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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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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的第八年,终于从他身边离开了。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洋平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总会安安静静地点根烟。但他基本上都没什么心情抽,所以只是叼着它,任白色的烟雾漫无目的地四散离去。
他其实并不喜欢抽烟的。
在刚进东京总公司的那几年,作为营业课的一位普通职员,洋平的工作就是往死里跑腿。
市场调查、客户反馈、销售活动、渠道建设……麻烦又杂乱的工作都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并且都是需要跟人打交道的活,既然如此,各种应酬技能无疑都成了必需品,这是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培养与适应的。
可事实上,洋平的表现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刚高中毕业不久的新人。
他不像个新人,倒像个会读心术的巫师,总能轻易看穿对方的想法,并适时给出最合适的行动。面对同事、上司也好,面对客户、路人也罢,做什么事、干什么活,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也鲜少人有自信自己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有人是真的这样夸过他的,夸他是人情世故里的天才。可听到这种赞许的洋平却只是哈哈笑笑,说,自己才不是什么天才。
锋芒无法隐藏,光辉四散夺目,可他却连会受人嫉妒的程度都把握好了,在得到更多的赏识前便主动退让,转身又隐入茫茫人海中,像颗毫无摩擦力的玻璃球,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没有地方能让他停留,他也不会粘上一粒尘埃。他就是这般圆滑,以至于没有人能说出自己真的讨厌水户洋平。
只是他唯独不会抽烟。面对应酬里的递烟的场合时,他总是微笑着婉拒。
在公司的一场联谊上,醉醺醺的同事终于憋不住了,抓着自己已经空了的烟盒硬塞给身边的水户洋平,问他到底为什么不抽烟呢,明明烟和酒都是男人增加魅力的工具。
洋平手里拿着酒杯,杯子里装着的却是果汁,因为即便是酒,但只要不是必要的,他也不会让自己过多饮入。他笑两声,接过皱巴巴的空烟盒,拍拍同事的背,说因为家里人不喜欢烟味,所以他不想抽烟,万一染上烟瘾就糟糕了。
同事当场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笑他是妻管严,还口齿不清地说难怪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同事感兴趣,原来传言都是真的,藏得够深啊。
洋平只是摇摇头,没有继续应付同事的酒疯。
没多久,他照常提前离席,理由依旧是回去得太晚会被在神奈川的家人念叨的。对于他这种提前退场的行为,同事们也都早就见怪不怪了,自然是随他去,接着要添杯的添杯、爱扯嗓的扯嗓,疯疯癫癫地继续闹。
在吵闹杂乱的居酒屋之外,歌舞伎町灯红酒绿、人群络绎不绝,杯盏音此起彼伏,胭脂味惊心扰耳,纷纷与杂乱无章的灯光融为一体,迷幻得人看不到脚下的路。在纯粹娱乐至上的红灯区里,只要将自己——就像藏进大海里——淹没进来,便好像真的可以逃避泡沫,在浮华泡影中求得一晌贪欢。
而洋平则选择离开这里。
秋夜冷风飞过街道,在他裸露的后颈上留下一层冷瑟。他总是穿得比平常人都要少一些,而面对所有人的疑问,他都会以一句“不冷”简单应付过去。
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洋平因上面难闻的烟味、酒味、油烟味皱了皱眉头。但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对公司的联谊偷偷腹诽,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好似一副很明确自己的方向的模样。
月亮悬挂在他的头顶上,在他的前方,离他很远很远。
「即使不抽烟,也能将事情都做好。」
水户洋平这样想着,将同事的烟盒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其实一直都在撒谎。无论是不抽烟的理由,还是次次提前离开不必要的活动的理由,他对同事说的其实都是假话。
