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熔城 ...
-
飞机落地的时候他还有点恍惚。如果不是二十几个看似保护实则可以说是半胁迫的黑衣壮汉,存在感极强地环绕左右,这旅途和他往常飞国内看风投项目倒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也不一样。他回过头。他母亲陈冉正安静地望着窗外,侧脸的这个角度,鼻梁的起势和眉峰上挑的劲气,其实他们母子还挺像的。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近二十年里陈冉第一次踏上国内的土地。
但是看样子,总是比他更从容的。
“阿潜。”陈冉喊他。
“嗯!”雷潜下意识应了一声,发现是陈冉在喊他,才往前凑近几分,试探地问,“妈?”
“等下看到你爸爸......还有不管是谁,你要记得叫人,不能没礼貌。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就是了,不要惹你爸爸生气……”再大的孩子也还是孩子,雷潜心里想说难道这些我还不知道吗?陈冉已经回过头来,先是极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拽了拽他棕榈叶花纹的衬衫乱翻领口:“去把衣服换了。”
雷潜是在Dana Point的一场游艇趴上被“接”走的。一群人杀进party,气势汹汹地简直就是地方□□寻仇,整船的男男女女都吓懵了,混乱中还有掉下水的。中途Aron脸上的表情红绿灯似的来回变换了好几次,从震惊到惊恐到怀疑再回到震惊,嘴巴张着,手上还举着喝剩个底的酒。到最后,Aron向他的背影举杯,干了那点半口不足的剩酒,说:“I always knew! I always knew! You’re some badass dude, you’re some badass! ”
到了机场,发现陈冉连同他们娘俩分别在蒙特利尔和纽约的家当,包括陈冉百般讨好喂到半熟的野猫都被打包好了,就等他一个人了。
带头的雷潜当然不认识,陈冉都不认识,由始至终毕恭毕敬,但软硬不吃,只低着头撂了一句:“事情有点突然,老爷让回去说。”再就没有给出锅任何有效信息了。
但雷潜已经听懂了最关键的:他爸没死。那是谁死了?
只能是他哥了。
他搞投资的那些城市,机场和机场之间能有多少不同?无非大一点,新一点。但除此之外,一切又都不一样。出舱扑面而来的潮湿的热风,让他有些后悔换了衣服,他真的几乎忘了,老家这处讨厌的天气,缠缠绵绵的勒紧了他被特地换上的衬衫和西装外套一起绞住的喉咙,像是情热。
车开的一路,他问:“妈,你还能有认得的地方吗?”
结果陈冉笑笑,反问他:“你又还记得多少?”
熔城。
车一路开到望鼓山。雷潜终于忍不住问:“不能回龙背吗?”
陈冉在旁边笑,意思是你看你记得的还挺多的。龙背是他出国前一直住的地方。
也确实很难忘记。
“少爷,龙背拆了四五年了。”只得到这样回复,“老爷说旧了,碍风水。”
雷潜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对他的称呼里已经没有那个“二”字了。
他想了想,准备开门下车,却又被一堆人封住去路。
“我帮我妈安顿一下就过去。”雷潜有些无力,“差这一两个钟头吗?”
