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3、碧血之动荡 ...

  •   但出乎他意料,那人十分干脆地承认了:“一点特殊的术咒而已。”

      他抬手掐诀。倏忽之间,一只雪色九尾天狐虚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床前,不过体型要小得多,只有半人高。

      但见它狭长的碧色眼眸凌厉冷酷,针毛根根光亮顺滑如丝缎,绒毛朵朵柔密纤长似白云。九条长而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舒展摇曳,氤氲着薄雾般迷蒙的灵气神光,果然像是乘风踏雪而来的洪荒神兽。

      简直漂亮到了极致!

      果真同多年前的记忆中,在往生域重伤昏迷时近距离所见别无二致。谢重珩看得呆住,不自觉地伸出唯一没被裹成粽子的右手,虚虚摸了两把。

      他自然什么也摸不着。九尾天狐虚影却仿似受了什么屈|辱般闪身避开,冷冷横了他一眼,用力抖了抖一身皮毛,扭头嫌弃地开始舔着刚刚被他摸过的地方。

      就着这个姿势和表情,那虚影烟云般消散了。

      被嫌弃的谢重珩:“……”

      那身毛发说不出的眼熟,让他想起刚到飞星原时,不知从哪黏附在他衣襟上的那缕。如今还收在他的乌金手环中,几乎跟方才所见一模一样。

      他也不知该不该相信凤不归说的一切,但除了这些,却再也逼问不出什么。

      眼下也不是纠结细枝末节的时候。堪堪第二日,即使头脑并不十分清明,谢重珩仍旧挣扎着撑起点精神,重新梳理当前局面,安排撤退之事。

      他们进入飞星原本是为着建立传送阵据点,如今的状况却是从前始料未及的。

      打成这样,之前建成的那个据点已经彻底作废,现在暂且顾不上那么多。行宫被围、帝王几乎遭人暗算成功之事牵连永安与整个碧血境,后续还不知将是什么样的血腥杀戮。

      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他们必须尽快找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一行人按谢重珩规划的路线掉头往东,用最快的速度撤回隶属于武陵府、与飞星原和灵尘境交界的太平郡。

      他无法起身,凤不归置办了车驾,便于贴身照顾,让他尽可能休养身体。

      路途中的几天是他伤势最严峻之时,持续高热不退,甚至几次昏迷。凤不归与他同宿同起,衣不解带,亲自用药、喂食、照看。两人难免过分亲密。

      谢重珩勉力装作无事,实则如坐针毡。

      自从那句近乎剖白心迹的 “但是我疼”之后,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认为幽影只是一时冲动,更不能当做无所察觉,那些体贴和关切也就带上了他难以承担的分量。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在感情上不清不楚,吊着他人为乐的。不能就是不能。既是没有办法回应,就无法坦然接受对方的付出。

      何况他两世孤苦,年少时扎根在他心里的,又是凤曦这么个冷漠无情之人,因此于感情一道向来卑微。忽而被人如此珍重地对待,很不习惯。

      正如一个长期穷得饭都吃不上的人,突然受邀参加帝王的宫宴,最初的感觉绝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手足无措,畏缩不前。

      即使谢重珩多方劝慰自己,形势所迫,对方只是希望他早日痊愈,内心仍是惶惑不安。好在他多数时候都浑浑噩噩,终归不用一直清醒地忍受煎熬。

      凤不归将他的挣扎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那天一时恨怒,捅破了那层屏障,他要面对的问题百倍于谢重珩。

      他既不满足于就此止步他身边,像从前那样陪着就好,也不屑于以如今这个近乎全新的身份,单方面隐瞒种种不堪的过往,将他抓在手里。

      但若要真正踏出那一步,坦白和诚实必不可少。然而这却是凤不归的死穴。

      谢重珩对他动心的起因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未有善因,岂得善果?

      何况已经发生过那些的事,七世的随意摆弄,无尽山巅漫长而残暴的凌|辱,他更没有办法从两人之间彻底抹去,因此心绪尤为沉重,几乎打成了死结。

      只是他的心思一贯藏得深,多数时候不露端倪,离他最近的人都发现不了罢了。

      两人各有所虑,幽影们更是不敢多话,一路上沉闷到近乎诡异。然而外界的局势却正好相反,犹如烈日沉海,煮沸无边浪涛。

      如谢重珩所料,几乎就在他们动身的同时,以行宫为中心的战乱水波一般扩散开来。

      昭明帝甫自长宁返回永安,第一时间就传下旨意,命各支势力全力平叛。流民连同各路叛军、闻讯赶来勤王的各地驻军、奉旨剿灭乱|党的地方名流……打成了一锅粥。

      大半个飞星原连同周围的州府都处于极度的动荡中,正常秩序被破坏殆尽。

      大昭历来视为重要节日的岁暮已至。无数百姓却因这场战争而流离失所,不得不顶着肆虐的朔风四处奔号,求一处暂可容身之地,挣扎在生死之间。

      沿途随处可见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的叛军流民,和前来平叛的地方势力。冻饿而亡、死于战乱者横尸遍野。众人晓行夜宿,尽量避开官道和城镇,混战之地也是能绕就绕过,晚间只在野外落脚,极尽谨慎。