总是随和温柔的态度,话又说得朦朦胧胧,从不爱过多地提起自己的事,也不对他人的过去抱有多大的关心,再加上对所有同事无论男女都尊重到有点儿疏远的表现……这些,都避无可避地导致同事们对他永远是猜测多于了解,猜着猜着,就出现了他在神奈川老家有个老婆的传言。
不然这个长着一张人神共愤的脸还那么年轻的男人干啥子那么洁身自好啊,难道会是同性恋吗?可他对男同事也十分保持距离啊,如果不是有老婆,那他只能是对人类没兴趣了。
于是托传言的福,洋平那身在神奈川的老婆一下子是大和抚子,一下子是母老虎,要么是温柔体贴得人不想出轨,要么是霸道强势得人不敢出轨。
而身为主人公,洋平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传言了,传言中他孩子都快出生了,实际上他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他其实还是个处男。
可他偏偏对此默不作声。既不澄清、也不肯定,却从细枝末节中让人觉得他并非一无所知,但又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态度永远暧昧得令人恼火,所以对他起了心思的女同事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没一个人敢对他示好。他便一身轻松地在公司里混到了如今,到头来只能夸他一句,真是肮脏的大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洋平倒也不是百分百无添加纯粹地骗人。
至少在“是为了他人所以才不想抽烟,不想染上烟瘾”这点上,他没有骗人。至于真正的理由则是,他的身边有一位樱木花道。
对,就是那位名震半个地球的篮球巨星、国家队现役球员:「红色」的樱木花道。
因为那个人是职业运动员,所以洋平不抽烟,不希望自己一身烟味。真相就这么简单,简单得人无言以对。
毕竟烟味这种东西啊,若只是不小心从别人那儿沾到的,压根不足为惧,好好洗洗就能完全去掉了。但若是自己主动去抽烟、主动去碰它,那由此附在身上的烟味,大概是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包括酒,洋平也基本都是因为工作才不得不喝。然而即便是工作,他也会不着痕迹地用各种交际的技巧与客户周旋,从而能推多少是多少,因为他真的很抵触在樱木面前一身酒味的自己。包括现在,他闻到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后,就决定先回家洗个澡。
——前面就说了,“回去得太晚会被在神奈川的家人念叨”的理由,也是假的。他总是提前离席的真正目的是,去国家体育馆找樱木。为此,他需要先回自己家好好洗个澡,而后骑着小电驴去接他。
毕竟是他自己以开玩笑的语气主动问:既然我现在也来东京了,反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不会有特别麻烦的工作的。所以如果晚上有时间的话,要不要我送你回家,花道?
洋平记得,樱木的眼睛当即就放出了光。
他喜出望外地大笑出声,笑容纯粹至足以击败阴沉沉的天气,手一抬就勾住洋平的肩膀,使劲把他往自己身上扣过来。
洋平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头已经停在樱木胸前,耳朵恰好无限靠近他的心脏。
“好啊!”
洋平在这一瞬间里,真的没分清自己听到的声音究竟是来自自己的头上,还是来自自己的耳边。只是他确定自己同时听到了砰砰的跳动声,吵得他胸口发闷,也吵得他两边耳朵都在发烫。
“那洋平就每晚都来接我回家哟!”
他抬起头,看向樱木的脸,看到了一轮温暖柔和的太阳。
所以,洋平才会总是恰到好处地做出退让,让自己一直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这样他就可以普普通通地上班、普普通通地工作、普普通通地下班,然后就可以去接樱木回家。
甚至,连去东京,都是为了樱木。
啧,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
嘴里的烟还剩半根,洋平提前将它熄掉了,从天台下到公司大门的路上将其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对于午饭,不外乎是忙的时候去便利店里胡乱买点,有兴致时就去附近的餐饮店里解决。现在公司正处于春季招人的时期,能偷偷摸鱼的日子也就这几天了,一直兢兢业业地待在办公室里实属没必要,所以洋平一连几天都会去拉面店里坐坐。
毕竟即便顶着被东京总公司推荐而来的名头,他也实在不想给大阪的上司营造很爱工作的良好印象,从而被一大堆事务压身。
而与她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拉面店里。
“哟水户先生,今天也来啦!”
