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侜台

17、溃败

　　当金赫奎面对王柳羿的询问，要不要报名运动会的项目时，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拒绝的。但是在周围一群男生的怂恿下，再加上刘老师特地要求每个男生都要报名的命令，金赫奎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挑选了一项他自认不会那么折磨的项目——跳高。而班级里，除了他之外，金泰相也报名了这个项目。

　　金赫奎从来没练过跳高，之所以报名这个，只是因为他觉得跑步太累，而且关注的人太多。他这个运动废柴，只想选个不那么容易丢人的项目混一混便完事。但他还是感到紧张，一想到等运动会时，田野说不定还会来看自己比赛，如果在她面前丢脸，那才是真正让他绝望。

　　这叫他又一次回想起小学时那段悲惨的运动会经历，自那以后，他对于运动会就如洪水猛兽般趋之若鹜。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要在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运动会上参加跳高比赛。

　　“我不想出丑啊！”金赫奎在内心呐喊，他下定决心，可以趁晚自习时间逃课，然后去操场练习跳高，不管怎么样，起码也要跳过最低的一米四标准啊！他觉得，自己身高在男生里面还是属于中上水准的，只要勤加苦练，跳过最低线应该不是问题。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金赫奎便和田野说了自己报名跳高的事。

　　“你到时候，能不要来看我吗？”

　　“嗯？为什么？”

　　“会很丢脸啊……我估计连最低的高度都跳不过去。”

　　“可是，我答应了徐绣，要陪她看跳高比赛。”

　　“……”

　　“她对象也参加，而且好像挺厉害的，是一届跳高前三名呢。”

　　“……”

　　金赫奎沉默不语，面前的饭菜也毫无食欲，田野问他怎么不吃饭，他也只是回答说没心情。

　　“没心情也要吃饭啊！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金赫奎看了看她，起身去超市里买了点零食，田野看到又是批评，说他这样身体迟早要出问题。

　　金赫奎忽然想起来，每天他唯二能与田野交流的时间便是午饭与晚饭，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人，最近却渐渐变得冷淡。田野也常常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但金赫奎每次都只是摇摇头，说一句“没什么”。

　　食堂分为三楼，田野总是来一楼吃，但金赫奎其实一直不喜欢一楼的饭菜，相比之下，他宁愿吃一碗泡面。他其实喜欢去吃三楼的饭菜，但是去三楼的话，就会碰见王柳羿一行人。他们是只在三楼吃的，金赫奎不愿见到他们，更不愿田野见到他们。但是他又不好把这个理由说出口，每次他在一楼不想吃饭时，田野就会很烦躁，问他想去哪楼吃，金赫奎却又总是只回一句“我随你”。

　　他变得越来越讨厌在食堂吃饭，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愤怒，他的怒气无处可撒，便会经常波及到田野。他感到害怕，害怕田野会因此离开自己。或者，他自己也慢慢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他似乎并不懂得如何爱他人，因为他连爱自己都做不到。

　　尽管此刻，他与田野面对面坐着，她一手撇开自己的刘海，一手捧起碗喝汤。金赫奎静静地看着她，内心却像一盏寒夜中飘摇的孤烛，仿佛轻轻一吹便会熄灭。

　　“诶，我看到唐华钰在那边，她妈妈今天给她送来便当，我去白嫖一下！”田野眉飞色舞地说道，便跑去了隔壁桌。金赫奎望向那边，心里却燃起嫉妒的火焰。他很讨厌，因为田野没有对他这么主动过，他看着隔壁的一桌人，冷漠的眼神似乎是要当场将她们杀死。

　　他等到田野回来，吃完饭后便返回教室，一路上，金赫奎一句话都没说。

　　夜晚，他约上金泰相一起逃掉了最后一节晚自习，两人跑到操场，上面已经摆放好了为几天后运动会准备的器材。他们来到跳高，发现已经有几个人在练习了。

　　金泰相率先尝试，他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加速冲向杆子，腾空一跃，以一种不像是跳高，反而像是跨栏的姿势直接绊到杆子。

　　他从垫子上爬起，向金赫奎吐槽：“这也太难了。我看他们跳高都是用背跃式的，看上去很轻松。”

　　“唉，可是我们不会啊。”

　　“没办法，那就只能这么跳了。争取跳得更高一点吧。”

　　就这样，金赫奎便跟着金泰相在操场练习了一整晚。不知道绊倒了多少次杆子，也不知道在垫子上摔了多少次，金赫奎也依旧跳不过那一米四的高度。在这期间，他也试着模仿其他人用背跃式进行跳高，但这对原本就四肢不协调的他来说难如登天，兜兜转转后还是沉下心练习“跨栏式”跳高，只是没有丝毫的结果。