      帝王之怒,尸山血海。昭明帝要以鲜血和杀戮洗刷耻辱,牵涉到谋逆,朝堂上无人敢多加置喙。

      震荡的不只是飞星原,还有王都。平叛的同时,永安开始了大规模的肃|清。

      飞星原是宁氏的辖地。帝王在行宫被叛军包围,几乎失陷于此,宫妃重伤,至今昏迷未醒,宁氏难辞其咎。

      昭明帝下旨申饬,措辞严厉,令原本在永安学宫求学的所有旁系小辈、连同嫡系所有人,一并暂居宁氏府中,无诏不得外出,以待有司清查此事。

      贤亲王纵然已死,尸身仍被当众凌迟枭首,以儆效尤。往常与他有所关联之人尽皆受牵连,以同党谋逆重罪下了天狱,酷厉刑讯。宗亲尤其被大肆屠戮,根连株拔。

      满门抄斩者不知凡几。上至白首老妪,下至垂髫幼童,连婴孩与妊妇也不得赦免。

      天街踏尽公卿骨,法场遍弃显贵头①。代表一家一姓之尊荣的家徽旌旗接连倒下,帝宫附近的贵胄聚居之地,特别是西侧的宗亲所在区域,一时显出几分空寂。

      龙渊时空昔日最繁华的城池上空,无数食尸鹫盘旋如压城之云,远远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护城河中,河水与血水争流。城外乱葬岗尸体一层叠一层,堆积如山,尽是从前的高门天骄。

      新的一年,即嘉平七十七年,在血腥与混乱中来临。

      一行人抵达太平郡不久,谢重珩能勉强起床时,飞星原的叛乱已经大致平歇。然而御驾遭袭,挑战的是帝王的无上权威,无论换成谁,都绝不会因叛军被剿灭就了结。

      紧接着,昭明帝连续颁下了数道旨意。

      第一是责成碧血境的宁氏旁系将整个飞星原中,依附于他们的所有世家名流,包括徐家和宁氏远支尽皆诛灭。

      因下辖从属与宗亲勾结,牵扯进了帝位之争,宁氏再三上表谢罪,不得不自断臂膀,忍气吞声照办。

      血流漂杵,冲不灭帝王的怒火。尸骨如山,填不平上位者的欲壑。战乱稍稍止歇的飞星原立时又陷入厮杀和血海。

      为求用最快的速度达成旨意,尽可能平息帝王的愤恨,宁氏自星峡海岸抽调了大批精锐连同飞舟战队,与各名流家的私兵交战。

      久经沙场的宁氏军横扫而过,所向披靡,屠戮的却尽是曾经的下属,互为依存的亲信。无数传承上万年的高门世家大厦倾颓,自此轰然倒下。

      血肉染遍了三千里飞星原的皑皑白雪,落涴河的冰面上淌出一条血河。

      成片留树毁弃,满目疮痍,偌大一片平原尽成废墟。目之所及,却仍是一片艳红,彷如留花犹自盛放,竟令人无从分辨,究竟是花碎成了血,还是血凝成了花。

      谢重珩闻听,念及凤不归妥协之时曾言道,“但愿将来,你不会后悔”,什么也没说,只是连续呕了几日血。

      当初并非没有想过今日的局面,只是终归要有所取舍。

      他阻止不了局势日渐动荡,阻止不了大昭走向分|裂和战火,只能舍弃部分区域和百姓,尽可能维持整体的平和,将乱离的时限往后拖一拖。

      死去的这些人,是他救了昭明帝欠下的血债。

      凤不归本要提醒他,这才仅仅是个开端,无论是对他、对谢氏、对六族而言,事情都不会就此了结。但瞧见他裹着被子容色惨白,萎靡不堪,还强自撑着精神装作看开了放下了的模样,终究只是将他揽过来,捏着下颌多灌了两碗苦药。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针对宁氏和飞星原,尚且有个说法,那么几乎与之同时传下的另一道旨意,却牵连了整个大昭的疆域:严令边界六境及永安周围中心三境的各区、州、府、郡,尽起所部兵马,全力清匪剿逆。

      这是要大肆诛杀流民了。

      当初谢重珩在行宫拼死相护,固然让昭明帝无需强行借助天绝道中枢的力量,免了百万黎民的性命魂魄被其当场吞噬,以填补自身亏空。然而因着这个暴君的脱困,死的人也绝不少。

      对于这条堪称暴|政的决策,朝堂上并非没有人反对。

      若干年后的史册上记载,有位姓周的低阶女文官及三两同僚曾冒死谏言,当朝陈说:

      飞星原部分流民被有心人利用而反叛,不代表所有流民都会走上此路,实在无需为此罪及天下。清剿令一出,牵连何止百万?