弯着腰从挂帘下进入店里,迎面就是老板热情洋溢的招呼声。洋平笑着点点头,回复到:“嗯,吉田老板。”
他接着指了指头上的菜单,说:“今天也老样子,麻烦了。”
“好嘞!”老板吆喝一声,笑嘻嘻地转去了厨房。过于高大的体型在面积并不大的店里本行动着,天然有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老板虽然看着不好惹,但其实老实又热情,唯一的逆鳞是自己的店与在店里一起跟自己打点的家人。看着他,洋平总会想到赤木。
对为自己端来茶的服务员笑了笑,洋平便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等待。
来到大阪后的日子其实跟在神奈川、在东京的日子大差不差。因为人向来不是失去了某样东西就会要死要活的——流川这类人除外——生物,洋平是,樱木也是。所以即便在刚开始会很不习惯,但是日子久了,总会适应的。
适应这种失去红色的生活。
洋平端起茶轻轻喝了一口。对于后面陆续进来的客人,他看都不看一眼,自然不知道都来了什么人。
对于他居然会松口同意去大阪这件事,上司傻眼中带着惊讶,惊讶中带着喜悦,喜悦中又有一丝不太确信,不太确信所以又问了一次。毕竟这个人在遮遮掩掩、隐藏锋芒的八年里,有三年时间都在拒绝:一是拒绝升职,二是拒绝离开东京。问理由又次次都会被笑着糊弄过去,不然直接一封辞职信走人。
这次是因为大阪分公司营业课的课长自杀了,所以上司才产生了把同为营业课职员的水户洋平调过去的想法。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始终是不愿放弃这个人才。
在他眼里,水户洋平不只是大人社会里的天才,更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只是这个人总喜欢埋没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升职加薪的机会,这着实让他费解。
至于拒绝的理由,洋平当然也不会说。
正如他打算将自己来到东京工作生活的真正理由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那样,洋平当然也不会说,自己突然同意离开东京,是因为他决定离开樱木。
「离开樱木花道。」
在下意识又开口拒绝以前,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拼命刺痛了大脑神经,使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秒后,临时改口:没问题,我可以去。
所以,才有了如今坐在大阪的一家拉面店里,笑着接过老板递来的拉面的洋平:“谢谢吉田老板。”
他总是笑着,从初中开始就这样——樱木从遇见洋平起,就见他一直都在笑着,好像天天都有好事情在等着他。就连车站告别时也是,樱木所见到的洋平依旧满目的光。
但是来到大阪后,洋平的笑容却达不到眼底、仅仅只是停留在眼球表面,已经很久了。
拿来筷子,夹起热气腾腾的面条,随便吹两口,开吃。
跟店里所有的食客一样,这个黑发的男人同样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淹没在缕缕行行的人海中,等不到盖世英雄发现他。吃完后就要回去继续工作了,重复这种既无浪漫史诗、也无震撼波澜、更无耀眼明光的生活。
「一切就像沉在水里,如死一般冰冷。」
洋平当然记得,自己趁着醉意对樱木说出了这句话。他跟这位大大咧咧、单单纯纯的天才可不一样,总会将以前的很多事情都牢牢记住,一件一件,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包括自己的事,也包括樱木的事。
他依旧记得很清楚,花道是在四岁的初冬时失去了母亲,从此跟着老爹相依为命。
老爹没有再娶,而是每天都会对亡妻的遗照说“我出门了”、“我回来了”。一个人拉扯着顽皮的儿子长大,可身体却从他升上初中后每况愈下。
花道这家伙,除了高高大大的个子外,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他那一头天生的红发,据说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拜这头红发所赐,他从小到大都是不良少年们针对的对象,无论他本人有多不想惹是生非,可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来,从不给他机会。
