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9、心魔之“墨漆” ...
-
但按照九死惊魂钉的正常用法,不过毁弃九世而已,他那隐藏用法却要以永生永世为代价。
谢重珩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该夸他是一时心善,还是骂他邪恶阴狠,但总归能提高一些成功的概率,也就道了谢收下。
拉开衣襟,他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血红长钉,运转修为,没有半分犹豫,径直往胸腔扎下。
森森寒意有如化成无数看不见的触角,迅速侵袭周身,每一块肌肉都痛到无声挣扎。冷汗湿透衣袍,但谢重珩眉目不动,一根接一根,将之生生钉进了自己身体中。
他的神识要进入幻象,可在合适的时机,自行操控开启第一枚惊魂钉。此后若心智有溃散的迹象,面临沦陷的风险,身体上剩下的八枚惊魂钉会陆续自行炸开,强行抽取魂魄之力,以凌迟般的剧痛为代价,维系他一丝清明。
只不过此物一旦开启,绝无回转、中止的余地。九枚尽开之时,也就是他的死期。往后九世,身心不全,非痴即残,困苦不堪。
只剩最后一枚时,谢重珩勉力睁着杏眼凝目看了一瞬。
挂满汗珠的眼睫因疼痛急遽震颤着,他忽然一抬手,将那枚本该钉入锁骨与咽喉相交处的惊魂钉换了个位置,钉入了一处绝没有任何人愿意受损的地方。
一切准备完毕,他重新整理好衣袍,在枕头下塞了封信,方才躺下去将凤不归拥在怀里。
目光仔细描摹了那张面容一遍,谢重珩本想将他的容颜好好记在心里,毕竟这已是他能清醒地见他的最后一面。转而又想到,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往后永生永世,故人相逢不相识。若要让凤不归瞧着他痴傻残缺的模样,他都宁可他们自此永诀,再不相见。
无声地微微一笑,他靠过去,与他鼻尖蹭着鼻尖,最后闭上眼睛,轻轻在他冰凉的薄唇上触着。像是两只依偎的兽,冰天雪地,风刀霜剑,前路茫茫,命途多舛,终归能与另一个同类互相给予一点缥缈的温暖。
片刻,他决然分开,再度运转操控自己神识的功法,进入了那方妄诞而真实的天地。
过了些时间,一个挺拔高瘦、威仪端肃的身影进了结界。
不容忽视的血腥味缭绕在鼻端,显然第一枚惊魂钉已经触发。“墨漆”看了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一会,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点在了谢重珩头顶。
他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看这人有没有听从黑市小贩建议,不想却果然感知到了点不该出现在那个位置的东西——最后一枚九死惊魂钉,本该在咽喉下的天突穴,但这人竟将之钉在了头顶的百会穴。
这一处一旦开启,固然能将魂魄之力发挥到极致,但同时也意味着神识会彻底被损毁。
他的人倒不一定会即刻就死,魂魄也不是不能在漫长的轮回中慢慢修补回来,心智却会如同被搜过魂一般,永世痴傻。无论经历多少次转世,都再不会有恢复正常的机会。
这几乎是连死士都不会选择的路,却正是九死惊魂钉的隐藏用法:以永生永世为代价,换取今生危急时刻最大限度成功的可能。
“墨漆”虽不清楚两人种种过往,却也能推测出,凤不归以墨漆的身份存在时,不太可能对谢重珩生出什么感情。即使后来往生域主宰一副情根深种、沉默守护的模样,谢重珩却心心念念的都只会是凤曦。
上次两人以神识回去时的接触中,他也感觉到这青年并未有太多回应,显然根本就没有明确接受这份情意。
九尾一族多有如沧泠这般,被蒙蔽到害死阖族仍死不悔改的痴情种,凤不归秉承他父君的血脉,连这点也不免沾染了去。凤烨生前果然没算错。
但,连“墨漆”都原以为,凤不归刻意欺瞒之下,谢重珩对他应该没有太深的感情。所谓尽力而为,也不过基于道义良知,量力而行罢了。
却不知凤烨的操控下,他竟也能下这种决心,付出到这个地步,真正是竭尽所有。
