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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嗜骨香 ...

  •   水袖一振,抛向半空,白绫跌落遮住半脸,只剩下唇瓣翕合,含糊不清的音节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
      眨眼间,大堂空旷无人。一把折扇静静躺在太师椅上,地面血迹斑驳,唯余四周壁画上描绘的猛兽虎视眈眈。

      “情之一念,入骨三分。聚时勾魂动魄,别离痛彻心扉……劝君莫溺帝王乡,早日还家伴娇娘,端看儿孙绕膝敬高堂……”
      台上戏子婉转腔调悠远绵长,堂下观众目放精光一片喝彩。
      登台者乃数月前新进戏班的旦角,人称“梨树白”,虽是初次挂牌,但胜在功底扎实,一口宝嗓不比以往的青衣花旦差。只因原先的台柱感染风寒,久病不愈,碍于某些原因,其他人不敢莽撞贸然接替,班主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于是梨树白这名不谙世事的后生晚辈便被一眼相中,推了出来。
      梨树白初来乍到,自然受宠若惊,在班主一番软磨硬泡下才应承挂帅。接二连三的露脸,倒让他在这小地方闯出了些名头,最绝妙的是,每逢其搭台唱戏之际,大堂里总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极了花香,令人闻之喜悦,可谁也不知道这香气的源头究竟藏于何处。一时间,梨树白因了这些奇象而备受追捧,风头更盛。
      “闫参谋长到——”
      跑堂的小二拖长了声音报名号,喊话还没结束,一双擦得锃亮的军靴已经迈入门槛。
      来人一身笔挺的军装,那桀骜的眼神和高傲的神态,将军阀的专横跋扈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身后跟着一排持枪的士兵,在场所有人无不毕恭毕敬地起身为他让道,仿佛这戏楼就只为他一人而设。
      台下一片战战兢兢,台上兀自风光无限。梨树白沉浸在梨园戏曲的表演,一举一动皆入戏十分,一颦一笑漾起春情无限。
      “这戏子是谁?”
      闫参谋长寻了最好的位置落座,嘴里往外吐着瓜子壳,自打进了楼,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个全神贯注演绎的戏子。
      “是新登台的梨树白,前阵子他师父病了,现在由他挂牌。”班主不敢怠慢,生怕梨树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忙不迭抢着回答。闫参谋长一面听取梨树白的底细,一面吃茶点,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抬眼正好对上梨树白的视线,戏子的那双桃花眼仿佛深不见底,攥住人心不断往下沉沦……

      闫参谋长原是将门出身,偏生得唇红齿白,为了保持威慑力,平日里总绷着一张脸。他自视甚高,寻常人等向来入不得法眼,如今见着这戏子,却像丢了魂似的,终日魂牵梦萦。
      他本就是随心所欲之人,权势在握,少不得寻欢作乐,闲暇时便到戏楼往来听曲儿。一连数日,回回都点了梨树白的戏,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机灵的主儿,什么样的风月场面没见过,对这参谋长的心思全部看在眼里,便贴心主动地将梨树白给“请”到了闫参谋长设的宴席上。
      一桌酒席,满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闫参谋长设宴的本意是与当地的豪绅富豪结交,梨树白当时正在台上唱戏,突然被传唤来当陪衬,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情愿,妆点完毕到了厢房后便乖巧立于一旁亮嗓助兴。
      美酒与美人,事半功倍。席间少不得又是虚与委蛇的觥筹交错和推杯换盏,黄汤灌肚,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惺惺作态都被抛诸脑后,梨树白的身段和嗓音自是一绝,便有人打起了这无靠山的戏子的主意。借着醉意,一双手搭上正在唱戏的人儿的肩膀,梨树白仅仅身体一颤,声线倒是稳稳当当,那人见他不反抗,窃喜正待往下探时,闫参谋长忽然开口道:“商行长,来时路上听闻尊夫人正在寻您,想必快到楼下了吧。”
      在座谁人不知商行长惧内,在外的风光全凭妻子娘家的势力撑门面,偏偏商行长的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河东狮吼,闫参谋长轻轻一句,当即拿捏住他的脉门。商行长讪讪地松开手,又见小厮慌慌张张跑上楼附耳低语几句,面色猛然大变,陪着笑脸告辞。
