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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梦回·上·椎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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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残阳也褪去了仅余的几线光圈,在群山的招揽下缓缓地收拢了锋芒。夜色如一张巨大的羽翅把天空包裹得一隙不漏。沉郁、压抑。
他蹲在一个土丘旁的堆草丛中,小腿已酸痛发麻,他只是稍稍屈伸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风大,身旁茂密的苇草随风刮到他的脸上身上,引起丝丝痒痛。他拨开野草向远方张望,一片青山密林、悬崖险滩,在风中隐隐萧瑟,不见半个人影。
“田兄怎么还不回来呢?都去了大半天了。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他担心地思索着,但转念一想又不对。
“以田兄身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难道……难不成那消息是假的,田兄一直找不到目标?”
想到这儿,他又皱起形状极佳的眉头,不住地喃喃。这些日子,不,这几年来,他已很少有过欢颜的时候了。
“姬公子!姬公子!你在吗?”
风声中,一阵低沉的喊声传来,他马上出声回应。
“田兄!我在这儿。”
说着就要站起来,双脚酸麻得没了知觉,他站不稳,身子一侧,一个魁梧的汉子便紧紧把他扶住。他能感觉到那汉子的双臂在剧烈地颤抖,是紧张、是兴奋。
“田兄,见到了?”
“来了!消息是真的!”
汉子压低了声调,却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
来了!真的来了!始皇帝!
他的眼中透出光芒,冷汗却从耳边淌下。
那个让他破家亡国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仪仗车鸾马上就要走进他布下的陷阱了!就在这山高势险的博浪沙!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从他从秦兵手中逃脱,到流落沧海郡,整整五年了,他没有一夜不在为家国的倾没而泪湿枕席;没有一天不在为杀秦雪耻而费尽思量。而如今机会终于来了,这个暴君攻城掠地完了,吃饱了喝足了,便要学黄帝东巡,今晚,就要路过这阳武县的险地博浪沙了,就在这儿解决他吧!
精心谋划了三个月的计划眼看就要进行到最后一步,成败就在这一瞬间了。他咬了咬牙,仿佛已经看到仇人血溅龙袍、气绝身亡的惨状。
“姬公子,那暴君的车马就要经过那山头了,我们要赶快准备,那东西呢?”
“在那边。”
他领汉子绕到土丘后,拨开一堆苇草,露出一个宽若数尺的土洞,当中有个被麻布和草绳包捆得结结实实的斗大的东西。汉子把它扯出来,解开布绳,露出一把用精铁铸造的大铁椎,椎头硕如磨盘,在夜色中浅浅地泛着青光。沉稳,不动声色,那是爆发前的沉寂。
汉子举起铁椎,在手中捏量了几下,叹道:“好东西!有上百斤吧?”
“一百二十斤,铸了一个月才完工的,不会太重了吧?”
“不会,要砸碎那暴君的车鸾,这就差不多了。”
汉子把铁椎扛在肩上:“我走了,姬公子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和你一道去!”他上前拉住汉子的手臂。
汉子苦笑,没想到这个不到弱冠的青年居然会那么倔。
“公子啊,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怎么又……”
“可是,此次实在太艰险了,要是……”
一想到汉子很可能会一去不回,他的心就紧绷得难受。
汉子看了他一回,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是特别的人啊。我第一次在沧海君的府上见到公子你时,就觉得你不是个平凡人物,你的那种眼神,那种气质,说不定将来是会创一番大事的。我田某是个粗人,一生碌碌无为,就因为遇见了你,现在有勇气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你。”
“田兄……”
“而且,我所以会和公子一起干这九死一生的事,是因为我和那暴君也有深仇,我也期待着有一天能亲手手刃仇人,并不是只为了公子你。所以,若这次真有个万一,公子也无需自责,我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明白了,田兄,一切便拜托你了。但请你记住,我们是同生共死的!”
他向汉子深深一拜。
汉子笑着,粗犷的身影汇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何时风已小了,整个山野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夜雾,更添寒意。
“轰~~~~~~~~!!!”
一声巨响把整个山谷震荡得颤动不已,漫山的野雀惊飞而起,像逃难一般四处飞窜,几乎遮盖了他的视线。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惊惶至极的叫喊吆喝。
“有刺客!捉刺客啊!别让他逃了!!”