这种牺牲,甚至能挣脱感情的束缚。即使谢重珩并不知晓凤不归的身份,也能甘心抛下对凤曦多年的情意,为这个特定的人赴死。
这也是“墨漆”真正直面末代人皇手段的威力。虽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总归是在按计划走,竟进行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得多。
他不免有些遗憾,真心叹息了一声。
连惊魂钉都用上了,除了等着九枚陆续开尽,别无它法,更何况搭上了谢重珩的永生永世。此番若是往生域的主宰能成功回来,纵然凤不归原本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在凤烨的枯骨上刻画活偶人法阵,是打算留着他去完成大业,大概都不会再容他活在世上。
“长夜我为炬,殉道不苟生”,他留在大昭的光明道,尤其是永安的光明特使那步绝妙好棋,大概也就此成了废子。
短暂的恍惚后,“墨漆”运转修为,捏着青年的手腕仔细查探了一番。除了九死惊魂钉,居然还探出了天蚕蛊的踪迹。
他有一霎时的呆滞,反应过来,灵力骤起,径直往谢重珩心脏处点去,试图将其剿杀当场。
但这只蛊虫也似乎也不是好对付的。
天蚕丝虽是修复筋络心脉的圣物,天蚕蛊本身却剧毒无比,即使是在以巫蛊之术闻名的巫氏一族所有蛊虫中,也向来有万蛊毒王的称号。未得炼蛊之人的指令,宿主就等同于天蚕蛊的另一个主人,不仅不会伤害他,反而会竭力保护他。
蛊虫上次在昭明帝几番血洗飞星原,甚至降罪于所有流民,谢重珩忧思过度、心脉受损时曾醒过一次,费了些劲将其修补好。重新沉睡至今不过一年,被突然惊起,登时暴怒。
阴冷如冰、内中却彷如融合着熔岩烈火的淡金色毒雾如同日光,从他胸腔里暴射而出,霎时笼罩了他全身,内里无声地凝聚出一条放大了的纯金色天蚕虚影。
它只将眼皮掀起一条缝,冷冰冰地看着幽影。
“墨漆”结结实实怔愣住了。
小东西竟异乎寻常地强横,居然是万中难出其一的天蚕蛊王。关键还是正经的洪荒遗种,真正产生于远古时期,严密保存流传下来的,甚至比凤烨的时代都早。否则,绝无这等效果。
这位谢公子,坎坷困至此,遭人算计至此,却也机缘造化至此,实在是……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也不知该评论一句幸还是不幸。
他飞速判断了一下利弊,奈何不了它,不得已收了手。天蚕蛊王虚影警告般瞥了他一眼,连同金光倏忽消散。
这东西的存在倒是大出意料,让原本目标明确的指令都似乎横生出不少变故,变得有意思了些。
只是凤不归为了陪在谢重珩身边,甚至不惜篡改其原本的记忆、改换自己的身份,必定是为了掩盖他曾经做过的什么事,或者什么秘密。而这点一旦败露,是他绝对难以承受的后果。若不然,何须如此麻烦?
却不知若是将来,谢重珩知晓了被隐瞒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局面?
“墨漆”真心地温和微笑起来,重新将手指点上了青年的额间。
时机掐算得正好。他来时正赶上幻象中的施暴者癫狂之际,虚妄天地中的两道神识所有注意力都被牵制着,不会有谁察觉他的侵入。
地上全是血肉泥泞。童年的凤不归依然被术法吊在那座空旷的宫殿中,仿佛从血池中捞出的一般,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酷刑。四肢都以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弯出的角度反折着,显然已经尽断。
谢重珩刚刚进来时就见证了一场残忍凌虐,当即毫不犹豫地开启了第一枚惊魂钉。
刹那间,魂魄仿似同时被千万把钝刀硬生生割裂般的剧痛爆开,神识霎时几近空白,却堪堪能维系心智清明。
一轮残暴的折磨完毕,那风姿如仙的白色人影暂且停手。
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受了刺激,他开始颠三倒四地不断痛骂:“你父皇就是个孽种,你也是。你们都是罪人,罪人!你们都欠我的,都背叛了我!”
