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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许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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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雷潜就见过许慎了。但不是正式意义上的“见面”,只能算“看见”。许系舟陪在许慎身边说话,隔着好多人,雷潜在阳光地里隔着墨镜眺了好几次。周伯彦也领着雷潜去问好——雷潜认为这个“问好”必然是他主动的行为,毕竟许慎的辈分和岁数都摆在那里,还要等许慎颤颤巍巍的先来找他,太说不过去了。
关键这个人曾经是他爸的岳父,后来是他哥的岳父,将来还会是他自己的岳父。
虽然怎么想怎么别扭。但你得承认这是一种“各种意义”上的dope。
雷家到底是怎么搞成这么变态的?
太难理解了。
由于种种难以言明的原因,雷潜的潜意识里已经逐渐接受了许系舟的身份和存在。跟“这个人”,“结婚”这件事,不再是什么值得专程跑到望鼓山打扰陈冉的睡眠不吃不喝大呼小叫的事了。这几天来唯一让他感觉不舒服的,其实是有一晚做梦梦见了许系舟。那还是他第一次梦见许系舟,不是以一个虚无的名字或代号出现,也没有化身为鱼。是真的许系舟。只是可能因为是梦的缘故,脸上总像是罩着一层浓雾,看也看不清楚。那个梦里许系舟脱了裤子比他还大。但这不是重点。梦里的他也不以为意,没觉得那里不对。倒是醒来之后,越想越焦虑。为了镇定,也不管大早上的饭也没吃,猛灌烈酒。
现在他看到许慎。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许慎。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别扭感就当场找回了五成。
雷潜不确定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身份跟许慎讲话。
少爷?晚辈?还是“女婿”?姑且先这么说吧,他也不知道儿子的老公还能叫什么。他从没给人当过女婿,他以前当男朋友时见过一次某任ABC女友的弟弟,可是他又觉得美式的那种完全平视的交际方式对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具备任何参考价值,更别说性别和辈分都对不上。他虽然不是传统的人,也没想过要过传统家庭生活,但也不至于会白目地认为做“女婿”和做普通晚辈与许慎的沟通方式能是一回事。
而他的这些不能启齿的纠结,许系舟应该是一点也没注意到。许系舟早起去了趟云海,相当于是他把许慎接来的。父子必定是有过一番沟通。具体说了什么不足为人知,但是许系舟的脸色不太好,人也更沉默了。
雷潜并不知道,许系舟这点的“不好”和“沉默,在周伯彦和其他人眼里是约等于无的。可能也不是看不出来,是根本不会留意。周伯彦说许系舟懂事,其中一条指的就是许系舟在有外人的场合里永远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沉稳和安静。给足了话事人面子,是合格的、懂分寸的帮手。雷潜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许系舟在有外人的场合里基本是不说话的,他只是从没想到周伯彦那么多,或者近乎功利的想法,觉得这是什么在给他雷潜抬身份之类的刻意的举动。
你说他看人看得仔细,不如说他看许系舟看得仔细。一看见许系舟,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里面细微但清晰的差别:森白和白,不说话和沉默。怎么可能一样呢?
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他理应把所有或者至少更多注意力放在许慎身上,但你要他怎么控制自己,不去关注许系舟?他甚至对他生平闻所未闻的生理学尤其是眼球的神经传导都有了突破性的新发现:原来你在跟人说话的时候,用余光看向另一个人,最终眼球会被余光带跑,不可抑制地彻底看向另一个人。
还有,人是不能跟自己的心较劲的。
打不赢。
许慎真的很老了,但你要知道他八十六岁了,又会感觉他精神头还真不错。关键不耳背。
“……瘦……”许慎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有好几个字的,可是雷潜只听清了一个瘦,他于是光明正大的去找许系舟的眼睛,想从他那里得到点补充信息。但许系舟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眼神也虚无的落在半空,没有对焦。
雷潜只能自己胡乱猜测,大概是说他太瘦?人老了就是糊涂。他这叫穿衣显瘦好不好?
