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间晚照(花羊)》千鹤影

34、番外·无归

　　据点外的厮杀声不绝于耳，熊熊燃烧的火光直冲云天，陆朝站在距离不空关不远处的那个山头，将一只信鸽放飞。他没能遵守与花慕言的约定，帮他守住不空关，而提醒他逃走，是他最后能为其做的事情了。
　　陆朝冷眼看着那被火烧得变成橙红色的夜空，轻轻抚过双刀刀刃。这两把刀跟了他很多年了，饮过无数人的血，今日过后，就不会再属于他了。
　　“你果然来了，无名，真有你的。”陆朝的声音十分低沉，他取下兜帽，回过头，用那比夜风更冷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曾经的手下，那个傻子无名。
　　然而，今日的无名却一反平常那副敦实憨厚的模样。他的眉眼满是英武的气息，告诉所有人，他其实不是个泛泛之辈。
　　“潜伏了很多年啊……你真不简单。”陆朝冷笑道。
　　“阿朝，回头吧！”无名虽然已经自爆身份，但此刻他看着陆朝的眼神，并没有恨意和杀意，反而温和又诚恳，至少他的确是真心不希望陆朝死去。
　　“回头？”陆朝仰头长叹了一声，道，“无名啊！你跟了我少说也有五六年了，你这么聪明难道还不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罪行累累，回头就等于找死吗？”
　　“回头尚有一丝生还的希望，至少我会帮你。但是，你若顽抗，那么今日我不会让你走下这座山。”
　　无名虽然话语温柔，陆朝也听得出，无名对他仍然有情。但是，他也知道，无名潜伏恶人谷这么多年，就等今朝，他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他丝毫不怀疑无名会说到做到，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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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时候遇见无名的？大概五六年前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那时候的无名，被几个恶人谷里的疯子欺负。那几天正好他心情大好，双刀几天都没有饮过血。不过，那时候的无名极其弱小，就像只蚂蚁一样被人践踏。
　　陆朝没有帮他，也没有杀他，他只是觉得好玩，便躲在一旁看戏。
　　最后，从那几个疯子的口中，陆朝得知，无名之前的帮会因为出了内鬼而被浩气盟打散，而内鬼至始至终未被抓到，于是留下来的所有帮众都成为了那几个疯子发泄不满的对象。
　　“我看你们全帮就没几个忠心的，搞不好都是内鬼。”
　　“哼！管他是不是，反正你们已经散了，名誉扫地，以后谁都抬不起头。”
　　听到这几句话之后，陆朝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也被故乡的人说：“不愧是罪犯的孩子，以后肯定也是罪犯。”
　　他越想越气，最后当着无名的面，结果了那几个人。
　　那天他气急了，下手非常狠，那几个人的血喷溅了一地。
　　要是平常人，见了这个场面怕是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然而无名却望着他傻笑道：“多谢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陆朝看着这个傻里傻气的乞丐，轻蔑地笑道，“你不怕我也杀了你？”
　　谁知，无名竟然一点都不畏惧，说道：“你是好人，不会杀我。”
　　“好人？哈哈哈哈哈……”陆朝突然心情大好，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是好人，不过不管是不是吧！总之，今天我高兴，就不杀你了。我还可以带你走，做我的手下，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以后保证你过得逍遥快活，没人敢欺负你，怎么样？”
　　“好。”
　　无名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陆朝嘴里骂着他是傻子，但心里却高兴。或许总算找到同病相怜的人了吧！那以后，陆朝连续一个月没出谷杀人。
　　在陆朝看来，无名是个又蠢又笨的家伙，武功也是平平，他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加入恶人谷之后是怎么活下来的。无名在他身边，也无非是替他跑跑腿，传传信，再做些端茶送水的活。暗地里，不少人都不理解，为何堂堂第一杀手竟然找个这么愚笨呆滞的手下。
　　不过，陆朝倒是乐得自在，他总算找到了个能说话的人。他不喜欢花慕言那样总是对他说教的人，搞得他跟三岁小孩一样。而无名虽然不能给予他任何有用的建议，但至少能安静地听他说，偶尔这家伙还能蹦两句安慰他的话出来。
　　不知不觉间，无名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似乎离不开他，而他……离了无名，好像心里空了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朝不是没有细想过无名的底细到底有没有问题，也不是没发现无名的一些异常，然而……他每次握住双刀之后，杀意却慢慢退去，他杀不了无名，这里唯一愿意静静地听他说话的人。