但是他从没有嫌恶过、责怪过自己这与众不同的头发,因为这是妈妈留给他的礼物。甚至,他经常会偷偷一个人躲起来,闭着眼,自己抚摸着自己的头,或许是在想象着,此时落在自己那如雏鸟羽绒般柔软的头发上的,是妈妈的手。
初中,有次午休时,洋平在天台找到了蹲坐在阴影里的花道。他看见他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没说话,轻步走上去,在花道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朝他的头伸出了手。
所以,且不提保护妈妈了,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自保,花道的选择一直都是挥起拳头,咆哮着将那些嘲笑他头发的人一个个都揍趴下。
他从不怕痛,即便被人用木棍偷袭狠狠砸向后背,也依旧面不改色,更不可能流出眼泪。
只是他自己也是在很久很久后才迟钝地意识到,在这个不得不挥起拳头的过程中,自己居然也被打上了不良的标签。可他并非真的是不良,所以当普通学生对他避而远之时,他也不可能真的跟不良做朋友。这导致他在该交到许多朋友的年纪里,一直孤身一人。
甚至还因为这些破事,害老爹错过了去医院抢救的时机。等他遍体鳞伤地爬回家中时,老爹那泪痕凝干的脸上,看不见痛苦。
和光中学一年换一次班,洋平遇见花道时已经是三年级了。开学第一天,这家伙就敢因为睡过头而迟到,开学典礼都结束了课都上到一半了,才风风火火地闯进教室,吓得老师粉笔都断了。
那时候,十四岁的水户洋平一如既往,托着腮望向窗外,漫无目的地看着春季落樱,百无聊赖地应付漫长无趣的时间,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当他闻声望向讲台时,他瞪大了眼睛。
花道,其实很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洋平一直都这样觉得。只因他真的太过纯粹,同时又美好得让人不知是捧在手心里好,还是站在远方默默守护着就好。
明明大大咧咧、是个彻头彻尾的单纯王,却心思又细腻又温柔,还是个爱哭鬼。赤木、木暮、晴子、安田、安西教练等等等等人,大家其实都说过樱木花道是个大大咧咧的笨蛋,同时又柔软得像一块海绵。
洋平一直都很喜欢花道的大大咧咧。他一向如此。
看吧,昨晚他又发了一大堆消息来,上句话还在说今天又被前辈拽着后领训了,下一句就跳到清田的女朋友又来看他了,然后因自己回复了一句“真热闹啊”而立即跑偏话题,一边抱怨着“洋平你去到大阪后真的越来越过分了”,一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真的,这对心脏不好。
洋平总会在手机的另一端一边捂着心口,一边笑出声。在笑出声的同时,意识到自己没半点长进。
“这都一年多了,还是半点改变都没有。若是这样,专门跑来大阪不就没意义了。”洋平又想起了这件事,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关上手机。
他在昨晚差不多的时间里终于等来了花道的消息,二人一聊又是一、两个小时,所以他现在掏出手机并非是在看未读信息,而是在回看信息记录。
店里又陆续来了些客人,老板与自己的家人招呼来招呼去可忙得很,加上店面本身就没有多大,所以洋平也不会坐太长时间,占老板生意。
他只想照常地吃完走人,但到底该说是太巧了还是太不巧,偏偏在这时候,旁边隔着两个座位的人的说笑声钻入了耳朵,如讨人嫌的虫子般让他皱了皱眉头。
“喂,那个人,对,对就是她——啧啧,红色的头发,真夸张啊。”
“哟呵,还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喂喂,不会是那个打篮球的家伙的粉丝吧?唔哇!真夸张,一头红发也太引人注目了吧,就这么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那两个人一下一下地往身后看过去,跟做贼一样,可说话的声音又着实让人费解他们到底是想窃窃私语,还是故意要显摆。
“嘛,不过说实在的,长得还行,身材也不错,如果求我做她老公的话,我勉为其难能答应。”
“哈哈哈你小声点!”