来人不为所动:“少爷,老爷请你直接到简正中道,望鼓山这边会有人专门安排的,请放心。”
“......”雷潜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疲惫和失眠一块涌上来,大团地堵在胃里,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揉眼睛和脸的冲动,那些动作没有意义,但至少可以避免直接吐出来。
雷楠笙的控制欲就是这么十年如一日的密不透风和令人作呕。这十年的自在日子令雷潜险些忘了,却又在此时此刻一霎时就回到了矇昧的幼时和绝望的青春期。无处不在的一声声“老爷说”“老爷要”“老爷让”,揉混成一支巨大的烙铁,在他脑门上烙下洗不去的血印:不管去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有一条铁律不可更改,那就是他和他妈,永远都是雷楠笙的所有物。
“你先过去吧。”陈冉已经从另一头下了车。某种程度上,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擅长忍耐,她在包括管家在内的十几个佣人的簇拥下冲他摆手,示意他没事。身后还有许多工人,开始来来往往的搬运陈冉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行李。
他甚至不能住在这里。雷潜沉默地坐好,有人自动地替他轻轻关上了车门。熔城的规矩,继承人是不能跟母家住在一起的。
熔城就是雷家。雷家就是熔城。
而雷家就是雷楠笙。只是雷楠笙。连他死了的大哥雷沛,也都不过是雷楠笙一度选定的、并非唯一的继承人,可能到死连熔城权力的边儿都没摸到半点,人都没了。
雷潜差不多有六、七年没见过雷楠笙了。上一次见面是在珠城荣兆杉的酒会。他当时并不知道雷楠笙会去,否则他就算那一年一分都不投、也不赚了,也会连夜跳上去往任何地方的飞机,躲进随便什么肮脏的汽车旅馆,瘾君子体臭的大被蒙头。都没关系。
被人请到偏厅说话,他还以为有机会劝荣兆杉的小舅子和他一起投滨北的手办城,结果等他的却是雷楠笙。说了什么其实想不起来了,也应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当爹的问几句话,要他对答。只是那种恶心的感觉,久久停留在喉咙里,像被野兽湿黏的舌头傲慢地舔过,意味着尽管此刻不饿,你也分明不在它的食谱之中,但你自此便被它圈养,以后每一想起来嘴巴犯馋,就要把你翻出来舔舔。
而现在,他被衔回到了野兽的老巢。
车是停到后门的。雷家的规矩一律都是“软进”,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开正门。这也是雷楠笙讲求的风水:藏风聚气,踞以为势。
庭院非常巨大,但布置莫名取了苏式的精巧,各楼各院,难免兜转。他小时候每次来这,也都是由人引着,绕来绕去的,像一场小蝌蚪找妈妈的游戏。但他知道陈冉不在这里,找着找着,只有雷楠笙会突然像鬼魅,从不知道什么阴暗的角落里阴沉地浮现。
院子里好多处都引了水,空气闻上去就除了有东瀛矮松和不知道什么花开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腥,不仅仅是鱼的那种。雷潜觉得熟悉,又陌生,但吸了吸鼻子,一时也辨别不出什么。再绕过一座他隐约有那么点印象的书房,原本好像是佛堂的地方,满目素白扑面而至,好像是把这座宅子里其他地方缺失的白色全都集中到了此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雷沛的灵堂。
而他也突然想到,回国这第一面,以雷楠笙的素行而言,在灵堂真不失为一个绝妙的选择。
把旧的木偶烧成灰,画符操纵着新傀儡。
这怕是只有姓雷才能听懂的地狱笑话。
雷潜刻意慢下脚步,胃里翻江倒海,人却已经犯贱地、可悲地、也别无选择地做好了见雷楠笙的准备。
“少爷。这边。”但随即便有人示意他继续左行。
他脚下一顿,心念差不多同时纵容他转过头去,深深望进他即将路过不得而入的雷沛的灵堂。
四开的门,是扎实沉重的实木,并阔也就四五米的样子。雷潜迈开腿大步用不了两秒钟。但也足够他看清楚里面的人。真的有个人。就一个人。
半背向着门,对着雷沛高悬的遗像。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可能黑裤子,因为人是跪坐的,看不出来。低垂的头和被似乎有些长的额发半挡住的眼睛,有挺厉害的鼻子和锋利的侧脸,后颈弯下去的弧度,像一道绷紧的弓。