      帝君早年既曾以“仁惠”为帝号,当对治下有仁善宽宥、慈悲大度之心。不曾稍加体恤也就罢了,滥造杀孽,是为天道所不容。

      周姓文官大名周永嗣,大昭西部倾魂境人氏。有传言说其父幼时被一名游方术士相中,认为根骨奇佳,有传承一脉衣钵之力,因此一贯痴迷于仙道之说。

      得知妻子有孕后,周父觉得自己已经留了后,于是早在她尚未出生时就定下“嗣”之名。可见无论是儿是女,周父都将之当成了周家唯一传承血脉之人,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此后周父入山寻仙问道,至今二十来年音讯渺茫,再无消息,只剩周母独自将女儿抚养成人。

      因了这一出,同僚也有戏称其为“真仙之后”的。但这周永嗣实实在在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纯血凡人,与六族也没有什么关联,因此殿试时才被帝王御笔朱批点中。

      几人都是刚刚进入朝堂没两年,身份、背景、心性都相似,方才结交到一起。

      这类人自幼学的是正直刚烈,文人风骨,不懂人情世故,机巧变通,哪里及得上一帮人老成精的前辈看得透彻。

      他们只期盼自己做那把雕琢璞玉的刀子,要将帝王打造成理想中的明君贤主,治世安邦的表率,仪礼道德的典范,光明磊落,无有污点,纵然以身为祭也在所不惜。

      却不知,书册上许多东西都只是写给世人看的。什么样的锦绣光鲜之下,揭开了扒净了,都是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辣阴狠。

      虽说他们也自知官微人轻,却正是想要一展抱负雄心的热血之年,又觉得昭明帝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愿眼看着帝王走上偏途,更一心钦佩力谏身死、青史留名的前辈,天真又执着,言辞难免激烈了些。

      几个偏远地方的年轻人,早年无从接触权贵阶层,自然也不知晓遥远的王都多年前的风云动荡,自然更不知晓帝王曾经的“仁惠”之耻。一句仁善宽宥、慈悲大度惹来了灭顶之祸。

      昭明帝高踞御座上,略为深陷的鹰目阴鸷森冷:“几位卿家也算饱学之士,难道不知,历代王朝之乱,莫不起于流民?身居朝堂食君之禄,竟心向这帮祸乱之源,其心可诛。”

      “朕承天应命,代天狩牧万民,替大昭清除痈疽弊病,何罪之有?朕的意思,就是天道的意思。纵然朕将贱|民尽数诛杀,天道又岂会降下罪孽?”

      “有眼不识史书,不知千古兴亡,有舌不懂言语,竟为贱|民发声。依朕看,几位卿家也无需这些累赘物了。”

      一番话毕,昭明帝竟令左右将几人当堂拔去舌头,剜出眼睛。

      周永嗣与同僚们被殿前武士押跪在地,锋刃加颈,犹自疾声高呼,挣扎苦劝:“帝君明鉴!”

      “流民本就是一群穷苦可怜的百姓,只因遭了连年天灾,朝堂又无所救助,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四处游荡。若有活命的机会,谁又肯自蹈死地?帝君既是代天狩牧,更该施以仁政,怜恤治下子民。”

      “帝君既然不容微臣,臣等不才,也知君子死节,有所必为。愿效法先贤诤臣,一死以谏。今日纵然在此粉身碎骨,来日青史之上,也只会留清白之名,又有何惧!”

      十二冕旒后的帝王面无表情,森然道:“如此说来,竟是朕与朝堂的失职了?”

      “几位既心向流民,不妨试试与之为伍。堂上的诸公也尽可猜测一下,这几家人落到流民手中,又将如何?贱|民们会不会认为他们曾为之死谏,而心存一丝一毫感激?”

      “传朕旨意,将这几人革职抄家。全家不论老幼,一概押解出中心三境,投进流民中,任凭处置。”

      “你们不是想做万古流芳的直臣么?今日之后,有大昭一朝,但凡诸卿有言辞字句提及这几人者,与之同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碧血之动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