“快护驾!快保护皇上!侍卫长!!……”
“皇上、皇上没事吧?!……”
各种惊慌的声音乱成一团,充斥着整个山头。
他拔腿就往山林里跑,他的心狂跳不止。
“成功了吗?”
“砸中那暴君了吗?”
“那暴君死了吗?”
“田兄怎样了?”
“他能逃得掉吗?”
兴奋、紧张、害怕、激动、怯弱、忧虑……所有情绪一下子全涌上心头。
顾不得许多,他听到身后已有马匹嘶叫声传来。
“封山封山!!把整个山头全封起来,别让刺客跑了!刺客绝对不只一个人!”
封山?有可能吗?这博浪沙的山头虽不算大,但总有两、三里的范围,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封闭这一带谈何容易,而且又是在一片漆黑的混乱情况下,最重要的是骑马在险山密林里走是十分危险的。他深信秦兵不可能做到,按照事先和汉子约好的,穿过林子,到林头西南边的小山谷里的一条隐蔽小径会合,再从那里下山。那是当地樵夫为打柴而日久走成的小道,平时人烟非常稀少,秦兵是不会发现的。
山谷、山谷!林子尽头西南的幽谷间的小径,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能看见了,很快就能见到了,就在眼前了!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枯枝残叶划破了他的手脚,他也顾不上,只是一直向西南方向跑,气都不敢喘一口。到他终于出了小树林,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目瞪口呆!
“什……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光秃秃的山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山头下还有士兵陆陆续续上前。每人手中一把火炬,把黑黝黝的天空映得发红。居高临下,一眼看去,竟像一棵棵燃烧的山松,把整个山头变成一片火海。
他低估了秦兵的能力,他们到底是当年荡平六国的那支战无不胜的队伍,在如此陌生而险峻的环境下,只是片刻便摆脱了刚刚的混乱状态,把博浪沙的山头包围得密不透风。
“这下子糟了!!”
如此情况是他事先从未料到的,这一惊非同小可,现在后有追兵前无去路,进退都不成,他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呆立当场。
突然,一双大手猛地搂住他的肩膀,捂住他的嘴用力把他向后摁。对方力气很大,他完全无法挣脱,一下子就被拉进了林子里,倒在一堆隐蔽的草丛中。他本以为是秦兵,待那双手把他放开,他才看清眼前之人。
“田兄!你没事吧?”
汉子身上多了好几条血痕,衣服也划破了很大的口子,伤口冒着血丝。
“我让他们发现了,差点就成了箭耙子!这群猪崽子!啧!没想到还扒得蛮快的,山路都让他们给封死了!”
“那暴君呢?中了吗?”
“我选了其中最豪华的那辆车来砸,应该就是那暴君坐的了。砸是砸中了,不过看这群猪崽子手脚那么利索,看来那暴君一时半刻还断不了气!该死!”
汉子擦拭着血丝,恨恨地瞪着前面山头。
“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等他们来捉?”
“事到如今,只有先藏在这林子里,但愿那崽子们别发现了!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
没等他说完,身后又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崽子们来了!!”
汉子挟起他就往林子深处跑,他从没试过如此地慌乱,虽说被捉住了也不过一死,但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而凶猛,让他觉得自己事先那所谓精密的策划布局是多么地脆弱可笑。
跑了一程,他听到汉子边喘着粗气边和他说话,声音很低,但很有力。
“贤弟!不要死!好好活下去!”
“田兄!”
话音一下,他就被用力地横推出去,落地的时候他像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深谷,头、腰、腿都狠狠地撞在突出的硬物上,痛得他不由得大声呻吟。眼前一片漆黑,就像置身于一个黑暗的牢笼,空间狭窄得无法伸展四肢,手一抓,满是沙土。
身体痛得厉害,他不再动,直到眼睛适应这那骇人的黑暗,他才发现自己身下那些弄得他疼痛不已的硬物是几段粗大的树根,而自己所处的正是一棵老树根部的树洞,洞口被成堆的野草覆盖着。
士卒们不时地经过,粗鲁的步履让洞中的尘土不断散落,让他几欲咳嗽。
“快过去,刺客在那边!”