“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父皇曾经爱我爱到毫无尊严,卑贱如野狗。我对他那么好,相信他,几乎都要放下灭族之仇原谅他了。”
“他说想要我身上一点东西,让他将来的时日有个念想,我连骨头都生生抽了一根给他。可是他欺骗了我!”
“他明知道我一生最恨背叛,却仍然选择背叛我。他对我的爱都是假的!”那人影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吼着,情绪激荡,不可自抑。
“可恨直到他离开后,我才发现那些术法的痕迹。他所谓的爱都是术法强行操控的!他一直都在利用术法假装爱我!所以才会一离开我,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别的女人,生了你这么个孽种!”
凤不归的惨叫同他的痛骂混在一起,回荡在空旷宫殿中。同为旁观者,谢重珩不明白那人影身份,“墨漆”却再清楚不过。
听他提起当年,再度在唯一活着的当事人神识中,见到前世纠缠整整二十年的昔日情人幻象,即使是已经成为幽影的“墨漆”也不免受枯骨影响。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这片虚妄天地中,模糊到看不清面目的末代狐君。
从某种角度而言,凤烨的一生,算是为沧泠而活,也算是因他而死。
想象着两人从前的模样,一时之间竟让“墨漆”也有些分不清楚,当年浮空明境中,凤烨对沧泠的感情究竟是因为活傀术控制的缘故,还是至少有部分出于真情实意。
只是那份感情的另一头压着的,是比山脉更沉重的仇恨与罪孽。他绝不可以背弃整个凤氏所有先辈为此遭受的苦难,去承认他的心动,只能尽数借着术法为掩饰罢了。
凤不归的神识并没有察觉两个外来者的存在,幻象仍在继续。
片时的停顿后,原本风姿如仙的男人手舞足蹈地疯狂大笑起来:“不归,无路可退、无可回头之意。你那父皇以此作为你的字,将你提前了十五年送进这里,是什么用意,你真不明白吗?”
“你身受血脉不得断绝的诅咒,暂且有不死之身,他竟是恨不得你死在这里。哈哈哈,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有意思有意思……”
原来竟是个疯子!
灭族之仇,爱,欺骗,背叛……当年是何等铭心镌骨的过往,又是何等悖逆道德的情与恨,竟让一个仙神之姿的男人癫狂到如此地步,要对故人幼子痛下狠手,谢重珩不得而知。
他眼看着孩童孱弱瘦小的身躯被悬吊至伤口愈合,又不断增加新的伤害,活剐凌迟,不过如此。相较之下,往常那些人影终归只是奴才,已经收敛不少,竟都算得上仁慈。
鲜血在地上滴成水洼。凤不归不知多少次晕厥又醒来,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除了惨叫,他再没有发出过别的声音,似乎已经不会求饶,更不会说话,连思绪都不再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身在他神识构建的幻象中,谢重珩竟也没察觉出他还有什么念头,显然已经被折磨得几近傻了。
但他的不言不答,换来的是更为残暴的折磨。
莫说他至今也不到十岁,哪怕是成年人,天下也几乎没有谁,可以扛得过如此漫长又如此残忍的刑罚。
酷厉折磨一场接一场,没有停顿,也看不到尽头。凤不归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麻木地承受着,才能挺过身在其中的每时每刻。
有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谢重珩不得不死死压着心绪,竭力维持着冷静,做个安静的看客,面对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无论对于记忆的主人,受刑者而言,还是对于仅有一缕神识观刑的人而言,都堪称煎熬。又不知过了多久,风姿如仙的疯子像是终于厌倦了这种单纯的血腥折磨。
“好没意思啊。”他悠悠感慨,吟诗一般,“我猜你也腻了。不如我们换个玩法,比如说——从魂魄下手,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