　　而驻守不空关的日子，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严重。他对恶人谷没有太大的归属感，这里只不过是个落脚地，他不会在乎一个据点。只不过……他若放任无名，又担心愧对花慕言。
　　“无名，花慕言，我真是倒霉呀！”陆朝扯碎手里的野花，愤恨地咬着牙说道，“如果不遇上你们，老子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不知道过得多自在。”
　　有了你们，就有了牵绊，做什么都有顾虑……然而，杀手如果感情战胜了理智，那么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可是，当跟凌倾然谈了一席话之后，陆朝还是选择了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他这一生，生于罪恶，走在哪里都带着无数的鲜血与罪孽，是时候来一场了结了，毕竟——他也会厌倦。
　　所以，即使无名亮明身份，他们明显敌对时，无名依旧希望他能回头时，他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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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回头了，也注定回不了头，你要杀我就直接动手吧！”
　　陆朝抽出双刀，目露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无名。而无名早已不复曾经那副蠢笨模样，他的伸手极为矫健，陆朝几次偷袭都未能得手。
　　无名的掌法精妙，反应灵敏，但是相比陆朝，他仍然稍逊一筹。
　　陆朝虽然也被无名缠斗得难受，但他凭借多年的经验，仍然依靠过人的反应，他仍然抓住了几个空挡。
　　只要他将刀刃往无名的脖子上一划，那么无名将就此殒命，而他也可以在浩气盟援军到达之前顺利逃脱。
　　然而，每当他有这个想法时，手似乎完全不听他的使唤，迟迟不肯落下。
　　错失了数次机会后，陆朝终于落了下风，被无名一掌击中，退后了数十尺。无名这一掌的力道惊人，陆朝竟被打得痛苦不堪，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如果这时候无名再给他一掌，恐怕可以直取他的性命。他看着无名一步步走近他，他无奈地在心中暗叹，死在这个人手里，也许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比死在别人手里好。
　　他阖上双目等死，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无名落下的掌法，而是轻轻放在他肩上的温暖的手掌。
　　陆朝觉得奇怪，他睁开眼睛，却发现无名已经蹲在他面前，温柔地望着他，一点都没有想杀他的意思。
　　“为什么？”
　　陆朝心中百感交集，无数复杂情感全部涌上来，他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他从来不希望被人同情，不希望对手手软。他是个杀手，在拼杀当中结束生命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杀手最有尊严的结局。毫无疑问，在他心中，被对手这样看着，是屈辱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还藏着一丝欣喜与宽慰。
　　“为什么不赶紧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陆朝几乎是失控般地吼出来，但他却凝视着那双温柔的眼睛，不忍移开视线。那眼神太温暖，是他几乎从未感受过的。
　　“你刚才，不也放过了我吗？”无名答道，“你不希望我死吧？同样，我也不想你死。”
　　“哈哈哈哈……”陆朝苦笑道，“不希望我死？别忘了，我可是恶人谷第一杀手，提着我的人头，你将得到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权势与名利。多少人梦寐以求啊！这绝佳的机会在你面前，你竟然说想放弃？我还以为你现在有多聪明，搞了半天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蠢。”
　　“是啊！我是又傻又笨，因为遇到了你啊！”无名替陆朝擦去嘴角的血迹，又道，“你对我说过你以前的故事，我也听过你的想法，你原本可以不必走这条路的。只要你现在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隐匿江湖。”
　　“你……”陆朝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无名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在乎他，不计前嫌，想带他离开……可惜，太晚了。“你真是跟花慕言一样，天真得让人无比讨厌。”
　　不知为何，凝视着无名那有些沧桑又温暖的脸庞，陆朝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虽然他讨厌那些劝他回头的人，但是无名和花慕言，的确是不一样的，他不讨厌无名，只是有些不舍。