“刺客跑到东南山谷里去了,快追!”
“好!抓住了他老子可就立大功啦!”
是田兄!
他心中一震,泪水夺匡而出。汉子为了救他,以自己为饵引开追兵!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不是说过了要同生共死的吗?
说什么我不能死,为什么?!!
都是我害的!!!
他压抑地低泣,虽然双手已死死地捂着嘴,但还是止不住悲痛,咽呜出声。
洞口又响起声音,他马上屏息。
“喂!刺客都跑那边去了,我们还在这儿混个屁啊?”
“就是,我们也跟着追过去吧,搞不好还能捞点功。”
“伍长命令我们搜查这一带的,别当耳边风了!而且,我刚才听到那边好像有点声响。”
“你这个伍长的应声虫,你是刚才摔了一跤耳朵摔坏了吧!有大功不捞在这儿瞎胡混!怕死就干脆点认了吧!”
“你娘的说什么?!!”
………………
“好了好了!这样吧,你们捞你们的功去,这儿我来搜就成。”
经过一阵喧哗,脚步声分散了,他知道在这洞外只剩下一个士卒了。而且这士卒正朝自己这边走来,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心上,他的心跳几欲停止。
难度他已经…………
“你在哭吗?真可怜啊!”
脚步声在离洞口不远处停住了,随之而来的说话声让他绷得紧紧的神经几乎断开!
原来自己早已被发现了!
“我早就看见你了,你和那个黑大个!”
“这林子我以前也是混熟了的,什么地方能躲能藏我都知道。”
“那洞里很不舒服吧,乖乖地出来,别耍什么小动作了。”
“快点吧,我的耐性可不大好!”
士卒一直自顾自地说着,语气不是凶暴横蛮的,倒有点自误自乐的调侃。这让他更不知所措。不出去,已经被发现了,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出去,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
“哦,还不肯出来吗?那换我过去好了,你可别后悔啊!”
士卒走到洞口边,把手上的枪倒过来,一下子把枪柄刺进洞中。他虽没有被戳到,却是吓了一跳,叫喊出声。士卒愣了一下,冷笑两声,枪尖便一下把洞口的草全数砍断。洞口一失去掩护,一阵沙土便撒洒出来。
“呸!娘的!”
士卒一时不备,被突然而来的沙土熏得睁不开眼睛。
逃吧!!!
他趁机翻身出洞,拔腿就要跑,左腿却马上被锐器刺破了!
“啊啊啊!!!!~~~~~~唔唔~~~~~”
一阵剧痛贯穿全身,他倒在地上不停呻吟。他咬着牙撑起上身,只见小腿肚上一道血口横亘,鲜血直冒,染得裤腿一片殷红。
士卒揉着眼睛,甩了甩枪尖上的血,用审视猎物的眼神盯着倒在地上的他。
“我就叫你不要耍小动作了,你偏不听,怪不得我!”
士卒凑上前,抬起他的下颚用力地捏了几下,笑。
“我原先还以为是女人女扮男装,听到声音才知道真是男的。不过现在看来,也满像娘儿的嘛!”
面对士卒近乎调戏的语调,屈辱像毒蛇一般缠上他的心头。
他想干什么?难道又会像上次一样?
回想起多年前在国破的时候逃跑被抓的那一幕,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一次,没有恩公会来救他了,该是非死不可了吧?他瞪着士卒,真到了万不得已,死又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方法?
士卒看了他一回,放开他站了起来,又笑。
“好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小小年纪,难得!就这样杀了确实可惜了点。你应该就是主谋者了吧,真是人不可貌相。说吧!为什么要行刺皇帝?”
士卒用枪柄在他脖子上戳了几下,力度虽轻,却已让他感觉到一瞬间窒息般的钝痛。
“哼!他灭了韩国,就该以死谢罪!”
他一字一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
“你是韩国人?贵族吗?”
他看见士卒露出惊讶的神情,又再审视他。
“快些捉我回去领功好了,问那么多干什么?还是想在这里杀我?”
“哦,你那么想死吗?”
“那暴君也快断气了,我死而无憾!”
“是吗?那你可就要白死了!”士卒冷笑道。
“什么意思?”
“我老实告诉你吧,皇帝活得好好的。”
“什么?!”