“以前倒是也运动……”雷潜尴尬地脚趾抠地,脸上却滴水不露,“……现在很少了,也没有那个时间。”
一整句都是现编的鬼话。他这辈子都不会运动的。
雷潜觉得自己就像肥皂剧里那些骗老丈人有豪宅的拆白党。
可许系舟明明知道真相,私下听到必然要对他这身富贵瘦肉冷嘲热讽一番的,此刻却是无动于衷。
许系舟有大问题。
他们两父子到底说了什么?
他这次看许系舟看的太明显了,连许慎都发现了。微微侧过头,扫一眼视野里他儿子仅露出的半边袖子,再抬头看雷潜,颇有内容的笑了笑。
雷潜被他这笑笑的,屁股上的皮都紧了。
“你妈妈我见过的。”许慎说,“她身体还好啊?”
“啊她、她一直挺好的。”
“望鼓山还可以住。”许慎接着说,“王美汎这种人,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风水那些我是不信,你爸就是信的不得了。我说望鼓山好,跟风水没什么关系,就是房子好。”
“……”这也接不上话啊。
“我那天还说,那房子还是当初我们盖的呢。”
“望鼓山那个?”
“不是那个,是那一整片。”许慎笑,“以为只有他们严家盖楼啊?工程谁家没有呀?就他严穆自称地产大亨。”
雷潜赶紧夸起望鼓山的小庄园,瞎编了好几句陈冉的话。
陈冉可不喜欢望鼓山,只是她不会说罢了。
“不是因为你……”许慎还没抱怨完,“我这种老东西还进不来这个门了。”
说的是简正中道的雷宅。
“周伯彦拿着鸡毛当令箭……”他说到周伯彦的时候,竟然是有几分鄙夷的。这鄙夷就很微妙了。在雷潜看来,许慎不可能是从身份上看不起周伯彦,毕竟他自己的儿子也“嫁”在雷家,而且马上就是两“嫁”。许慎对周伯彦的蔑视,很可能还是针对周伯彦“封锁”简正中道的做法,或者源于周氏与许氏之间未知的利益摩擦。
但前者周伯彦就很冤枉了。分明都是雷楠笙的要求。
“他算个什么东西……”果然,“周家怎么了不起的,人都抖起来了。好像弄的他才是说话的那个……熔城姓雷又不姓周。”
还好周伯彦也不在。在的话估计这老头子也不会有什么避忌。活到这把岁数,多数是敢跟阎王爷较劲的人,他都未见得会怕雷楠笙,又怕什么周伯彦呢?而周伯彦必定是不会和许慎一般见识的。届时也只是为难夹在中间的许系舟罢了。
还好周伯彦不在。雷潜就一再地想。
“像你妈妈那样最好了。”许慎笑道,“清净。”
“但是清净当不了饭吃。”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忽然就变成了冷笑,“在熔城你想吃上口饭,有能耐不够,还是要有权力。”
而许家一直都掌握着这种能让人吃上饭的权力。
“看得出来。”他说,语气里倒并听不出是夸奖,“你和你哥一样是有能耐的人。”
那时候雷潜还不明白这话里隐含的意思。他听了不喜欢,仅仅是因为又一次有人把他和他哥放在台面上直白地比较。
他回来之后,每一个人看见他,评价他,研判他,都难免会把死去的雷沛当成参照。有的人,像心怀不甘的杨永兴,包藏祸心的严肃父女,远远打量他,研究他,心里想说不过如此,妖精生的外生子自然是比雷沛差远了。有的人,像雷楠胜,像周伯彦,嘴上说的千般好,心里不一定怎样不以为然,因为他好不好也只能好,他们都没有再多选择了。有的人,像严敏,只想着雷沛死了他凭什么活,他好的坏的,比得过雷沛是做梦,比不过雷沛是活该。而有些人,像许系舟……都不用去想做事、说话、举止这些,单纯长相上,许系舟会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较吗?还是说他看他的每一眼,那好像要穿过皮肉扎进心里般深刻的每一眼,从来都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他们都是雷楠笙的儿子,他们本就那样相似。
是这样吗?许系舟?
