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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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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该怎么评价现在的情况。总之就是,八成要很晚才能回去了。
虽然在看到二楼阵仗的同时,洋平在心里头瞬间就明白这次聚会才不是他吃个饭就可以成功应付过去的,但即便已经做好了要跟众人一起撒泼打滚的准备,却在聚会顶多进行到一半时,他还是没能骗过自己的大脑和身体,心力所发出的红色警告嘀嘀作响,向主人宣告着自己已消耗过半。
就算仅仅只是围着桌子轮流背山手线,洋平的表现不能说游刃有余,只能说出人意料。他要么反应慢两拍,要么干脆背不出站名,最后只得在众人笑哈哈的起哄中直接认输,羞愧模样地举起杯子又灌自己一杯茶。
他必然不是因为玩不过这个游戏所以老输。
“好吧,那你一路小心。”
“谢谢课长~”中村从车窗里探出一颗脑袋,将两根手指对向自己的额角,又挥向洋平,“放心吧,她可是我姐呢,我怎么会让她出事。把她送回家后我也直接回家了,倒是课长你快点回去吧,大家都还在等你呢。”
“嗯,再见。”洋平轻轻一笑,跟中村挥挥手。
马达轰轰启动,载着中村和香椎的的士速速远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时值夏季,繁华商业街人潮拥挤、灯红酒绿,不止是各种肆意扩散的食物香气和充满街道的吆喝声,还有烟味、酒味、香粉味,味味糅杂;以及歌声、喊声、碰杯声,声声绵连,使得洋平即便站在室外,也不觉得自己通到了什么气。
说实话,在中村决定送喝醉的香椎回家时,洋平是真的尽力了,为了争取一个跟着离开的机会,把“让我帮你吧”说了三遍。奈何中村这个懂事的家伙太会做人,回以自己亲爱的课长三遍“没关系,我没问题”。
于是,很遗憾的,洋平最终只争取到一个送送中村的机会,从二楼和美都一起送他们俩下来,趁机在居酒屋门口喘口气。
楼上依然热火朝天,众人都理所当然地将“水户课长去去就回”当做一种必然事实,等着他再回来呢。
“那我也回去了,水户先生。”
闻声,转头,第一眼所看见的便是她的头发。在夜晚杂乱灯光的笼罩下,那在白天如烈火般耀目的长发被抚上了一层安睡纱,收敛了张扬,却仍旧鲜活美丽,让洋平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
洋平轻笑着点头:“嗯,路上小心,樱木小姐。”
美都点点头,回礼意义地朝洋平轻轻颔首。在转身的两秒里,她唯有眼睛慢了半拍,视线在洋平身上多停留了一秒,随后才看向不远处的红绿灯。
好了,结束了。中村和香椎走了,美都也走了,至此,洋平便没有什么继续待在外面的理由了,接下来就该回到居酒屋二楼跟大家继续打打闹闹。
可……
「想走」。
这两个字此时竟如同思想钢印,得到了洋平绝对的支持。
明明没有抓着他人大喊大叫,也没有敞开衬衫手舞足蹈,亦没有声嘶力竭地扯嗓猜拳,仅仅只是坐在觥筹交错的欢乐氛围中,笑着看大家上蹿下跳,洋平都觉得,自己的精力像被无影无踪的小偷给偷走了。疲惫感一滴一滴聚集,汇成温吞的涓涓细流,让洋平几欲躺倒。
当然,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洋平绝非厌恶热闹,又或是恐惧群人。他就只是单纯地想离开而已,想回家,然后毫无预兆地直接倒在地板上。
他在年少时就不介意人多的地方,不如说,他还挺爱凑热闹的。无论是带着呆瓜三人组去打架、玩乐、逃课,还是在花道又出现什么有趣的事情时,大张旗鼓地引路人来又高声喊着“一円一次”……这些发生在曾经的趣事,都真真切切地让洋平感到快乐,也让洋平享受着这种时光。
他并不介意做出张扬的表现,并有足够的能力成为他人的焦点,只是同时,也从来没有立于他人之上的兴趣,这就是水户洋平。
可是这样的洋平,在离三十岁已不剩几年的如今,却完全不见当年少年的悠闲与情趣。印象中,他上一次坦率地向别人坦露自己想离开的感情——也就是亲口跟身边人说“我想离开这里”,就是他唯一一次在花道面前喝醉的那晚。并且,这句话就是对花道说的。
他想回家,其实跟婴儿眷恋母体的意思相近。
呼口气,洋平转身回到了居酒屋二楼。
众人依旧翻天覆地,见课长终于回来了,便急急招手喊他过来,让他评评这局究竟是谁赢。
洋平便又是一笑,点着头来到位置上坐下。他脸上,似乎永远只有笑容,无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都只会精明地藏起来,以至于根本没有人能看透他真正的心思。
唉呀,看来今晚是真的逃不掉了。
在心里默默摇头耸肩,洋平拿起发到自己面前的扑克,让自己融进游戏中。
不如好好玩吧。他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
反正明天是休息日,可以喝个烂醉,也可以兴奋到第二天天亮都没缓过来。大家专门挑了这种时间聚餐,而自己身为主角,若是真的找不到什么逃走的理由,那还是——
欸?
看向放在身旁的西装外套,洋平伸手摸了摸,心中一动,确认的确是自己的手机在震动。
他于是赶紧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在短短几秒的翻找过程中,他脑子里所想的是花道这两个月都在美国,而东京与纽约大概有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差,他现在是在晚上,那花道那边——
……
啊……是,樱木小姐。
就是那位公司的新人樱木美都。大约十分钟前才跟人家道过别。
动作不可控地突然冷静下来,洋平看着手机界面,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好几种她打电话过来的可能。
“课长?”
“啊?”洋平抬起头。
“不接吗?”
“要接就快点接哦水户课长,我们等你回来。”
回过神,洋平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机,起身跟大家招呼了一声,接着便下了楼。
等确认课长已经下去后,有人努了努嘴,赶紧拍拍桌子拉来牌友们的注意:“欸欸,谁的电话啊,课长明明本来还急着赶着找手机出来呢,结果在看到屏幕的一瞬间动作都停下来了。”
“哟,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那就肯定不是我的错觉了吧?课长刚刚的确在看到手机的时候愣了一下对吧?”
“嗯嗯,如果水户课长头上有兽耳的话,感觉他耳朵都要耷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什么比喻啊!不愧是有一柜子漫画的人。”
“别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
“……”
“?”
“看我干嘛?”
众人拿起一块糕点直往他嘴里塞:“闭嘴!”