“而且一点伤都没有,吃饭倍儿香呢!”
“不可能!你骗我!”他喊。
怎么可能!田兄不是已经把皇鸾给砸得粉碎了吗?
他抓住士卒的裤摆狠狠地摇,士卒也有点急了,赶紧抽回脚。
“我干嘛要骗你!是你太天真了!那皇帝老奸巨滑的,你以为他真会乖乖地坐在皇鸾上让人来砸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没错!皇帝坐在主鸾后第五辆副鸾中,皇鸾是空的!”
一瞬间,他只觉得脑中有如雷鸣一般,震得他五感全失,几欲昏厥!
那暴君没死!一点伤都没有!他和他几个月来的努力、他和他的一切牺牲倾刻间便化为乌有,不但如此,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他本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皇帝来踩,到最后才知道自己才是被玩弄于股掌中的那只猴子!
愚蠢啊!真是愚不可及!
天真!可怜的天真!
他苦笑两声。
姬真啊姬真,这就是幼稚无知的人的下场了!
他一把抓住士卒手上那枪的枪刃,血从他掌心涌出,居然一点也不疼,连同小腿上还在冒血的伤,是因为心太疼了吧!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我活着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咬着牙,泪水又再次滴落,狠狠一拭,他引颈就死。
“你这个偏执狂啊!你真的想白死吗?!”
“什么?”
“真是个娘娘腔!才栽了一回就要生要死的像话吗?要是你真想报这个国仇家恨的话,就应该好好的保着这条小命,以后的机会多的是。死!死有个屁用!懦夫才会动不动就想死!”
“你…………”
没等到枪刃落下,等到的却是士卒一番近乎是鼓励的话,让他茫然不解。
“你走好了,我不杀你!”
“为什么?”他惊。“这不会又是什么阴谋吧?”
士卒盯着他看了一回,终于说出了一句更让他吃惊的话。
“我也是韩国人!”
“!!!~~~~~~~~~”
“我以前是和你一样的人呢,现在却沦为秦军的小卒,天天为灭自己家国的仇人做狗脚子,你以为我很乐意?!”
他回头看他,眼中已充满悲愤之色。
“你,也是韩国的贵族?”
士卒苦笑。
“曾经是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现在能做到的就只有忍辱负重了,只要还有一条命,做什么都好说。所以,我发过誓,无论受到多大的屈辱都一定要活下去!”
他抬头望着夜空,神情越发地严肃:“看样子你也是受了不少屈辱,不过我可以说,我所经历过的折辱,绝不会比你少!”
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士卒——脸上棱角分明,炯炯有神的眼眸略显深沉和忧郁,刚才痞子一般的嘴脸已荡然无存。浓眉上扬、鼻梁高挺,隐隐地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英气,在微弱的月光下,身影傲然挺拔。
“有如此见地的人却只是个士卒,真是可惜了。”
他低喃着,这话却被士卒听到耳里,又转过头来盯着他,笑。
“嘿嘿,你倒还算有识人之才!”
士卒走到他跟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撕,布料马上断裂。
“你干什么?!!!”他大惊!
“别动!又不是要侵犯你,我还没饥渴到那个程度!”
他用撕下的衣袖给他拭去伤口的血,敷上随身携带的草药,再把衣袖撕成条状,把伤口包扎得严严实实。
“抱歉了,把你弄伤。还好不算重,好好调养,过些时候就会好的。”
再把一个麻布袋子塞到他怀里。
“这里我已经搜过了,不会再搜的了!这山头过两天也会解封的,你就再在这儿呆两天吧。这袋子里有些干粮,够你挺两三天了。你可别死了!我可是等着看你报仇的!”
士卒扛起枪,打了个口哨,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不舍的感觉。
“哈哈!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不劳公子哥费心。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笑,听这人的语气好像已经确定他们一定还会再见,若是真的,那倒也不错。
“真是洒脱的人啊!和我刚好相反!”
他慢慢放下身子,整个人躺在草丛中,这时才觉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已几乎使不上力气了。
他静静地看着天空,星月已渐渐隐去踪影,启明星悄悄升上枝头,天边泛出一抹鱼肚白,苍茫得让整个山头都陷入了空前的疲惫和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