      其余人均善于察言观色,又惯会见风使舵,此刻忙不迭岔开话题,于是酒席间的氛围一下又活络起来。酒过三巡,该说的话、该表的态都已经明里暗里交了底,闫参谋长凤眼一眯,周遭立刻识趣地告退,留下他与仍在唱戏的梨树白共处一室。不知何时,一股异香悄悄在屋内蔓延,灯影交叠下,梨树白的身形在“咿咿呀呀”的嗓音中显得有些模糊和遥远。
      “好一句‘顾盼横波摄客魂’。”闫参谋长抚掌赞道,示意梨树白可以停下。他自顾自斟了杯酒,“早先听闻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您撑个场面。”绵酒入喉,抬眼看见梨树白仍拘谨站立,旋即展露笑容,以指节轻叩桌面道,“先生离得太远,不妨近些。”
      他身旁仅摆了一张椅子,离他极近,梨树白没有上前:“在下不过一介卑微戏子,能认识官老爷已属祖上荫庇,岂敢再高攀。”
      闫参谋长闻言,眉头微皱:“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于是朝思暮想的人儿便依照他的话,坐近了身边,但吐露的言语仍是惶恐客套,多少令他有些不悦——他们本不该这样生分。
      “刚才为何不反抗?”
      “总归是您的局子,怎能因我这等身份的人搅了老爷们的雅兴。”梨树白垂了眼。
      “不说那些,来陪我聊聊。”
      梨树白温顺地替他斟酒,斗胆问起:“参谋长也喜欢听戏?”
      闫参谋长微一颔首,“生平爱好不胜枚举,对戏曲倒颇有些研究。”他目光一转,赤裸直白道,“我瞧先生眼生,又是如何到这戏楼来的?”
      “小的无父无母,跟着师父游走江湖,靠杂耍卖唱为生,虽然终日漂泊,倒也还算过得下去。只遗憾后来遇上了洪灾和瘟疫,师父也在这场大病中撒手西去,幸得班主好心收留,如今戏楼便是我的家。”梨树白谈起过往无悲无喜,声音渐低。
      “但你口中的班主却未必好心。”闫参谋长冷笑,“他可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你卖出去。”
      “我知道。”梨树白十分平静,好像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以后你就跟着我。”闫参谋长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满意地瞧见梨树白本来毫无波澜的脸染上惊慌失措的红色,得意道,“做我的人,比你待在戏楼好一万倍。”

      是日,梨树白下了戏,奔赴后台准备卸去妆容。中途听见不少人在议论,说昨夜商行长离奇失了踪,今早商行闻讯赶来一拨人要提款,加上他本就声名不好,作壁上观、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闹得沸沸扬扬。
      梨树白静静听着,手上动作未停,待收拾完毕,便拎了一只黑漆雕花食盒起身,掀开帘子走出戏楼,门外早已有车恭候多时。
      闫参谋长果然说到做到,几乎梨树白每一场的挂牌都被他包下,多数时间只为他一人表演,偶尔心情好了,才会放其他人进来陪听助乐。
      到了闫参谋长暂时落榻的酒店,才进屋梨树白就被拉着压到墙上,闫参谋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先生可真让我等得焦虑。”
      经过近段时日的磨合相处,梨树白摸透了闫参谋长的性情脾气,服软和示弱最能表达自己的诚意,于是梨树白轻轻在他唇边啄了一下,看到他略微吃惊又满意的神情,脸颊带笑推开他,将食盒摆到了桌上,又从各分层里依次取出备好的食物。
      几碟做工精美的小菜和点心被摆到了周边,中间是一盘糖醋里脊,浇在上面的糖浆看起来金灿灿的,散发出微酸的气息,轻易就勾起人的食欲;另一盘是棒槌小骨,连皮带骨炸得酥脆喷香;最后一盘是红烧狮子头,四颗肉丸码得整整齐齐,别出心裁在旁点缀了几片翠叶。
      “参谋长用过饭了吗?听说您政务繁忙,好些天没认真吃饭了。”梨树白递上一双银筷,来之前就已被他擦得干干净净。闫参谋长盯着他,不置可否,但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便拉着梨树白坐下,夹起一颗丸子送进嘴里。
      七分精瘦,三分肥腻,肉筋被细细剁了混杂在肉末里,尝起来张弛有度。味道不错,就是不知道做出这道菜的人是不是也像它一样可口。
      “不如您再多尝几口……啊!”未尽的话语化为一声惊呼,闫参谋长猝不及防的一搂,直接把人带进怀里。
      “唤我立昀。”闫参谋长拥着美人入怀,面上淡定从容。“之前是打从心底不肯,那如今呢?”