　　但，放弃，从来都不是他的首选，更何况这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此后的几个夜晚，金泰相倒是不再来操场练跳高了，似乎是放弃了挣扎。这反而让金赫奎放松了许多，有一个同样跳不过的好兄弟陪着自己，他就感觉也不是那么丢脸了。

　　在运动会的前一晚，黄天不负苦心人。金赫奎深吸一口气，起跑、加速、起跳，杆子被他的裤脚轻轻地碰了一下，抖了抖，但是并没有掉下来——在数以千计的失败后，他终于成功了。他心花怒放般，当场高兴地在垫子上蹦来蹦去。一颗一直压在心里的五指山终于被掀翻，金赫奎期待着明天的运动会到来，他想好好表演一下，尽管只是跳过最低高度，但他也想在田野面前大展身手。

　　他这样想着，得意地回到寝室，也没有跟金泰相说自己今晚成功过杆的事，他想低调收敛一点，等明日再高调张扬。

　　深夜里，金赫奎梦中梦见了田野。貌似像是暑假的季节，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她身穿一件白色长裙。她拉住自己的手腕，指着远方，带着他赤脚奔跑了好久好久。在他回过神时，眼前是一片蔚蓝如空的大海，风也送来海洋的味道。金赫奎看着水天相接的地平线，视线仿佛穿透现实。他转头看向依偎在身边的田野，不知为何，天空却突然下起了雪。周围也响起钢琴伴奏的悲伤音乐。

　　“如果那个人是真的爱你，你走不掉的跑不了的，除非他有意放你走，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金赫奎感到奇怪，他问田野：“在这个炎热的天气下，还会下雪的吗？”

　　田野却像是不会说话的人偶，目光只直视着大海，嘴上虽然微笑，却没有笑意。

　　金赫奎没多想，因为不久后，他也便醒来了。只是他全然不记得下雪后的梦里发生了什么。

　　他从床上起来洗漱，提前活动了下自己的筋骨，跳高的项目在下午开始，但他也不打算在上午继续练习了，他要保存□□力，将自己的最佳状态留到关键场合。就像是打游戏一样，到了最终的boss战，就把之前存下来的各种道具一股脑用上。

　　上午，金赫奎跟着金泰相等人一起在操场上闲逛，他们一起看了女子100米跑和男子100米跑。金泰相本来是想参加的，但是后来因为班级里没人报名1000米跑，他便退出了100米，报名了1000米。此外，王柳羿宋义进他们则是报名了团队的4×100的接力赛。

　　十月份的阳光微辣，在路口的小摊处，金泰相买下一根冰棍，突然叹了口气。

　　“唉，下午的跳高咋办呦？”

　　金赫奎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说：“无所谓了，反正我们本来就是凑数的，就算没成绩也没人会怪我们。”

　　他甚至有点偷乐，想到连金泰相这样的人，也会面对和自己一样的烦恼，他就感到舒坦许多。难怪有句话说，个人的快乐总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唉，但是跳不过去的那场面，周围一圈人围着你看，万众瞩目的，还是有点丢人啊！”

　　“就那么几秒钟，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你看那些高一高二的，他们怎么能跳那么高？”

　　“人家都是练习过的，像我能跳过第一次的高度就谢天谢地了。”

　　金赫奎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着是自己昨晚跃过杆子的英姿。他有点沾沾自喜，便也买了一根棒冰，他拆开包装，是巧克力味的，吃起来却感觉比平常要甜不少。

　　中午，金赫奎没有跟田野一起吃饭，他选择了回寝室一趟，好好地洗了澡，洗了头，拿着吹风机对着镜子吹出一个跳高时不会太狼狈的发型。然后，在大概下午运动会开始的时候，踌躇满志地出去，前往操场。

　　不知为何，下午高三的跳高比赛围观人数似乎比高二高一要多不少，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地围了三圈，金赫奎想要进去都费了一番劲。等他报道后，领到了自己的号次，刚好就在金泰相的后一位。他扫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田野跟着徐绣一起，两人撑着一把黑伞，盘腿坐在一旁。

　　在比赛开始前，首先是试跳环节，一位位的选手依次试跳，每个人跳完后，旁边的观众还会纷纷点评。金赫奎也参加了试跳，勉强地过了杆，而金泰相则没跳过去。

　　之后，裁判便将起了规则，每个人一共有三次机会，三次都没跳过同一高度的杆子，就算是被淘汰。这让金赫奎心理缓了口气，如果一次没跳过去的话还能有机会，总共三次的话，自己应该能成功。