另一边,对自己的部员正兴致勃勃扯着八卦一事毫不知情的洋平下到了居酒屋没那么嘈杂的一楼,接通电话,刚要出声,料想对面赶紧发出了声音:“嘘——”
当即,洋平的声带停止了工作。他缓缓合上了唇,等对方往下说。
“装作,自己突然接到了什么人的电话的样子吧。”
通过听筒传入耳内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有街道上,车辆呼啸开过的风声与城市中心特有的杂音。
通过这个细节,论谁都能得知美都根本没有回家,而是还待在街上,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走远,就在居酒屋的对面也说不定。
洋平没有说话,继续等着美都的下一句话。
“然后,借这个电话的机会,离开那里吧,水户先生。”
他的眼瞳僵了一瞬。
“如果你需要的话。”
街道边,路灯下,行人中,美都望着对面亮堂堂的居酒屋,说完这三句话后,就没再说话了。
听筒里,居酒屋内模糊的杂音贯穿始终。
洋平沉默了。
他看向面前近乎垂地的蓝色幕帘,这块幕帘在空间与视觉上将他与外面断开了,可听筒里的杂音却化身为伊甸园里的苹果,将他与室外连在了一起,让他无端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倘若,自己在这一刻掀开这扇帘子,或许,真的可以看见她就在街道对面,举着手机,站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里,身边如流水般走过一波又一波人。
在看见自己的那一霎,她会露出笑容。
但是,这种奇妙的触感在洋平心里只存在了一秒不到。而它所带给洋平的诱惑,却是连吹起湖面涟漪的能力都没有。
这一刻,洋平总算拥有机会了。倘若不想走,那就说一句“谢谢,不用”,而后挂断;倘若想走,那不如把戏做全了,同时也给自己时间想一个合理的理由。
但若选择了后者,他就等于背上了“债”。
两秒后,洋平开口:“嗯,是,我现在在跟公司同事聚餐,所以周围有些吵。”
“……”
“欸,这样吗。哈哈,我都不知道。”
“……”
“好吧,我现在马上回去,等我回到家。”
“……”
“嗯,再见。”
电话挂断了。
洋平面上波澜无惊,手却无声捏紧了手机。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掀开蓝色幕帘,而是转身大步回到了二楼。
“课长回来啦。”
洋平看一眼大家,这次的笑容里多少都有些遗憾和愧疚的味道。他开门见山,一边回到位置上收拾东西,一边说:“抱歉了各位,刚才是我家里人给我来了电话,我现在要先回去了。”
“欸~~~??!!”果然有人哀声到,“发生什么事情了啊水户课长?突然就要走了。”
“嘿!课长要是家里突然有什么事,那肯定是回去才对啊,不然还跟你继续在这里打扑克吗?就你这稀烂的技术,跟你打都觉得自己胜之不武,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
“哈哈哈哈,”洋平笑出了声,已经收拾好全部东西的他却又坐了下来,对众人说,“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母子煲电话粥吧。”
“啊?”
“哈?”
洋平忍俊不禁:“我母亲平时一直都很忙,所以我跟她的交流并不多,尤其是在我离家之后。而现在难得我和她同时都有空,算是,久违地聊一聊吧,所以我想先行离开。抱歉了各位,让我任性一回吧。”
众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回课长。
“哦,看来课长的母亲也是个很厉害的人呢!”突然有人扯着嗓门大喊一声,主动挑开了话题,“就不怪课长这么厉害了,原来是一家子都优秀啊!”
抓住这个台阶,又有人跟着点头,说:“精英母亲和精英儿子的电话粥耶?哇哈哈哈哈哈哈感觉好可爱啊,真没想到我们的水户课长居然还有这一面。”
“确实嘞确实嘞。所以快回去吧水户课长,不要让母上大人等太久哦。”
“就是就是,快回去吧。”
聪明人间的心照不宣便是如此,洋平知道,大家是有意这般起哄。
或许大家都在想,他身为这场为他而准备的聚会的主角,却要半途离席,很难说心里会不会有愧疚之感;而他们一个个都笑着闹着挥手,反而催促他快点回去,其实,就是在暗暗告诉他,不用顾虑太多,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去做便是。
洋平低头捋了捋挂在臂弯的西装外套,喉结滑了滑,起身。
临走前,他对所有人都说了一句:“谢谢大家。今晚,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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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蓝色幕帘后,外面车来车往的繁华景象瞬间涌入眼中。洋平走到街头,四处张望,一张张陌生的脸模糊着从视觉里路过,一阵阵路人的说笑声囫囵地擦过耳际。
直到余光弱弱抓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红,洋平双目微微一瞪,立即看了过去。
她就站在街道对面,等在繁华之中。视线越过人头攒动的街道,正正撞在了洋平的视觉中心。
洋平一眨眼睛,下意识看向红绿灯,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好迟钝,居然才发现此刻正是绿灯。他没有多想,臂上拎着西装外套、脚下蹬着皮鞋,遁入人潮中,匆匆跑起来,最终在红色小人出现的前一秒,来到了美都面前。
轰隆——
马达声与喇叭声在身后接连不断。
美都将双手置于身后、提着包,仰头,看着距离自己一米有余的洋平,主动打招呼:“晚上好,水户先生。”
洋平故意做出微微喘气的细节,多给了自己几秒时间,才开口:“樱木小姐。”
他觉得美都好像比平常矮了一点。
随后他就意识到原来是她换掉了高跟鞋。估计,她是在包里放着一双平底鞋吧。
“嗯。”美都轻轻点头。
安静几秒后,她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水户先生?”
洋平:……
他意识到自己亲手将掌握话语主动权的机会推了出去。倘若什么都由美都主动来讲,那他就只能作为一个回答问题的客体跟着她的脚步走。
这并不好。因为洋平无意跟美都有工作之外的联系或者接触,所以他一定要有选择地进行自己与美都之间的对话。
毕竟,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美都对自己有好感。
洋平:“当然有。说实话,樱木小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本还以为你是遗忘了东西或者想找谁,结果,一开口就完全超乎我预料,哈哈,我那时候还愣了一会儿,让你见笑了。”
他企图以略显傻气和满不在乎的口吻提起这件根本不可能回避的事,但他同时却又知道美都是个聪明人,而这种自作聪明的行为,保不齐会弄巧成拙。
果然,他糊弄不了眼前这位精明的新人。他尝试插科打诨,但她没有任何跟他装傻的打算:“水户先生就算想到我可能是打错电话了,都没有想到我的目的就是这个吧。”
她居然完全不对自己要说的话有半分犹豫。
“带你离开那里。”
洋平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喉结出现轻微的滑动。
美都说:“水户先生一直都想离开那里,对吧?”