雷潜被领到一间布置的像是起居室的房间里,扫了两眼他就确定这房间确实是有人经常使用的,但是沙发、靠背椅和茶桌上的灯,又太舒服了,不像他印象里雷楠笙实用主义又中古的风格。
他其实是个挺擅长观察的人。虽然懒起来经常也是乱七八糟的不修边幅,却又特别喜欢关注别人身上的细节。可能跟他做投融资的行业也有关系,他看项目就很准。Aron夸过他这点,但又说他对人就很挑剔,朋友不多是一方面,恋爱也都谈不多久。
“少爷。”相通的另一间房门打开了,“请。”
雷潜的喉咙发干。
雷楠笙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已是面目全非。雷潜一进门就愣住了,因为雷楠笙就站在背窗光照最足的地方,跟他仅隔着一道长沙发,和沙发前厚厚的土耳其手工地毯。
很短暂的几秒钟沉默里,雷潜逻辑混乱的想了好多事情。比如他妈上次见雷楠笙是什么时候?雷楠笙这个样子肯定不是短时间发生的事情。但如果陈冉早就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呢?雷楠笙很明显是病的不轻。是什么病呢?雷沛不会也是病死的吧?艸,那他会不会也遗传到了?太艸了啊雷楠笙,姓雷真的太艸了啊。
“......”雷楠笙似乎从嗓子里硬挤出了一段奇异的咕哝,脸上抽动的皮肤和青筋,好像也试图凑出一个笑来。
但这都是雷潜的猜测,听和看上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雷潜仅凭潜意识,察觉到了雷楠笙的意图,应该就是个半真半假的笑。他甚至能从他记忆的库存里找到对应的,属于雷楠笙原本的声音和表情。
“......父亲。”雷潜听见自己干涸的嗓音。陈冉是会用“爸爸”这个说法的,“你爸爸有他的安排”,“不要跟爸爸讲那件事情”,诸如此类的说话。但陈冉当着其他人的面,对雷楠笙也只称老爷,跟佣人没有本质分别。这就是规矩。
“咯......”雷楠笙又挤出一声喘,先是抬手在脖子附近胡乱地来回比划了两下,才终于勉强地说出第一句类人的说话,“......插管造成的。差不多要好了。”
嘶哑,但又惊叹地并不含混:“......很快的。”
他已然完全不像是个人的样子了。他掉光了头发,脸和脖子上的皮肤脱水般地抽紧却又失力般地松脱,眼眶和颧骨的形状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把充血的眼球显得尤为突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从这具干尸的颅骨里挤飞出来。血管和喉管组成了一个倒置的大写字母A,直插进厚浴衣交叠的衣领里看不见的骨头深处,雷楠笙每讲一个字,就跟着上下滚动,濒死震颤。
他鼻子上还架着氧气管,不知道是用什么固定在脑袋后面的,反正从雷潜这里看过去,就只有鼻子下面横着的一段,和脖子侧面垂下的细细的一根。
“医……医生怎么说?”雷潜决定问点实际的,这个时候再佯装惊讶的说什么父亲你是怎么了,又蠢又假,雷潜自己都觉得没法接受。
“东侧的院子给你。”雷楠笙说,隐约可能还有点欣慰的意思?他的眼神很虚弱,是那种病痛导致的必然的虚弱,但意志上却看不出有分毫软化的痕迹:“......西面不吉利了。”
“雷潜。”他接着又说。从雷潜进门起,雷楠笙一直就站在沙发后面没有动过。而此刻他突然动了,把腿从地板上拔起来,像具空荡的皮囊横着飘动,沙发间的空隙里伴着他病骨支离的下半身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带轮子的氧气瓶。
金属摩擦出吱吱呀呀的噪音,混着他对雷潜命运的判词,冰冷地刺穿耳膜。
雷潜把一只手藏在身后,攥紧了拳头。他不是尝试的,而是真实的用上了他二十七年人生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没在看到他爸走出来的第一时间掉头逃走。
真的很讽刺。他此前生命的一切努力几乎全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家。但现在他不仅回来了,且被熔城濒死的主宰郑重宣告:你此生永远无法与之分割。
“雷潜......”他听见雷楠笙对他说,“现在起你就是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