      梨树白低头不语,手却没停下,夹起菜喂向对方。
      闫参谋长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目光炯炯盯着梨树白,酱汁顺着嘴角流下也全然不在意。梨树白被他痴迷的模样逗笑了,一面掏出手绢替他擦拭,一面打趣着。白色丝绢温柔地掠过他的唇,那种似有若无的触感,如同羽毛般不停地撩拨,这点痒意,慢慢转为心底的冲动,时刻叫嚣着要冲破胸腔。被梨树白染了丹蔻的指甲轻轻刮过的地方,逐渐变得火辣辣的,滚烫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于是闫参谋长这股冲动化为最实际的行动,他直接站起来,将梨树白放倒在桌上。“呀,小心饭菜!”梨树白一声惊呼,仍不忘提醒道。
      “比起这些,我更想吃你。”闫参谋长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眼中闪过饿狼般的光,然后俯下身,贴近梨树白耳畔,低声诉说着什么,梨树白本来白皙若雪的皮肤立即羞得泛红了一大片,身上也散发出若隐若现的香气,引得闫参谋长的眼角更红。
      不多时,房间里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时而像隐忍着不敢发出声音,又像在求饶……布料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细不可闻的水声,听得守在门外的士兵面红耳赤。

      闫参谋长按了按晴明穴,烦躁不堪,想喝杯茶提下神,才发现茶水已经冷掉。他懊恼地将它泼到地上,隔夜的茶水在白色地毯上氤氲开,留下一滩褐色的茶渍。
      “立昀怎么愁眉苦脸的?”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从背后搭上了闫参谋长的肩膀。
      闫参谋长反手将那副身躯拉入怀中,说也奇怪,梨树白的肌肤柔滑细腻,如上等羊脂玉般,在这炎炎夏日里仍然冰凉干爽,这点令他爱不释手。
      “最近有几只老鼠不太安分。”显然闫参谋长不愿多说。温玉在怀,烦心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是学生们又在闹事了?”梨树白身处于戏楼这种嘈杂之地,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能了若指掌,不难猜到和最近的学生运动有关。国难当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人人自危。那些在学堂读了几篇激进爱国文章的学生,自发组成了抗议的队伍,公然反对军阀的不作为。
      “我愿为立昀分忧解愁。”明明声音软糯,却说出了斩钉截铁的意味。
      “哦?”闫参谋长来了兴致,转头看向他,注意力却集中在那张鲜艳欲滴的红唇……真是个妖孽,闫参谋长这样想着,鼻尖又嗅到那股好闻的香气,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行动。梨树白顺从地环住他的脖颈,在闫参谋长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很快,梨树白就见到了惹闫参谋长不快的源头。
      戏楼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戏曲,偶尔也有自创的曲目,不过多数都是为了迎合三教九流的听众,内容多半是郎情妾意的风花雪月。梨树白正唱到漾声灯影秦河,才子执扇赠佳人,泪眼相望共赴巫山云雨时……
      “停下!”台下传来一声高喝,气愤地打断他,“好好的一个男儿,不上战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反倒在这里扭扭捏捏唱些淫词浪曲——”不止是言语上的羞辱,更有甚者,于混乱中抄起椅子砸向舞台。