洋平做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抱歉,樱木小姐,我没有很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水户先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开心,似乎,想离开那个地方。所以,我在自己离开一段时间后,给你打了电话。如果水户先生需要的话,可以利用这个电话离开。”
“樱木小姐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开心吗?”
“水户先生自己不知道吗?”
直白、犀利、准确的话,居然发现了玻璃球身上唯一的漏洞,而后化成了尖锐的刺,直接刺穿那层层叠叠的面具。
“你虽然总是在笑,可你的笑一直不达眼底。如果水户先生真的觉得累了的话,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呢。”
身体像是被刺给扎了。
洋平这下终于看向了美都的眼睛。
这双眼睛大大的,很灵、很有神、很漂亮,也很纯粹。柔柔的,没有任何攻击力。
忽然,这双眼睛连连眨了好几下,紧接着微微瞪大:“啊,对了,没有穿帮吧,水户先生?”
洋平当即失笑:“现在突然问有没有穿帮,顺序有些奇怪吧。”
他摇了摇头:“谢谢你,樱木小姐,借你的电话,我顺利提前离开了。不过我只是有些累,对一些人来说,这种热闹的聚会反而会消耗其精力,我很感谢大家特意为我准备的惊喜。”
美都偷偷咬了咬唇:“当上课长之后很辛苦吧?”
“还好吧,”洋平耸耸肩,“以前大家总是夸我,说我能力好,当上课长后,万分庆幸自己之前没被他们骗到。”
“噗——”美都忍不住笑出来。
她这样笑完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心头便微微一动,心思就跟被春风轻轻拂过的柳条那般细软。
“从水户先生的反应来看,我可能是第一个对水户先生说出这种话的人。”她抬起头,对向洋平的眼睛,“说水户先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开心。而看起来,我说对了。”
洋平:“……樱木小姐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美都:“嗯……或许,是因为,别人,并不是带着我这种心情……去看水户先生的吧。”
“一种……”
洋平正欲开口:——
“水户先生接下来有时间吗?”
可是美都却自己打断了自己,并话锋急转,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帮助水户先生离开了那里,与之相对的,我想借用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如果聚会这种活动让水户先生感到有些吃不消的话,那你……介意、在外面散散步吗?就是,随便走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其实,我也想正式对水户先生做出感谢,感谢你在这三个月里对我的关照,以及,以及在三个月前,拉面店里……谢谢你帮我解围。”
“啊当然,如果水户先生实在太累的话,那就算了。”
美都在紧张的时候,除了会无意识地抓紧一些东西,比如衣服、包包,应该还会摸向自己的头发。
洋平觉得,自己感受到了美都此刻的紧张与窒息,还有那强作镇定的努力。
他既不是笨蛋、也绝非木头,在选择接受美都帮助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会跟美都又走进了一步。只是他真的没想到,美都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通透与聪慧,甚至看穿了他无时无刻不戴在脸上的假面具。
其实看穿面具还只是一方面,而真正让他显出败势的关键是,美都看出他想离开那里,而后,是真心地想帮助他离开。
她是真心的。
有些……失策了。
三个月前在拉面店里帮她解围的行为,不带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就算对方不是「樱木美都」,洋平也会这样做。但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是公司的新人,倘若如此,这个行为反而可能成为他们别的关系的开端。
在美都三个月的试用期里,洋平的确也帮过她——不过都是一些工作上很小的事情罢了,属于无论是谁,恰好路过恰好看到都可以顺便搭把手的程度,不足挂齿。毕竟说到底,他和美都并非同一个部门的同事,真要说的话,他们工作上的内容完全不同,就算帮了也不会有过多的交往。
而在美都主动提出想要个联系方式时,洋平瞬间将犹豫完美地藏了起来。
他并非是无所谓给她自己的联系方式(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是他根本没有不给的理由,不如说,美都在这个时候要联系方式是很顺其自然的。既然不该拒绝,洋平就不会唱白脸,只是在跟美都交换联系方式后,他专门说,“在工作上广交益友是件好事,或许会有人能成为自己日后遇见麻烦时的救星”。
话里话外,都在迂回地强调,“你我只是公司同事的关系”。
洋平拎得清。
他是拎得清的。
他一直都拎得很清。
所以不要以为他是将谁当成谁了。
一模一样的头发和姓氏,纵使让他曾大吃一惊、并且恍惚间又陷入了曾经的泥潭中,但从没让他搞错过什么,也从没让他心存过什么侥幸,更没能让他感到痛苦。
因为樱木花道是独一无二的。
他是独一无二的。
而樱木美都小姐,也是独一无二的。
洋平从没有企图从谁身上看到谁的影子,也绝对不会通过谁而去思念谁。他是,从来就没有忘掉那个人,所以,那个人才总是动不动就出现在他眼前。
自己是软弱的,这点洋平比谁都清楚。他为了忘掉花道而来到大阪,一边决心离开他,一边却又,根本忘不掉他。以至于,他至今没有发展任何的新的感情。
人们会说,想忘掉一段感情、忘掉一个人,首先要戒掉对那个人念念不忘的常态,然后去结识一段新的感情、去爱上另一个人。
但是洋平,却直接卡在了“戒掉”这一步上。
看着眼前默默屏住了呼吸的美都,洋平浅浅一笑:“好,那就一起随便散散步吧,樱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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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散步,散得比想象中要更微妙些。
主要指的是,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左边一个右边,看似并肩而行,实际上中间却一直都隔着一个人的空隙,就不提肢体方面的互动了,他们走到现在连话都没有说几句。路人若是没能读懂他们那微妙的气氛,甚至可以直接从他俩中间穿过去。
开句玩笑话,他俩真的像被父母自作主张安排在一起的相亲人士,被强行挤在一起,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一不认识、二没有共同话题,又偏偏两个人都是不主动不积极的人。
唉,明明是两个聪明人。
只是,离开嘈杂拥挤的市中心似乎是二人的共识。
洋平和美都都是从东京来的,见识了真正王者歌舞伎町的排面后,大阪的夜生活其实不会让他们有多惊叹或者沉沦。相反,离开那些杂音,走到一个较为安静、没那么浮华晃眼的地方,在忙碌的生活里偷偷感受一下慢节奏,倒是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一点。
踩上台阶,没有了高跟鞋的限制与威胁,美都的动作变得十分轻盈,更甚至是自由。
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普通女孩,才二十三岁,若是突然兴致一来,在阶梯上一蹦一跳着走,也不是什么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通往天桥的阶梯不算特别宽,洋平自觉放慢脚步,走在了美都后面,跟着她一起来到了天桥上。
走上去,停下来,转身,看向灯光璀璨的大阪府。风一吹,就吹掉了身上的酒食之味。美都真的觉得,能在夏夜感受到阵阵凉风,是一件值得人心情变好的事情。
“我可以问水户先生一个问题吗。”
声音传入耳朵,洋平于是转头看向美都,却被她轻轻飘扬的碎发扎满了眼瞳,并产生了虚幻的、似被纯红火焰灼烧虹膜的疼痛感。
风吹着头发,隐隐露出她的耳朵。
洋平收回视线,说:“当然可以。请问吧,樱木小姐。”
闻此言,美都也转头看了洋平一眼。心脏在变速的一瞬间大肆起哄,与肾上腺素联手刺激主人的理智,让她当即就张开了口。
但她却没有发出声音,只交出一份欲言又止的答卷。
美都又抓紧了自己的包,深呼吸。开口的一瞬间,她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水户先生觉得,我戴上耳环,会好看吗?”