　　想到花慕言，陆朝突然心生愧疚。他抓住了无名的手，祈求道：“无名，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你说。”
　　“七年前，南诏那边的事情，花慕言是被冤枉的。出卖了他们的是曲岩，放走曲岩的是他的护卫，而让他们中了埋伏的……是我。我没有遵守约定，他们被天一教突袭的时候，我没有去救他们，所以他们死伤惨重，连带着附近村子里的百姓也遭殃。错的是我，不是他。”
　　无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调查过。”
　　“你知道？那如果他被抓，你可不可以说出真相？请你救救他，他才是真正值得活下去的人。”
　　“我会的，你不说我也会。”
　　“那就好……”陆朝终于松了口气，这样离去，也许良心不会太痛吧！
　　“所以，你愿意悔改吗？愿意跟我走吗？”无名又问。
　　陆朝却笑了，不是他以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神般的阴冷笑容，而是真正纯粹又温暖的微笑。
　　然而，下一秒陆朝却飞快地举起了自己的刀。
　　无名以为陆朝有诈，而此时他距离陆朝太近，要躲开根本来不及，只能伸手尽力护住自己的胸口和脖颈。
　　但是，等待他的不是被刀刃伤到的疼痛，而是喷溅到他身上的，温热的血液。
　　无名瞪大眼睛，此刻陆朝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只是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他。
　　无名赶紧上前按住陆朝脖子上的伤口，但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从他的指缝当中溢出，而陆朝瘦削的脸庞在一点点失去血色。
　　“无名……”陆朝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了。
　　“陆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决绝？”
　　无名的呼唤带上了绝望的哭腔，而陆朝却已经无力再回应他了。
　　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定格了，仿佛身边的全世界都已经不存在。无名看着陆朝的眼神变得无光，慢慢阖上双眸，而他的生命随着鲜血，在他手中逝去。
　　叶晗屏赶过来时，看到躺在地上的陆朝和坐在他身边发呆的无名，觉得有些诧异。她刚得知无名的真实身份，怕他有危险，所以特地来支援。没想到无名已经在她来之前就杀了陆朝，可是她看到无名那哀伤的模样，突然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无名？你怎么了？”叶晗屏试探着问道。
　　无名没有回应她，依旧无神地望着躺在地上已经冰冷的陆朝。叶晗屏顺着无名的眼神看去，陆朝只有脖子上一处致命伤，而他的面容怎么看也不像是激战而死那么狰狞，反而带着凄美的微笑。
　　“他怎么死的？你杀的？”
　　“他自尽了。”无名终于回应她道，“但也是我杀的……如果不是我，他也许不会死。”
　　——如果他再狠一点，就可以逃脱了。
　　这句话被无名咽下去了。
　　“罢了，人都死了，多说无用。”无名起身背起陆朝，将他的双刀收在自己腰间。“走吧！去救花慕言。”
　　“什么？”叶晗屏被无名的举动和话语弄得一头雾水。
　　“路上跟你说，现在先跟我去找杨止奚。”
　　“哦，好吧！”
　　五年后，瞿塘峡，不空关——
　　“今天我闲着没事，去附近的山上转了一圈，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
　　“一个喝醉的丐帮弟子，坐在一个坟头边上，身上还背了把明教弟子常用的刀。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反正就不让我靠近，我一靠近就轰我走。”
　　“是他呀！听说实力和地位都不凡，但性子古怪。明明可以调去武王城，有很多机会升迁，但他就是死活不离开这里。”
　　“你知道？”
　　“都是听说的，这种事情还是少打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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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名看着空荡荡的酒壶，扫兴地将其扔到一边。他望着湛蓝的天空，听着轻柔的风声发呆。
　　一只黑雕停在他身边，他伸手温柔地摸摸黑雕的头，然后再目送它飞向天空尽头。
　　“我走上这条路，就注定回不去了。尽管有时我也很想隐匿江湖，去试试他们口中所说的平静的日子。可是，我手里的血债，我背负的罪孽，早就预示着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无名，你比我幸运，我还没让你沾过别人的血。”
　　他又想起了曾经陆朝闲聊时对他说的话，是啊！陆朝的确没让他做什么脏手的事情，他唯一一次替陆朝绑叶晗屏，最后也偷偷放走了她。
　　“可是，我手里沾过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