“她一看就是小个子,染这么一头红发真的好奇怪,好好笑。红头发那么少见——嘶,我懂了,她不会是想跟那个樱木花道一起打篮球吧?不会成天都在幻想自己是他女朋友吧?哼,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切!樱木花道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一打篮球的吗,要是我也从小打的话,他算个屁啊。再过不了几年他必须退役了,看他还怎么叼,天天报纸上电视上都能看到他,烦都烦死了。”
……
倒胃口。
洋平深深皱起了眉头。
说起来,对于现在的日本国民来说,「红色等于樱木花道」,几乎能算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了。不只是在东京,连八年里仅有的五次回到神奈川的时候,洋平亲眼所见的是,好多人都会在看到红色时脱口而出“樱木花道”四个字,也有好多人因为樱木花道而爱上红色。来到大阪后,他所见到的亦是同样的情形。
他便因此而在心中暗自窃喜,即便这件事其实跟他毫无关系,或者说他明明占不到半点好处。
可偶尔他却又会催生出无厘头的担忧,比如花道真的太受欢迎了,他有时候会莫名感到烦躁。
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喜欢这个篮球巨星。窃喜也好、偶尔的烦躁也好,洋平同样十分能确定的感情是,他真的很讨厌所有无缘由讨厌花道的家伙。
所以他现在很讨厌旁边那两个正在笑的人。
面还剩一半,但是胃里却开始翻江倒海。洋平现在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明明老板做的拉面的味道是很不错的。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跟这种通过贬低他人而获取虚假优越感的垃圾共处一室,便放下筷子,将放在衬衫口袋里的工作牌放出来,拿上东西准备走人。可出乎意料的是正是此时,高跟鞋声急促逼近,他刚欲起身,身旁蓦然传来的清脆拍桌响惊堂入耳,居然让他无意识抖了抖肩。
刹那,鲜艳明红飞入眼帘,如雨后误入屋檐下的鸟儿般撞进洋平的视界,组织了一场恍惚朦胧的意外。
洋平在一瞬间里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因为他在这一瞬间里,真的没有看到任何别的东西。
像是被突然袭来的强光夺走了视线,将一切都隐入了白色的虚无里,抹去了多余的痕迹那般,仅有那抹莽撞出现的红色依旧保留着真实,成为空白里唯一的存在。
「雪中的太阳」。
特别刺眼。
洋平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声音颤颤脱口欲出,颤得像被风卷过的海面:“花——”
“我的发色是天生的,天生红色。”
冷静、强硬、果断的女声停驻了不讲理的风。
洋平当即猛吸一口气,恢复了自己的呼吸。同时,身体的各个机能也纷纷从虚无中逃出来,回到了嘈杂的拉面店里,回到了现实中。
那个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和动摇。
接着,他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
“我对篮球没兴趣,也不认识樱木花道。”
“欸?你,你是谁啊,你在说什……”
“你见过什么女人?全日本有多少女人你知道吗?你见过多少?”
“啊?”
“我倒是见过不少没半点本事还爱哔哔赖赖的垃圾男人。”
“欸???”
“而且又丑又矮又穷,胆小如鼠,身上连一点点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地方都没有。”
“什,什么东西……你谁……”
“这种人,怎么有脸幻想自己能舔到老婆呢?哎呀,好恶心。”
“你们两个让我见过的这种垃圾男人又增添了两位。”
“啊?!”
“最后,因为我是个好人,所以我想出了个法子——你们赶紧去找叮当猫要个时光机吧,从小开始打篮球,指不定到今天你们就击溃了NBA或者成为银河篮球手了呢。”
“你——”
“噗——”
水户洋平直接笑出了声。
紧跟在他的笑声后的,是店里其他客人的也逐渐压制不住了的笑声。
那两个男人全程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居然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因为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敢当面怼回来,明明是独自一个人来到拉面店里,没个同行人,居然这么大胆。
红色的陌生女性居高临下,一掌用力拍向桌子,低头看着这两个懵了的男人。从洋平的视角来看,她红色的波浪头发像一片海,一路遮到她的腰际,但是依旧能看出她的身材纤细,并不是有力结实的类型。
所以,做出这种行为需要极大的勇气。
洋平瞄向她压在桌上的手时,发现她的手臂在抖。
等那两个男人终于回过神后,意识到周围人都在偷偷憋笑,他们便终于绷不住了,表情一扭,恼羞成怒:“你!你——”
“闭嘴!倒人胃口的东西!”