「耳环」。
这是,她先前和香椎所聊到内容。她们在聊这个话题时,洋平并不在她们身边,所以完全不知道她们聊了什么。
洋平:“很抱歉,樱木小姐。”
一瞬间,美都感觉到自己完全无法呼吸了,身体肋骨以下的部分都失去了知觉,
而洋平却是摇摇头,继续说:“我对首饰、打扮之类的事完全不敏感,所以我也说不出来好不好看。但是,倘若樱木小姐觉得自己戴上耳环会更好看的话,那就戴吧。”
噔噔。
心脏匆匆拉响了红色警报。
美都真的没想到洋平的回复居然会是这样的。在大脑空白之余,她感到身体里有种很澎湃的情感在沸腾、翻滚、叫嚣,从五脏六腑中来,又散向四肢百骸去。如果没有足够顽强的定力,美都真的会两腿一软,直接蹲在地上捂着脸无法动弹。
可接着,她却笑了出来,两只手都在发抖。
“果然啊,”
她的声音变了,洋平意识到,“装傻是不行的。如果真的想争取到什么东西,不主动是不会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的。”
洋平:“……樱木小姐是什么意思?”
“水户先生不必在我面前装傻。”美都看着远方,根本不敢看向洋平,“我对水户先生有好感。”
这是告白。
洋平:……
他:“能被后辈喜欢,是我的荣幸。”
“不是公司后辈对前辈的那种好感哦——啊,准确来说,是不止这种好感。我知道水户先生是聪明人,所以水户先生真的不用在我面前装傻。”
“我也并不觉得,我平常的表现帮我隐瞒住了自己的心思。不如说,我其实也并没有专门避讳展现自己对水户先生的好感,所以……公司里有些人,早就看出我那点小心思了。”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洋平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果然,他听到美都的下一句话是:
“我要向水户先生表白。”
“表白”。
在这两个字传入耳朵的一瞬间,洋平突然觉得身体一阵恍惚。归功于脑海深处的记忆突然翻涌而上,使洋平眼前所见的不再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晚,而是回到了少年时、校园里、一次午后晴日下的惬意闲聊。
洋平对表白这个词,在初三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一种复杂粘稠的情感,复杂得难以言喻。因为,花道已经向别人表白十几次了(虽然是十几个人)。倘若稍稍出点差池,他都极有可能喜获良缘吧。
听高宫说,他单纯是因为听不进去课,实在无所事事、倍感无聊,脑袋便突然灵光一闪,然后他便毫无理由地兴致大发,开始回忆起花道表白被拒时的滑稽模样,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结果他想着想着,突然一愣,紧接着系统又仔细加载了好一会儿——猛一敲手心,一下课就赶天赶地赶紧召齐了三个人。
四个人于是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围成一个圈,高宫清清嗓,装模作样地向大楠伸手,接过那瓶专门让他跑去买来的矿泉水,含一口,漱漱口,又咽下去后,这才用一副宣布宇宙真理的做派说:喂,我发现,花道喜欢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温柔的类型!
在这个课间,校园的某个墙角爆出一阵惊天大笑声。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以一餐冰淇淋作赌注,大楠赌花道下一次所表白的女孩子就不是这种类型了;野间跟高宫赌二十次之后花道就不会再表白这种女孩子了(并且求神明保佑花道一定要被拒绝二十次,只剩六次了啊!)。当然,倘若花道突然看破红尘不愿再受情伤不再表白,那他们就都要请开辟者高宫吃冰淇淋,因为听高宫这么一分析后,他们眼中立即齐刷刷地冒出智慧的光芒,发现那些女孩子的确都有这种特质。
四人捧腹大笑,还剩洋平没有开口。呆瓜三人组便齐刷刷看向洋平。
洋平一挑眉,他仨儿挑挑下巴;洋平看着他们的眼睛,这仨儿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当然是知道他们的意思的,洋平笑出声,最后一个下注的人说出的竟是最夸张的内容:我赌他会到最后一次。
……
……
……
啧嘶,这么暧昧模糊的内容,你偷偷想占什么便宜呢混蛋洋平!
于是野间当即伸出胳膊,一个暴风回旋用臂弯狠狠钳住了洋平的脖子;洋平避之不及,重心失衡倒在野间身上,忙抓着他的胳膊哈哈哈地说等一下等一下。高宫和大楠也没闲着,马上扑过来,四只手对着洋平的腹部上下其手一阵乱挠乱抓,痒得洋平无路可逃,只得连连认错,挣扎着大喊“我错了”“听我解释”“对不起”。
终于从他们的毒手中爬了出来,洋平平复好呼吸后,稍微理理自己的衣服,解释说:那就这样定吧,我所说的“最后一次”,在二十次开外……不,二十五次吧。首先花道的表白次数要超过二十五,并且无论成功失败,最后一次所表白的对象得是温柔系的女孩子,才算我赢了。
这样一解释,三人才接受了洋平的赌约。野间坏笑地问:那洋平你觉得花道那小子能表白多少次啊?