      梨树白闻言停下,却不辩驳,只静静看向他,眼神里没有苛责,但蕴藏了深不见底的悲哀,似乎有诉不尽的委屈。一种说不上来的懊悔顿时充斥学生代表的心头,让他觉得自己错怪了梨树白。
      一时间,学生代表满腹的怒气竟不知该如何撒,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反应过来的听众不买账了,怒不可遏要将他们赶离:“不想听戏就滚出去!”毕竟梨树白挂牌唱戏的场次可遇不可求,难得闫参谋长不在,却被几个激进的黄毛小子给搅黄了场子。
      众人很快将学生们团团围住,绑起来说要送去警署,最后还是梨树白开口替他们求情:“请诸位消消气,看在他们还是孩子的份上,暂且算了吧。这场就当是我请大家的,瓜果戏票都记在我的账上,下次若有戏,一定赠予诸位戏票。都是街坊邻居,请务必赏梨树白几分薄面……”
      如在平时,众人未必肯买账,但梨树白现在是闫参谋长的人,这点面子总归要给。待众人悻悻散去后,梨树白亲自到台下为学生们解了绑,又叹气道:“回去吧,以后不要再这么鲁莽了。”学生们初次遇到这种情形,正惊魂甫定,闻言纷纷庆幸劫后余生,三言两语道谢后便离开了,只剩下为首的那名学生代表盯着梨树白欲言又止,立在原处不肯走。
      “先生还有事?”梨树白的戏被打断,客已散尽,他也没有再继续唱的念头,见他驻足便疑惑问道。
      学生代表局促不安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梨树白微怔,随即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带着他来到后台歇息的房间——那是班主为了讨好他,专门叫人收拾出来的。屋内早已叫人预先备下酒菜,只等梨树白散戏后即能吃上热乎的饭食。梨树白红唇微勾,笑道:“赶早不赶巧,正好可以请先生和我一起进餐。”
      “抱歉,我刚才不该这样说你。只是作为一名有思想的青年和爱国者,不应只是蹉跎人生。”甫落座,学生代表便飞快地向他鞠躬道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说得说不得的?”梨树白语气藏了几分哀怨,一双手却不停歇,频频倒酒敬他。
      学生代表的酒量很浅,几杯酒劝进肚子后,脸上逐渐浮现起一团红晕,嘴更像打开了话匣子般,不受控制地接连吐露心声:“现在这个国家腐朽不堪,到处都是丑恶,所以更需要我们奔走、呼吁和振兴!”
      梨树白不语,学生代表接着痛心疾首道:“草木山川、鸟兽虫鱼、屋檐墙角,乃至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需要我们的同胞团结一致来保卫。那些军阀气焰嚣张,只知道压榨百姓和贪图享乐,更有甚者与外族蛮夷狼狈为奸,他们为非作歹、引狼入室,把民族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人,简直……可气、可恼、可恨之至!”
      学生代表就这样愤愤不平地将信念坍塌的烦恼,全数抖落给了眼前这名才认识不到半天的陌生戏子听。待酒力稍微散去,他才想起一件事,于是瞪着惺忪的醉眼问道:“我……我叫许笠平,还未请教先生的大名。”
      “原来是许先生。我走南闯北没有名字,您还是和大家伙一样,叫我‘梨树白’吧。”梨树白笑得温柔。
      许笠平被这笑容攥住了心神,痴迷不已道,“先生姝丽,非笔墨所能形容。”他见梨树白红唇娇艳,没来由竟想尝上一口,对方身上飘浮着某种奇特的香气,更是让他心中涌起想与之亲近的冲动,却碍于教条不敢逾矩,只得讪讪地说了一句,“今日相见甚是投缘,我与先生以知音人论交,多的唯恐是奢望。”
      “既是知音,便不算奢望。”梨树白扔掉了酒杯,伸出手指抬高了许笠平的下巴,引导他与自己对视。许笠平醉眼惺忪,任由他拿捏,抬眼又被他目光灼灼的神态吸引得再也挪不开视线。
      “怎么不回答?”梨树白凝视许笠平直勾勾的眼神,里面写满了诸多欲念。许笠平早已说不出话,梨树白忽而灿烂一笑,凑到他耳畔轻咬了一口:“那许先生的愿望,就由我来为你实现吧……”

      “这次是什么?”