哐噔一声,洋平眉头一挑,表情里捎上了浅浅的意外。
只见她一脚高跟鞋直接狠狠踢人家腿骨上,并在另一个人反应过来前顺手抄起茶杯直接泼了他一头水,宛如一团骄傲的火,昂首挺胸,绝不认输。
但实际上她的手脚早就一片冰凉,双腿都快没知觉了。
两人的叫骂声一句连一句,她拔腿就跑,只吃了两口的面也完全管不了了,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逃。身后那两人气急败坏的叫声逼仄入耳,她咬咬牙,心中慌里慌张地祈祷自己一定要成功逃回公司,不要被二人追上。
料想一句绵长到刻意的“老板,我的面还没好吗——”突然出现,在她刚跑出两步后大声响起来。招来了在后厨忙活的老板,也让一直站在现场不知所措的年轻店员当即在心中跪着狂喊“得救了”。
老板听出是熟客洋平的声音,心里不由特别奇怪,赶紧从后厨里跑出来,问到:“欸,水户先生你还、点、了……”
洋平笑了笑,没说话,用手轻轻指指身旁。
老板看过去,一个男人龇牙咧嘴,一个男人被泼一身水,双目一蹬,逆鳞触发,当场化身大猩猩,直接飞出来:“谁想在我这里闹事?!”
年轻的红发女人显然也被老板的气势威慑住了,步伐停止,愣在原地眨了眨眼。
“喂。”
直到那个声音再次入耳,她不由自主地抖着看过去,看见依旧坐在位子上的黑发男子朝自己挥了挥手,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示意自己“快走吧”。
她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包,看了看五大三粗的老板压制着那两个男人,并询问店员女儿事情过程,吸口气,朝帮助自己的黑发男人蜻蜓点水般鞠了鞠身体,转头就赶紧逃了。
不似逃跑的太阳,而是随风狂生的火。
风扬起她的头发,使火蔓过草原,使野火连天。
洋平转回身,意识到自己此刻胃口大开。他便搭配着老板在一旁训人撵人的声音,又开始吃起剩下的半碗拉面来,仿佛跟旁边的混乱处于两个世界,让人不由震惊他这种不合时宜的镇定究竟是怎么学来的。
店里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那两个嘴巴不干净的男人被老板轰出了店门,狼狈地滚走了。
而在店外——其实已经隔了好一段距离了,那抹红色还在疯狂奔跑,踏着自己尚未习惯的高跟鞋,姿势便难免有些滑稽。
直到公司大楼就在眼前了,她才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实在直不起身,便弯下腰,气喘吁吁地看向地面,听着自己那淹没了听觉的喘息声。
她松开被自己紧紧攥住的包,看向自己狂颤不止的手,脑子在这一刻里真的想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唯独一个“自己真的做到了”不断回响在脑海中,重映着她刚才的行为,盛赞着她的勇气。
起身,折进身旁大楼的阴影下,躲开春季微晒的阳光。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从包里翻出了自己的工作牌,抚摸着名片上的名字。
那是她自己的名字,为清晰的“樱木美都”四个字。
今年春季她刚大学毕业,三天前才从东京来到大阪。在通过面试后,今天是她正式上班呃第一天。
所以,怕自己会不会搞错了什么,她于是再次仔细地看了看工作牌。
这下彻底确认,拉面店里那个帮助了自己的男人,跟自己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
哒哒。
“哟,回来了啊,水户先生。”
刚踏进公司的大门,同课的后辈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肩。
洋平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嗯,中村。没办法,逃不了,还是要回来继续工作才行啊。”
“哈哈哈,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嘛水户先生。井野部长已经打算提拔你做课长了,日后腾达,不要忘了中村我哦~”
洋平:……
他微笑着:“都是谣言,总是这样乱传的话,可是会让我感到不安的,中村。”
“哎呀,就算是谣言,凭水户先生你的实力,胜任课长一职简直是理所应当。课长都空一年多了,营业课的大家都认为你有这个实力。”
“不,我没有。”
“不,水户先生有。”
“不,我没有。”
洋平一边跟他扯皮,一边往营业课的办公室走。中村跟着他。
哒哒,哒哒。
“对了,今年营业课还是没扩招,看来是期待不到新人了。唉,不过其实还真不缺人。”
洋平:“……嗯。”
中村:“但是水户先生你听说了吗,今年技术课来了一位大~美~女!嘿嘿。”
洋平:不感兴趣。
洋平:“啊,我不知道呢。中村你见过她了吗?”