洋平沉默了一会儿,垂眸稍微想了想后,看向三人:大概几十次吧。
此言一出,一秒内,洋平又被三人强人锁男。
但真正糟糕的在后头。
正当四人玩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巨人飞奔而来,二话不说上来就一个一个残忍头击。
樱木花道看都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四人一眼,在上课铃中忿忿离去:四个没义气的混蛋,背着我玩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后来,花道又一次被拒绝了,表白的依旧是温柔系的女孩子。
大楠输了。
被拒绝的次数达到了十七,又达到了十九,而他所表白的类型毫无变化。
高宫和野间开始慌了。
又达到了二十一,并且类型还是没有变。
高宫和野间也输了。
后面甚至超过了三十次。
看着花道不断表白不断被拒不断消沉又不断重新振作的模样,除了撒花纪念嘲笑外,呆瓜三人组有时候也会罕见地陷入沉思,实在想不明白:“花道的口味就这么单一固执的吗,明明换一换说不定就能成功了呢。”
野间:“看不出来啊,花道这小子居然这么喜欢这种类型。欸呀,失败了这么多次还是没死心,看来他是真喜欢大和抚子。”
大楠:“他在这方面怪能坚持的,要我我早放弃了。说起来辣妹有什么不好吗?”
喂洋平——
听见他们叫自己的声音,洋平看过去:“嗯?”
大楠问他:“你是怎么想的?毕竟当初就是你第一个支持他这样做的吧?”
“对啊对啊,”高宫撕开包装袋,开始吃起来,“这可是洋平你最先说的,跟他说要是遇见喜欢的女孩就去表白吧什么的。”
“是啊,花道在表白并失败之旅上一去不复返,不都是洋平你开的头么。”
闻言,洋平笑了笑,扔下手中用来逗蚂蚁的树枝,说:“我没什么特别的看法。花道若是一直想尝试、一直想表白,那就让他去做吧。”
他:“表白,其实是他十分笨拙与朴素的追爱方式,即使他自己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这个意思。”
三人:“啊,洋平你在说什么?”
洋平耸耸肩,估算着差不多要上课了,便起身,在转身前朝他们挥挥手:“他只是迷惘着不知所措而已,所以无论他想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单纯地,渴望「爱」。”
“那家伙,想拥有一份明确的「喜欢」。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
洋平那时候其实本就无意跟呆瓜三人组说清楚这些话,自然就不会在意他们是否能懂得自己的意思。实际上,他转身前所看到的,就是三人齐齐懵逼的脸。
毕竟一方面,自己跟他们存在信息差,他们尚且还没有了解到有关花道的更多的事;另一方面,则是……则是,自己对花道,似有似无地怀揣着一份模糊的感情。这种感情,是高宫、大楠、野间都不曾拥有也不会拥有的。
而花道的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了初中毕业。
必须一提的是,洋平虽然给花道开了个头,但他其实并不知道所谓的终点在那儿。初中毕业前夕花道正好被拒绝了五十次,经过一个春假后,他还是闷闷不乐,依旧没有离开五十次表白失败的阴影。
看起来,这种行为,似乎是起反作用了。
洋平那时候是真的有些没底了。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才可以让花道从这种消极的状态中走出来。春假期间他们可没少约他出来玩。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花道因这件事在走廊上伤春悲秋、而他在教室里扶起倒地的大楠时——就这么一个偶然、常见、普通得不值一提的“断节”,却让最大、最难以预料、最了不起的转折,意外来到了花道的生命中,在洋平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晴子突然出现了。
她跟花道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请问,你喜欢篮球吗”。
在这之前,洋平从没想过,或许除了人,其实还可以有什么「物」,也可能成为花道生命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成为那个……将他从水中捞起来的太阳。
那时候,洋平看着走廊上相对而立的二人,看到春风借窗隙所送到二人身边的樱花瓣,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心颤”。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什么,倘若花道想,那洋平都会支持他。
在跟赤木闹决裂后,花道虽然回到了他们身边,但洋平从第一眼起就不觉得,这是花道真正想要的结局。
他们四个当即就请花道去吃东西。餐馆里,大楠他们各种安慰他、劝他,想帮他排解郁闷的情绪,而洋平则始终一言不发,最多提醒了一句面还没吃呢。他只是在默默关注着花道的情绪。后面跟那几个不良约出去打架时,都到准备正式开战的关键时刻了,这个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家伙啊,却突然冒出一句完全不合时宜、偏到北海道去的台词,甚至还满脸不好意思。
他会不好意思,就证明,他是非走不可。
洋平看着他,会心一笑,故意做出运球的姿势,跟他说,去吧。
他对花道说的是“去吧”;对想阻止花道离开的人说的是,「红色代表停止」。
就是此刻,洋平心里“花道与篮球会有不解之缘”的种子正式发芽了。他不是预言家,看不到未来,但他却一直都有预感:花道会爱上篮球的。
但真真正正让洋平彻底傻眼了的事情是,花道居然剃了头发。他那天进到教室一看见花道的新发型,就彻底傻住了。
因为那个红色飞机头一直都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其颜色和触感来自他的母亲,而发型则是他的父亲专门给他做的。据说是,为了保护妈妈。
虽然在当时,洋平笑得前仰后合,还和高宫他们一起吹喇叭收参观费,但等到放学后,在跟花道一起去往篮球馆的路上,洋平却问:“怎么突然就把头发剪了,花道?”
他其实多少都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了,毕竟在输掉海南后,花道的状态他全都看在眼里。但他知道花道剃掉头发的根本原因不是海南。
被问起这件事,花道的喉咙当即也紧了紧。他故作无事地咽口唾沫,又把手伸进裤袋里抓了抓,自以为这些小动作无人发现,殊不知,洋平其实全部都知道。
花道说得有些含糊不清:“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剪所以就剪了。”
洋平:“你是真的想剪?”
花道:“真的想剪。”
洋平:“哼哼,是因为输给了海南吧。”
“海南”二字一出,花道当即就炸了,此时的他刚刚剃了一个圆圆的寸头,若是脸再一红,那他就真的比任何时候都像一颗熟透的番茄:“洋平你是故意的吧!!!我,我才不是因为输给了海南!海南那个破学校算什么,迟早是本天才的手下败将!他们,他们算个屁啊!!!怎么回事,居然连洋平都这样说!”
被吼疼了耳朵,洋平赶紧缩缩脖子,连忙哈哈哈地点头道歉。
他能有这么鲜活而坚定的反应,看来,是真的完全从输给海南的事情中走出来了。
既然如此——
“花道。”
篮球馆已近在眼前,咚咚环绕的运球声也奔入耳腔。
花道却忽然听到了洋平的呼唤,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突然停下了的洋平。
洋平看着花道的脸,在笑。
即便是站在教学楼的阴翳下,可从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光芒依旧明亮干净,让花道看着,都莫名冒出了一瞬间想闪避的念头:“你在剪头发之前,想的,都是有关篮球的事情吧。”
说中了。
花道眼瞳震震一颤,当即下意识地错开了洋平的视线,用食指扭捏地挠挠脸,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发出几个音节:“唔,啊,嗯……嗯。”
在花道没注意的时刻,洋平眼里的光,偷偷柔成了绵绵不绝的水:“所以,花道,你,喜欢上篮球了?”