      闫参谋长切了一小块肉送进嘴里,明明看着油脂浮在表层,吃进去却不肥不腻,细嫩可口。
      “羊排。”梨树白笑得温柔,“是一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羊羔,还来不及见过什么世面,便被快乐地送进厨房屠宰烹饪。”
      其实闫参谋长并不相信当初梨树白说的话,什么“分忧解愁”,权当作是金丝雀谄媚讨好主人之语。
      然而梨树白做到了。
      出人意料,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让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学生代表消失了——离开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闫参谋长也曾问起,但梨树白总是巧妙地用各种借口和方式避而不谈,到最后闫参谋长干脆不再过问,反正最终目的达到了不是么?这宝贝能耐再大,也无非是杀人放火,对军阀出身、整天刀口舔血的闫参谋长而言,这些事情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且这美人隔三差五还给自己做了各式各样的精美菜肴……能用这副迷人的身体和高超的厨艺同时将自己喂饱的妙人,可不多见。他的思绪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将按在腰间手枪的手放下,对美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比起这个,商行长失踪了。”
      梨树白歪了头,一派天真烂漫。
      闫参谋长接着道:“他家夫人闹上门了,有下人看见他在失踪前一天的夜晚,从宅邸进了你这戏楼。”
      “一定是这个蛊惑人心的戏子,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勾引我家老爷!”白天商行长夫人找上门时,咬牙切齿地责难道。闫参谋长不置可否,让人把她请下去,他想先听听梨树白的回答。
      梨树白平静异常,连眼睛都没有眨:“哦,我瞧他烦人得紧,就杀了。”
      闫参谋长预想过他会惊慌失措,或痛哭流涕,或跪地求饶,然而这些都没有,梨树白神态自若,仿佛这件事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常言道戏子无情,你的心肠可真狠。”闫参谋长盯了他半晌,缓缓道。
      “既然知道戏子无情,那立昀在渴求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梨树白笑得妩媚,红唇更显娇艳欲滴。
      “你身上好香……”闫参谋长原想说点什么,但之前闻到过的那股香气一直在鼻间萦绕,愈发浓烈起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气上,一时间忘记了脑中所有的言语。
      “立昀喜欢么?”梨树白抚摸着枕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蛊惑道,“累了就先睡上一觉,外面的事我来处理……”闫参谋长只觉得那声音犹如春蚕啃食桑叶般沙沙催眠,不由眼皮发沉,困乏起来。

      好梦冗长。
      闫参谋长从梦乡中醒来,发现左臂有些发麻,低头看见梨树白正枕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他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小心翼翼将手臂抽出,下了床想到客厅倒杯水,不料无意见瞥见摆在桌旁的报纸。
      今天,竟然是一个月之后!
      他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又看到报上刊登的战争头条——军阀割据,整个平原地区已陷入一片混战。
      “上面不是写得很明白吗?这地方已经沦陷了。立昀你的军队因为群龙无首,作战无人指挥,所以溃不成军,不到半月便如同一盘散沙。”梨树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在卧室门口慢悠悠道。
      “兵临城下,无处可逃了……”闫参谋长喃喃自语。
      “无妨,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可避风险。”梨树白拉过他的手,安抚道。

      闫参谋长浑浑噩噩,任凭梨树白牵引来到了戏楼。
      哀鸿遍野。经历过战火的摧残,大街小巷都已经乱作一团,触目之处皆惊心动魄,就连戏楼的招牌都被炸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截在空中孤零零地悬挂着。
      梨树白对这些视若无睹,踢开了压在大门外的杂物,拉着闫参谋长进去了。出乎意料的是,大堂里灯火通明,整洁无尘,干净得和门外的脏乱形成鲜明对比。
      数幅紫檀木边座嵌瓷白地青花山水图插屏被摆在两侧,琉璃宫灯透着幽幽红光,戏台幕布静谧地垂落,再往深处看便暗不见日,唯余穹顶处折射下星罗棋布密密麻麻的微光。黑漆雕花太师椅和八仙桌码放得端端正正,高脚盆里堆砌了瓜果糕点。眼前所见与平日戏楼的布局别无二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梨树白忽然消失了踪影。闫参谋长遍寻不着,正焦躁着,一声哀婉的嗓音霎时攥紧了他狂乱的心。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长门怨。
      闫参谋长马上辨识出曲目的名称。
      台上站立着的俏丽身姿正是梨树白,不知他何时装扮上了。描眉绘目染唇,兰指拈花掩面,在宽大的水袖衣摆下,眩然欲泣的一张容颜,欺霜赛雪。戏台前多了假山瀑布,池子里荷叶倾露,花蕊吐香。与此同时,那股奇异的香气又再度涌现,这次闫参谋长好奇至极,一心想要寻出根源。
      “奴似嫦娥离月宫——”梨树白最后一句唱得凄婉恸容,倘若有听众在场,也应闻声肝肠寸断。
      一曲唱罢,梨树白辗转谢幕,戏台后的那堵高墙,撤去幕布,俨然是一幅雕龙刻凤的巨大壁画。闫参谋长只觉得神魂宛如被吸附一般,鬼使神差向前迈步,离得近了,才发现异香就是从这里发散,那味道与梨树白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龙凤盘踞的石壁上,有些亮晶晶的痕迹,闫参谋长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却发现一手黏腻猩红,不禁皱了眉头:“这是?”