许慎的这句话显然在许系舟那里也得到了不同寻常的反馈。雷潜看见许系舟右手的食指抠住了裤缝,裤腿悄然被拽高了一点,露出更多穿着黑色袜子的脚踝。
很细。
以许系舟曾经展示出的身体强度而言,太细了。
“也不是。”雷潜藏在血里的兽性就闻声撕破了斯文的表皮,“我比雷沛强的地方还挺多。”
“虽然可能现在看来最明显的是我活着。”他满怀恶意的说,每一个字都化成锋利的刀,整齐地插进许系舟心里。而他甚至在享受那一刻见血的快感,不顾愧疚,不顾心疼,不顾一切他懂与不懂曾与不曾的心情对他反复的拉扯和折磨,他用痛到爽的心脏,去欣赏许系舟痛至麻木的表情。
他好难受。但他又似乎喜欢的就是这难受本身。有一刻他以为魔鬼要赢了,但赢的恐怕不是魔鬼。有一刻他又以为良心要赢了,但赢的好像也不是良心。
有什么东西,很重的,从嗓子眼一路坠进肠子。所过之处都是透心凉。
“那还不够吗?”他咬紧牙关,补了最后一句。
许慎夸张地挑眉点头。似乎是满意。又似乎全无所谓。
“你可不要在外面这样说。”他笑笑,“再说你跟他撞车没关系可没人信咯。”
“我这个人只是不服输。”雷潜耸肩,“别的真没有的。”
“严敏那个女的很凶的。”许慎瞟了他一眼,“我听说你爸要和她离婚。”
“……”这倒是雷潜没听过的事情。
“你爸搞得太神秘了……”许慎还在说,“外面都有说他死了的。他到底死了没有?”
雷潜猜测,整个熔城应该也就只有许慎敢仗着岁数这么公然地把雷楠笙和死放在一个句子里。
“什么人乱传这种话啊。”雷潜摆出合理愤怒的态度,“都是没有谱的胡话。我爸是病了,做了个手术,现在都能自己走路了。没什么大事情的。”
“外面的人盼着他不好,传闲话是必然的。”许慎说,“家里人看不见他人,自然就有去信这些的。”
“细舢说你见过他了。你能看到他说明他还活着,那很好。”他板起脸来,米着的眼睛看着很吓人,“但你要跟他讲,就说我说的,他能走能跳就让他出来说句话,就算你回来了,他也不能就这么搞垂帘听政,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佛吗?没几个月了,他心里要有数。”
细舢是这边土话小船的意思。应该是许系舟的小名。雷潜直觉是。但当时他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只是硬记住了发音。
而“没几个月了”,说的应该是赌牌的事情。
“我知道了。您放心。” 雷潜说,“也请您帮忙留意,再看到谁乱传这种难听的话,帮我教训一下。”
“荣家的人我可教训不了。”许慎大笑,再次上下掂量雷潜,“你也不行。你让你爸自己出来讲。”
弄了半天还真是外面。雷潜一开始以为跑不了杨家、刘家这些热鼓跳蚤。但确实细一想,也不大可能真有胆子说这种话。所以还真是雷家之外……竟然是荣兆杉吗?荣家搞什么东西啊……
“你爸要是真的不行了,也没必要硬瞒着。”许慎又说,“那就让他利落点,别婆婆妈妈的抓着不放,他能带走还是怎么样的?早给晚给不都是给你?你也好让我们看看你比你哥强在哪里。”
“……”又是没法接的话,接什么回头传到他爸耳朵里都太糟糕了,雷潜一时间只能化作假笑男孩。
“有细舢在这……许家肯定站你的。”许慎说,又撇了许系舟一眼,“你们两个早点把事情办了才好。”
这说的就是结婚的事情了。雷潜赶紧接上:“下个月初七。”
“……呃……”他本来想说雷楠笙找王大师给算的日子,但又记起之前许慎提到王美汎和雷楠笙笃信风水的不屑语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然后在心里无比震撼地想,他可真行。还是应该说人类的适应力是个奇迹。他居然都能面不改色的和“老丈人”谈论他和许系舟的“婚礼”了。
“我知道。”许慎一声冷哼,“让你爸自己出来说。”
说到底他的要求就是这个,雷楠笙要出现,要出面,雷潜琢磨,许慎可能都没有他话里表现出的那样厌恶周伯彦:“不要总让周伯彦像个颁旨的太监来我这里说这说那。”
而许系舟。聊了这么久许系舟还是第一次抬起头来,笔直的视线带着搜索的意味,坚定却又有种失温的脆弱感,立刻就被迎上来的雷潜捕捉到,纠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