“欸?”惊讶一声,花道又看回洋平,愣愣眨巴眨巴。
他再次低下了头,这次深深低着,使视线里只有自己的鞋和地上的沙土。他显然还是有些迷惘,亦十分犹豫。
“喜欢……”
“我……”
“喜欢上……篮球了?”
“喜欢上……洋平,我不知……”
“花道。”
轻轻一声呼唤悠悠传来,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干脆,像是春风一吹,所有的花便都盛开了。
花道刚应声抬头,胸前却忽然顶来一阵不小的力量。他因为没预料到这件事,便顺着那力道往后退了两步。
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地上的脚印,花道显然很懵,愣了一会儿后才抬头看向眼前人。
“洋平?”
洋平推了花道一把,推得很用力。
在他的视界中,花道身后就是篮球馆。
花道傻在原地看着洋平,又喊了他一次:“洋平?”
洋平笑着看向他的眼睛:“你会遇见的,花道。”
“你迟早会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或许是人,或许是物。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发自内心地告诉所有人,‘你真心喜欢着什么’。”
又是一阵风来,吹得春树沙沙响。
风中,洋平挥挥手,做出运球的姿势:“去吧,天才。”
>>
“我撒了一个谎。”她说。
他很配合地问:“什么?”
她忍不住坏笑,说:“我其实,并不是在下班后正好打算去到那间居酒屋吃饭,自然,也就不是在路上偶然遇见营业课的大家。”
洋平继续顺着她问:“那樱木小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在路上遇见了大家呢?”
“其实是在上周,中村先生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意外得知的。那时候,中村先生也立即露出了一副意外的表情,而我则赶紧做出没听清的样子,算是骗过他了。实际上,我一直都心心念念着今天,一下班就赶紧跑到了大家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守株待兔。”
难怪美都在解释自己出现在居酒屋的原因时,瞄了中村一眼。
“我是专门耍了一个小心机才出现在这里的。为的,是能跟水户先生有工作之外的接触。”
面对美都的坦诚,洋平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美都继续说:“而中村先生之所以有机会不小心暴露了这个营业课内部计划,是因为,他又来找我聊天了——哈哈,他会来找我,不就是因为我像那个樱木花道嘛。”
洋平:“樱木小姐介意这种事么?被别人当成……”
“这有什么呢,”美都说,“毕竟中村先生并没有恶意,他人也挺好的。而且,他也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也就是我不会因他而有什么损失。他只是单纯地因为我像樱木花道,所以忍不住跟我多说一些话。虽然最开始,中村先生的确是抱着别的目的来接近我,但是到现在,他已经不这样了。”
洋平:“我虽然不了解那位樱木花道,对樱木小姐也不甚了解,但是你们看起来完全不同。”
“嗯,感觉,除了头发和姓氏,我那位大球星其实也没什么共同点了。”
看了身旁人一眼,美都没做什么明示,也没直说什么话,只是在转身时,眼神中无意流露出了一种隐晦的缱绻。而后,她就往前走了。
洋平也没说什么话,在背后跟上她,继续听她说。
“其实,就算没有都姓樱木的共同点,单单是那个人也拥有一头天生的红发,也足够引起我对他的兴趣了,所以,我后面随手查了查他的资料。那次中村先生来找我时,我顺口说了一句樱木花道是神奈川人——因为我是东京人嘛,结果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然后中村先生越说越上头,提到了水户先生答应会带他去看樱木花道的比赛的事,就不小心说漏嘴了。”
“先前在聚会上,水户先生也提到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呢。”
洋平想起来,还好自己那时候及时回过神收住了嘴。
他对外的表现一直都是,自己不了解樱木花道,对篮球亦无兴趣,被中村在耳边叨了一年半也就那样。因此“做出了不符合这种‘设定’的行为而引起他人的疑惑”这种事,并不是他想要的。
“我之前一直都以为他的头发是染的,所以并没有在意他。但在得知他原来也是天生红发之后,我终是忍不住以己度人,想,那位在如今无比耀眼、受尽人们喜爱的樱木花道,在小时候,是否也曾因为自己的头发而被人欺负呢。”
“我曾经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头发。”
“因为它让我从幼稚园开始就受尽了欺负。”
“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被欺负了就只会哭,被人抓着头发辱骂也只想着逃,然后,将一切都怪罪为自己这怪物般的头发,所以我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小学时,稍微大一点了,便明白了什么是恶意,也知道了酒吞童子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妖怪,哈哈。”
“于是,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日益增长,我的心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总是哭着闹着不肯去学校,也不肯出门,只敢躲在被子里。直到某天,我趁家里人都不在,用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还把头皮剪了好几处伤。”
说到这里,美都回了一下头,对洋平略显苦涩地轻轻一笑:“然后就做了一段时间的光头,哈哈哈哈。”
“我的妈妈也想尽了办法,给我戴假发,带我去染头。但是假发在夏天给我捂了满头的痱子,我也因为害怕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而畏手畏脚,到后面连离开座位都不敢了;染发的话,很麻烦,新长出的头发其实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主要是,我那时候才刚上小学呢,这么小一个人,哪有父母会放心让孩子接触那么多化学用品,所以后面也只能算了。”
停下脚,在斑马线前等绿灯,洋平比美都多走了两步,来到她的身边。但是二人之间依旧隔着一个人的位置,依旧没有进一步靠近。
身前身后,都站了不少人。
“原来,樱木小姐还有过这种经历,”洋平说,“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象。因为现在的樱木小姐真的很优秀,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自信,很耀眼、很出彩。而且……你现在把头发留得很长,看起来,应该是已经不讨厌自己的头发了吧。”
“嗯,不讨厌了,”
绿灯亮了,
“因为我有一直都爱着自己的家人。”
往前走,身边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那涌动着的人群推着往前走的,还是自己本身就是这前进人群中的一部分,总之,在无尽的人潮中,人总会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像是被淹在了无尽海里。
“因为有他们的陪伴,我才能是现在的我。不然,我可能就无法在十一岁的夏天,在电视上见到他了吧。”
洋平无意识垂了垂眼眸:“嗯,家人与家庭对一个人来说至关重要。”
接着又顺着美都的话问:“在十一岁的夏天,在电视上见到什么?”