“见过了哟。跟一之濑说的一样,还真是一头很艳丽的红色的头发呢,我一眼就找到她了。虽然没能机会问到名字,很遗憾~”
无理由的,洋平的眼角莫名抽了抽。
好在他控制得及时,没有显现出半点奇怪的表现,而是正常地继续在人来人往的公司里往前走。
哒哒,哒哒。
“嘿嘿,是不是想起我的偶像樱木花道了?”中村笑得特别大方,还笑得有点傻。这笑容体现了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体现了,洋平跟在东京时一样,对同事什么都没说。
“我其实一直都很奇怪,水户先生你以前一直在东京工作,居然连一场樱木花道的比赛都没看过啊。唉,明明我在大阪为了能蹭朋友的电视机连脸都不要了呢,好嫉妒~”
洋平:……
“好啦好啦,总是听你提起他,我都后悔自己曾经有眼无珠了。以后有机会一起去东京的话,我带你去看他的球赛。”
“好啊!这是你说的,不准食言哦水户先生!我亲爱的未!来!课!长!”
水户无奈一笑:“别这样叫我,我承受不起。”
“对,还有一件很特别特别巧的事!”
中村双目放光,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
哒哒,哒哒。
哒哒。
哒哒。
洋平看向中村,等着他开口。
中村吸了口气,激动得脸都有些微红,说:“水户先生,还有一件很巧的事,技术课新来的那位红发的美女——”
哒哒。
“居然也姓「樱木」!”
哒——
“你快看!”
高跟鞋的声音从地面俯冲直上,朝着耳腔进发。洋平眨了眨眼,下意识地顺着中村突然改口的话,转头看向了前方。
一抹红色正好从身边经过,如同火烧过了皮肤。
她跟在一位前辈的身后,听她讲述着公司的结构,低头在笔记本上狂做着记录。
可或许是视线余角偷偷给她通了风报了信,在经过洋平的身边时,她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往身边看了过去。
就在这转瞬即逝、擦肩而过的一秒里,她正好与洋平对视。
明亮有神、秋波四起的大眼睛里印出洋平没有笑容的脸。
噗通,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在这一秒里,渐行渐近的汹涌波涛声抵达了峰值,在夜晚的关怀中尽情起舞。
在大海遥不可及的天上,月亮高高悬挂在那里,平等地对地上的一切事物给予着自己微弱的光芒,却始终无法与太阳齐名并肩,甚至无法成为太阳的赝品。
因为她无法照亮一切,也无法温暖一切。
月亮有时候是随和的,散发出如同绒毛般温柔的淡黄色光芒。月亮有时候是冷酷的,透露出如同刀刃般锋利的寒银色锐光。
而更多的时候,月亮其实是残缺不全的。
宇宙里没有光芒,世界本没有温度。月亮也是一样。
一秒后,樱木美都收回了视线。
那一瞬间的对视仿佛是个错觉,一次眨眼后,美都完全回到了前辈的指导里,继续在笔记本上匆忙地做着记录。之后便同洋平两人越来越远。
中村完全成了局外人,完全不知道那一秒里发生了,也不知道中午拉面馆里的事。更没意识到,洋平此刻在面无表情的外表下,正狠力咬着自己的脸颊,口腔中已经渗出血的味道。
他甚至还错误地以为,刚才因为自己话转得太突然,洋平没能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所以他甚至还特地重复了一次,一字一句清晰地在洋平耳边说:
“她也姓樱木哟。”
看,水里有一轮月亮。
看,月亮掉进了水里。
水户洋平,因喜欢樱木花道而从神奈川去到东京工作生活。八年后,同样因喜欢樱木花道而离开东京来到大阪。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对他的妄想非但没有半丝减淡,反而愈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