,胸前还破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骨骸都森森可见,半妖重新化出人身。他潦草掐了个清洁术,将自己随意收拾了一下,以免浓烈的血腥味沾染了他。
他全身都抖得厉害,唯有一双手依旧平稳。麻木又熟练地做完一切,方才的那些问题不可避免地,重新刺进放空的头脑中。
凤曦想靠过去离他近一点,却提不起半分勇气。伸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的容颜,却颤抖着指尖停在那人面前,几番屈伸,又一分一寸地,慢慢收了回来。
颓然在床沿坐了许久,他终于俯身下去,将脸埋在青年的颈窝里。克制不住时,皓白长发随着他粗重如野兽呜咽的喘息微微抖了一小会,像是平静池面上被骤然搅碎的月光,又在极力隐忍下渐渐趋于平静。
可惜无论他如今有多痛苦多崩溃,那人再也不会像山谷小院中时,将他拢在火热的心口,亲昵地安抚他,温和告诉他,我在这里陪着你,别怕。
也许只过了片时,又也许星辰都流转过一轮,眼前的人再次沉沉睡去,凤曦才颤着气音,微弱地、哀求般地哽咽出声:“谢重珩,小七,你别不理我,起来跟我说说话,说你心里真的有我,说你没骗我,说什么都好……”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那场虚实交错的幻象里,他不是没跟他说过的:“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很满足,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那人几乎将七世的情意和他的心都揉在那些字字句句中,在为数不多的时日一并说给了他,但……
但他们中间隔着活傀邪术,隔着凤烨冷血无情的算计,隔着无法摆脱的宿命冷冰冰的轮回,隔着一局万载千年后重新启动的残局。
而他如同幼时,依然毫无反抗之力,输得一败涂地,代价却是他珍重之人的永生永世。
曾几何时,凤曦以为他们已经相携爬出了各自的深渊。不想只需要一场真相,只需要那命运一般冷酷强大的末代人皇轻飘飘一挥手一转念,就能让他们重新跌落回去,将一切幻梦粉碎于无形。
他是谢重珩永远的囚笼,谢重珩却终究成了他的另一场炼狱。
如果我不曾与你相识,也许这一生就埋葬在黑暗冰冷的深渊里,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对。然而造化将你送到我面前,让我感受过真正的光明和温度,我便再也无法忍受从前习以为常的一切。
你盼我,往后余生,平和顺遂,喜乐安宁。但你受我牵累至此,我哪里还有什么顺遂,什么喜乐?
雷声轰隆而过,将那点痛彻心扉的小小动静尽数掩埋,像是从不曾存在。
毕竟是常年修习锻体之人,躯体劲悍,谢重珩的伤恢复得还算快,只是什么也不会:没有表情,无法言语,不懂情绪,不辨冷热,不知饥渴,甚至不会活动。
除了躯体的本能反应,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别人给他摆出什么姿势,他就老老实实地一直保持着,完全不会自己改变。
彷如又回到了无尽山巅那场凌虐后,朱雀宫的明光园中,凤曦细心地照看着他,犹如照看一个初生的婴孩。
只不过纵然是当年面对已经彻底崩溃的人,他尚且能设法封印、替换那段惨烈又屈辱的记忆。纵然是笨拙如稚童,尚且会有学着自立的时候。但这个高大精实的青年,却再没有了成为正常人的机会。
凤曦一点点教他发出最简单的声音,做出最简单的动作。并非他已经看护到心生不耐。照顾一个心智全无的人固然艰难,但远比重新教他这些基本能力要容易得多。
只是他知道,谢重珩宁愿死,也绝不想看到自己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教他的第一个词是“师尊”。虽说那人的记忆中,以这个身份存在时,他也伤害过他,然而跟后来的墨漆和凤不归相比,穿心一刀、抽取魂魄放逐异时空的恶行竟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不愿意就此放手,成为两不相干的陌生人。但如果只能在这三种关系里择其一,如果别的身份会伤害他牵连他,会让知晓一切真相后的他恨怒甚至厌恶,他宁愿他们永远只是谢重珩所记得的,曾经单纯的师徒。
但很长时间,连吞咽这种婴孩都一出生就会的动作,意识全无的人也做不了,遑论其余。
凤曦往往在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失败后,仍旧看不到丝毫成功的曙光。哪怕他每天都要告诉他,你说的那些事我一件都不会帮你,你只能休养好了自己去做,那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瞳都不会转动一下。
天下无论什么生灵,哪怕心性淡泊、顺其自然如洪荒神族,也很难经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挫折。他逼迫自己不去想从前,想以后,想那些邪术那些算计,想曾经的赤诚情意中有多少不由自主,只专注于眼下。
想得太多,谁都会绝望的。
除此之外,本就失了一半生机,长时间心绪的激荡、超常的耗神费力,让凤曦与生俱来的妖性与人性冲突、血祭的反噬更为严重,发作频繁。
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只要张口咬下,吸取鲜血,就能压制那些比凌迟更难忍受的痛苦,而对谢重珩而言并没有什么危险。但他生生忍着近在眼前的巨大诱惑,忍着骨子里的天性生出的瘾,宁愿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昏迷又清醒,也不肯再去伤害他半分。
从前万事不入心的半妖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应该就此罢手。
反正血祭所求,也不过是让谢氏避过那场灭族之祸,而不是要创造一个多么合适的王朝体系供他们生活。就按照那封信中所交代的,尽快将大昭剩下的事解决了,才是最简单的办法。
什么凤烨什么活傀邪术万世棋局什么情不情愿的,都不管了。将他永远留在这里,从此好好过他们的日子。
多少乱念升起又落下,几经浮沉,终究归于寂灭。纵然几度徘徊在崩溃的悬崖边上,凤曦仍是一次一次咬着牙苦苦支撑着,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红着眼睛继续孤独前行,去走这条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绝路。
当初谢重珩拼尽了什么样的毅力,方才在以末代人皇的手段炼制出的极品九死惊魂钉下,挣扎出一条残命,又在被彻底摧毁所有意识后循着本能竭力恢复?他有什么资格先行放弃?
至少谢重珩不是真的一成不变。虽仍如木偶一般呆滞,但总归,他渐渐学会了些生存所必须的基本动作。
而那一点一滴的微小改变,足够慰藉清醒之人所有的煎熬。
那天一如往常,幽影送来特意做的滋补饭食。凤曦去寝殿门口取了,转回来在桌子上布好饭菜。
他正准备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喂些粥汤时,原本安静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的人瞳仁中倒映出他的身影时,竟迟钝地微微翕动嘴唇,几不可闻地唤了声:“师……尊……”
虽只是气音,却真真切切地,是这两个字。那一瞬间,素衫雪发的妖孽恍惚回到了当年在往生域入口初见时。
“你怎么知道……师尊……”
“兄台人中俊杰,在下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师尊。你的口型是这么说的。”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凤曦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短暂的沉寂后,他死死盯着那人,慢慢俯身靠过去,碧色眼瞳震颤不休,声嗓都在发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谢重珩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又恢复了往常不言不动的模样。那点简单又微弱的气音早就消散了,甚至都不如一只蝴蝶飞过时带出的清风,似乎方才只不过是心力交瘁、已经多少次濒临崩溃的人一霎时恍惚的错觉。
但凤曦确信自己绝没有听错。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眼底灼烧酸涩。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他等了多久?半年?一年?或者更久?他甚至不敢去回想走过的任何一段时间。
自从破出幻象后,一直苦苦压抑到现在的、那些仿佛滚烫又仿佛冰冷的东西骤然被引爆一般,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慢慢涌出。他终于呜咽着,低声叫了句“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