“我不记得了。”
前方,又是一座天桥。但是这座天桥比之前的天桥长得多了,更加宏伟、更加华丽,而且,能让人看到更美丽的城市夜景。
上去之后,美都还是情不自禁地为璀璨夜景驻足,说:“我只记得那个人在闪闪发光。就是在电视上看到他后,十一岁的我,人生中第一次想通了——我就是我,我的头发什么都不是,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美丑、无论好坏、无论是否‘正常’,这就是我的头发。”
“即便剪了也还会再长,即便染了最终也会变回去,就算带上假发也无法抑制其生长,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陪伴我。明明这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可我为什么,却为了他人的恶意与无知而一直厌恶自己,这样不对,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自那之后,我变了,我学会了反抗,学会了保护自己,甚至开始留起长发。”
天桥上,遥远而美丽的夜景仿佛触手可及,美都伸出手,抚摸着风,笑了出来:“后来,我长大了。有一天,我正在镜子前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我的姐姐突然跟我说,不如把头发烫成大波浪卷吧,感觉会很好看。”
“我说好。”
由此,美丽的、张扬着的、极富生命力的烈火便诞生了。
「火是生命力的代表」。
洋平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平心说了一句:“樱木小姐现在,真的很好看。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美都眨了眨眼睛,侧头看向他,忍不住失笑:“谢谢水户先生。我至今唯一可惜的是,实在想不起自己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人究竟是谁了,只记得他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只是,能确定是一位今生不可能有什么接触的人便是了。”
“水户先生——”
洋平应声,转身面向了美都。
一路走、一路说,现在,半个小时就要到了。而有关自己过去的故事也已经走到尾声,美都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闭上眼,长长舒口气。
三秒后,她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正正看向洋平的脸,同他面对面:“我主动跟水户先生说了那么多有关我自己的事,肯定,是别有用心的。而我的目的,已经再不明显不过了。”
洋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美都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发出声音:“我要追你,水户先生。”
“我要追你,水户先生”。短短八个字,就是美都今晚参加聚会也好、打电话也好、邀请人散步也好、主动说了那么多自己的过去也好……总之饶了前面那么大一圈,所服务的最终的目的。
这八个字就是美都的「表白」。
既没有唐突地直接说出“请跟我在一起”,也没有自信到对方仿佛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将主体立在自己身上,强调的是自身的意愿,而非请对方给自己追求爱情的权利;所明确的,是自己的行动,宛如宣誓那般表达了自己的决心。最主要的是,这句话还蕴含了即便屡屡碰壁也不会轻易放弃的深层含义。
绝对不要让自己后悔,这就是樱木美都。
站在这个角度看待这件事,洋平已经确定美都说出的话绝非儿戏,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性的准备,换句话说,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应付过去的人。而洋平则因为心中早就猜到了这一切,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对于女孩子如此认真的告白,他的内心虽不至于毫无波澜,但也确实没产生什么像模像样的动摇。
只是至此,他已无心掩藏自己的疲态了。
洋平突然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笑是自嘲的笑。
真的是,怎么不好笑,这个现实怎么不好笑,有人暗恋十多年屁话不说,有人暗恋三个月就敢郑重其事地表白。
他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只要眼角和嘴角一耷下来,之后无论再怎么笑,脸上也满是疲惫。洋平重新看向美都,亦认认真真坦言道:“我不是一个值得樱木小姐追求的人,更不值得樱木小姐托付终生,所以我不希望樱木小姐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水户先生讨厌我吗?”
“不讨厌,”洋平不假思索道,“相反,我很欣赏樱木小姐的能力,正因如此,我才更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无论是作为职场上的前辈,还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都不应该让一个年轻女孩白白浪费自己的感情与生命。”
他在说这种话时只感觉他轻飘飘的,无论是语气还是脸上的表情,都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喜爱,什么都不憎恶,也没有任何负疚。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没有自己能给她人等量情感报偿的自信,樱木小姐。”
“就算别人对我付出真心,我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做到不辜负她。”
后两句有些复杂,美都听着,面部肌肉有略微明显的抽动。
她深呼吸,先稳住自己的心跳,面上没有表露,实际上脑袋却一直保持着思考,一步一步问:“公司里的大家都说,水户先生是单身,这是真的吧?”
“是,”洋平如实道,“我至今没有任何恋爱经历。”
这个回答代表着,眼前人并非曾经为情所伤、留下阴影。因为且不说婚姻关系了,他连恋爱经历都没有,所以不可能是情伤让他说出这种话。那……
“水户先生,是有喜欢的人?”
“……”
这份沉默和表情里转瞬即逝的浅浅惊讶,都给了美都最真切的答复。
对此,意识到自己败局的洋平无奈笑了笑,主动补充说:“樱木小姐真的很聪明。我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人才来到的大阪,但时至今日,我依旧在原地踏步,没半点长进。”
美都:“……水户先生不能跟那个人在一起吗?或者,是那个人不会喜欢上水户先生?”
“我本就不该喜欢上那个人。「喜欢」了的人才是错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那个人,从而脑子里便不可控地又全部都是那个人,洋平在说这句话时,明明说的可不是什么能让人感到高兴的事,脸上也的确带着轻轻的苦笑,可是眼睛却成为了背叛者,在无处落脚的虚瞟中,慢慢亮起了光。
有一份无处可逃的温柔被夹在其中,印证主人还是心动了。
“呵,”可是洋平突然又冷笑一声,眼神彻底黯淡了一瞬,喃喃自语,“什么令人羡慕的精英,明明一直都是个胆小鬼。”
“明明,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美都微微皱了皱眉头,抿唇忍住了探头倾听的冲动。她知道洋平刚刚喃喃说了什么,声音很小,以至于她完全听不清。
但既然是自言自语,不就恰好就代表着自己最好不要非去问个清楚。所以,跳过这个死局吧,毕竟在这之前,还有个很在意的问题想问他。
“那个人对水户先生来说,有多重要?”
此时,洋平重新抬起了眼眸。
刹那,万街灯火的光在他眼里逐渐拥有了倒影。
他的眼神突然明亮了。
本就属于黑幕的万千星星终于姗姗来迟,再一眨眼,天上便挂满了璀璨星光。
这一刻,美都看着洋平的笑容以及眼睛,背脊发凉,恍然大悟,自己一直以来究竟是觉得什么东西奇怪了。
她之所以会觉得奇怪,是因为水户洋平在提起他所不认识、不了解、不喜欢的樱木花道时,笑容深深达到了眼底。彼时彼刻在居酒屋里所看到的他的眼神,正如此时此刻眼前,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情那般,他的眼里流露出了不可遏止的浓浓爱意。
柔肠百转。
在这个瞬间,洋平久违地回到了年少时期:“那个人将我从水中捞了起来。”
“樱木同学!”