      “你的军队呀。”梨树白自身后搂住他,贴近耳畔道。
      闫参谋长猛然顿住,梨树白用染了豆蔻的手指,指给他看:“喏,这些衣服就是他们留下的。”他这才留意到石壁前的下方,堆放了很多套军服,黑乎乎的一团,像被什么液体浸泡过,凑近时那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是我自作主张帮你处理了逃兵,你要如何答谢我?”梨树白的手指顺了他凉透的脊背往上攀爬,“我瞧你的那些士兵都挺适合做它的养分……立昀不会怪我吧?”
      闫参谋长怔怔望向地面那些衣物,目光上移,整面石墙黑乎乎的,就像立起来的墓碑,活脱脱成了一座衣冠冢。
      “谁叫那只小羊临死之前非说要实现愿望,我既然收了他的酬劳,当然要满足他这点小要求了……”
      “什么小羊?”
      “立昀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健忘?看来应该先给你炖点儿脑花汤补补。”梨树白咯咯直笑,见他仍旧皱眉苦苦思索,好意提醒,“那份羊排……”
      闫参谋长瞪直了双眼,梨树白继续火上浇油道:“立昀总问起那位又老又丑的商行长,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他就在你肚子里呀——可还记得我给你带来的糖醋里脊、棒槌小骨和红烧狮子头?你可是一点不落、全部吃光了。味道还好吗?”
      闫参谋长只觉得一阵反胃,英俊脸庞不再骄傲如初,变得狰狞起来,他挣脱梨树白,扑上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充满恨意道:“我要杀了你!”
      却听到梨树白的笑声从他身后方向传来:“立昀要杀我,也要看清楚人才行。”
      闫参谋长闻言神志微清,凝神细看,惊觉身下的人目眦尽裂,五官淌血,那张脸分明是当日上门要人的商行长夫人。她的脖子已被自己掐紫了一圈,舌头伸得老长,像极了来索命的吊死鬼。饶是他杀人无数,乍见到这种情形,仍吓得连连倒退。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颤抖着指了梨树白道。
      “我叫梨树白,是这戏楼的一名戏子。”梨树白不卑不亢答道。
      闫参谋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仰躺在地上,抬眼撞上梨树白那双笑得弯起来的眼睛,忽然释怀了,忍不住狂妄大笑起来。
      这时,忽然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嘘——你听。”梨树白竖起一根手指,做了噤声的姿势。“门外很危险,立昀不是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风险吗?”
      闫参谋长还沉浸在自暴自弃中,又听耳旁传来梨树白的柔声劝慰:“跟我走,我能保你不被他们抓住。”他本能地想抗拒,可异香突然达到前所未有的浓烈程度,意识几欲消弥殆尽,恍惚间已顺从地任由梨树白将自己扶起,露出痴迷的神情,一步步走向那堵噬人的墙……

      大堂空无一人。没有尸体,没有衣服,也没有灯火,只有空中弥漫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奇特香气。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进来,看到的只有灰尘堆积、桌椅杂乱的颓败,若驻足再久一些,或许能听见一两句吃吃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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