大声呼喊出他的名字后,看见他立即就停住了脚,并转身看向了自己,表情里带着明显的不解与不满。
水户洋平说:“这个泳池的深度大约是一米八,而我的身高在一米六左右。”
“?”
噗——
水户洋平甚至能给樱木花道的反应配上字幕,因为他的表情真的太明显了。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樱木花道此时必然满腹疑惑,不知道眼前这个突然找到他、突然把他拉来这里的同班同学到底是有什么大病,明明两个人根本就不熟好吧,现在会临时凑到一起,仅仅只是因为他俩是班上唯二没有家长到校的人。
而且根本没问他泳池深度和他的身高吧!!!
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脑子里到底是有什么泡泡。
对此,水户洋平只是扯扯嘴角。
在自顾自地上报完这两个高度后,他笑笑,轻飘飘地说:“我不会游泳。”
音落,蓦然向后倒去。
在哗啦啦的巨大水声灌满耳腔前,水户洋平似乎听见了一声满是震惊与气愤的“喂”。但彼时的他已完全没有去确认或者回味的余地,因为水已经淹过了他全身,又呛住了他的口鼻,甚至封住了他的视线。使得在他的视界里,只有蓝蓝的一片,就连晴空中的太阳都不见了。
五月份依旧属于春季。
>>
咔嚓。
“我回来了——”
拖着长长的尾音,跟一人独居的家说自己回来了。
美都换了居家拖鞋,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将放在里面的高跟鞋好好摆在了鞋架上。随后她一边脱掉烦人的工作装,一边径直奔向自己的房间,在解开内衣扣子的那一刻,她如获新生地怪叫一声,整个人像一盆泼出去的水,软趴趴地倒在床上。
“累死了。”
脸埋在枕头中,头发跟着放飞自我,散了一床的火。
空气也彻底寂静了一会儿后,美都又爬起来摸来手机,翻翻翻、找找找,眼睛一亮,点了进去。
「美惠~,我跟那个人表白了。」
几秒后,对方的消息轰轰炸过来。
「?????表白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考虑了嘛( ˙-˙ )」
「哎呀,都跟你说了再多观察一下,你怎么就这么着急啊笨蛋!」
「因为想着不先下手为强,要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嘛-_-……又恰好被公司的前辈推了一把……」
「……」
「生气啦?」
「真的生气了吗?」
「别生气嘛美惠( T﹏T )」
「……」
「美惠?美惠?」
「别不理我!!!」
「好啦好啦!理你理你!」
「那情况怎么样,别人什么反应?你之前说你公司里的人都说他是单身,但是传言归传言,真正确认了没?」
「嗯,他是单身,这点确认过了。」
「那就好。」
「但是他有喜欢的人(T▽T)」
「什么??!!」
「不过,算是单相思吧,那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被他喜欢着。这位水户先生来到大阪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人,在新的地方过上新的生活,包括重新爱上别的人……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什么什么差不多!这些都是那个水户洋平主动跟你说的?」
「嗯,都是他主动说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美都?」
字打到这里,美都稍稍顿了顿,而后继续输入:「我想争取。」
「我那时候当面就跟他说了,既然不是两情相悦,那我追求他又有什么问题呢,更何况他自己都是为了离开以前的生活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我不想轻易就放弃。」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自己都说了,我认识他顶多三个月,其实算不上了解他,可能会对他带着一些太过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说得很有道理,你多听听。」
「哎呀!」
「我就跟他说,我心里有数,展开追求是我自己的选择,失败也好、错误也好,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
「倘若在追求的过程中随着跟他的接触增多,我意识到自己跟他其实并不合适,我会立即收手,绝不会死缠烂打,也绝不会再浪费自己跟对方的时间。」
「美惠,你知道的,我宁愿在逐渐看清现实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努力都用错了地方,也不想因胆怯和软弱而让自己后悔。」
「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美惠。我不想再做一个胆小鬼。」
「美都……」
「(??ω?)?(._.`)」
「追人可不是想追就能追到手的哦美都 :-( 」
「尤其对方对你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还有个只能永远深埋于心的无果暗恋。嘛,不过我在高中的时候的确也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啦,隔壁班的女同学追她班上的男同学什么的,最后是成功追到手了。」
「嘿嘿,谢谢美惠的鼓励~ヽ(;▽;)ノ」
「这件事你打算自己跟爸爸妈妈说吗?」
「嗯!爸爸和妈妈现在已经睡觉了对不对?嘿嘿,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他们。」
「好吧,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那就看你自己吧。但是我真的要多说你一句,太冲动了!就三个月,你倒是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啊!」
「对不起嘛……(?﹏?)」
「哼!」
「算了。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跟家里说哦,如果这个水户洋平有问题,我马上从东京跑过去手撕渣男。」
「哈哈哈。」
「好好好,晚安啦,美惠~」
「晚安,美都。」
关掉手机,美都心里和脸上全是甜滋滋的笑容。
又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再起身时,美都先是在床上蹦了蹦才滚下床,哼着歌拿上东西去浴室。
“既然并不是双方都有意,那我追水户先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来到舆洗台的镜子前,偏头,一眼就看见镜中自己的耳朵,美都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只感受到一份浅浅的凉意。但在今天告白时,耳朵藏在头发之下,红得像血。
“但是,水户先生,你从来没有确认过那个人喜不喜欢自己,甚至没有试探过。其实,除了「无果单恋」,还有「两情相悦」的可能。”
面对面看着他,忽而往后退了两步,举起一只手,将枪口对向了他。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算了吧。”
“在「两情相悦」之前,我一定要让你喜欢上我,水户洋平。”
砰。
子弹穿膛而出,从黑夜天桥飞到晴空泳池,击中了心脏。
樱木花道吼完之后,忿忿地脱下校服外套,臭脸撇嘴撒气似的拧干衣服上的水,像一只炸毛但是落水了的老虎,再生气也只能用力憋着。
水户洋平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气愤的样子,浑身湿透、满脸水痕,眯着眼哈哈笑了出来。
五月份依旧属于春季。
在这天,和光中学泳池池水的含盐度上升了。
其量约为,几滴眼泪的浓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