　　比赛正式开始，各个选手依次走上白线，助跑，加速，纵身一跃，绝大多数的人都轻松跳过最初的高度，只有少数肥胖或是太矮的人没有跳过。等到金泰相时，他拿出冲刺般的速度，在临近杆子的时候直接往前一扑，不出意外，杆子直接被碰到。看到金泰相失败的样子，金赫奎心中也有点不安，他忽然觉得这比赛的杆子，似乎比平常练习时要高出不少。但是也由不得他多想，因为下一个要跳的选手便是他。

　　他走上白线，在开跑之前看了一眼田野所在的位置，太阳有些刺眼，所以他没看清田野脸上的表情。他甩了甩腿，然后用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杆子，在距离一两处的位置，他运用这几天夜晚所练的感觉，高抬起大腿的同时将腰一扭，身体感到一阵腾空后便落在垫子上。他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在议论什么，回头看，杆子已然落地。

　　“哎呀，就差一点。”

　　“这个有点可惜。”

　　“他把脚再收一下估计就能过了。”

　　周围人群的声音开始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里，其中还不乏一些嘲笑的话语。他低着头，回到队列之中，金泰相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啊，你就差一点，下次肯定能过。”

　　金赫奎听着他的鼓励，咬了下嘴唇，内心发誓下一次机会决不能再错失。毕竟，放弃，从来都不是他的首选。

　　第二轮开跳，是由第一轮没跳过去的人来跳，人数很少，因此很快便轮到了金泰相他们。

　　金泰相再次走上前，和第一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金赫奎便认为他这次还是过不了杆子。但现实却出乎意料，金泰相居然看上去十分轻松地跳过了杆子，跳完后，他跑过来兴高采烈拥抱了下金赫奎。但金赫奎却笑不出来，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苦练了好几晚的成果，他却能如此轻松地完成，明明自己比他付出的汗水和努力要多得多。

　　他忽然开始紧张，双腿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他开始担心，如果自己这一次也跳不过去的话，他估计也没有信心去跳第三次了。

　　金赫奎第二次站上白线，他不敢去看田野那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的杆子，深吸一口气后，他脑海便只有一个念头——拼了！

　　他微微俯身，大步迈开，眼中只有那根自己必须跨越的杆子。他左腿发力一蹬，身体随着奔跑的节奏而飞起。他抬高右脚，跨过了杆子，然而在收束左脚时，脚尖却碰到了杆子。金赫奎摔在垫子上，他连忙回头看，杆子正好落地，仿佛也将他的心也敲落。

　　他起身，听到了自己第一次失败后同样的话语，但是他没有走向队列，他望向田野的位置，却看不清模样，因为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于是他直接向着场外走去。

　　金泰相叫住他：“赫奎！还有一次机会！”

　　金赫奎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走了。他不想再跳第三次了——反正都是失败，他还不如直接放弃，少丢一次脸。他想到了徐绣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友，他只是轻松一跃便跳过去了，而自己反复失败了两次，就像是给他们当陪衬的小丑。他开始代入田野，如果一个女生看到自己的对象比别人要差劲那么多，心中是不是也会不好过呢？金赫奎不清楚田野怎么想，但自己确实是羞愧难当。他甚至在内心自我嘲笑：“哈哈，我还以为我已经有所改变。没想到，我依旧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废物啊。”

　　金赫奎一个人独自走回了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便走进厕所，关上门，郁闷的情绪像缠绕的荆棘般扎进他的身体，他双手捂面，再也没有力气抬头了。像是诅咒一样，他觉得这是一个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诅咒。他想起之前田野说过的那些话，此刻一句句却像锋利的针刺入他的眼中。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

　　“我那么没用，一无是处的，又有什么值得你喜欢呢？”

　　“硬要说的话，我喜欢你的眼睛。我知道的，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而且，你性格也很好呢，不会对我大喊大叫发脾气什么的。我性子很固执的，又犟又倔，也要你包容我。”

　　“那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遇到更好的人了，你会离开我吗？”

　　“嗯——不知道诶，等到有那天的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呀。”

　　“不要离开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我害怕，我好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配不上你，好怕你会离开我。”

　　“别总是想那么消极的！自信点啊，同学，你很优秀的！”

　　金赫奎突然想笑——我很优秀？

　　他忽然明白了有些悲伤，是连泪水都无法流出的。他的身心已经破碎了，破碎如风中残烛，此刻，只是一点微小的打击就会将他击垮。他难过得哽咽起来，便想回忆起能让自己快乐的那些记忆。田野的微笑，无数个不同情绪不同时间不同的地点的笑容在金赫奎的眼里旋转。只是曾经的那些美好，如今却已成为刺痛他的伤口。他揉了揉眼，眼皮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连面容都已经扭曲，咬紧牙关，也只是为了不哭出声音。

　　他这才明白，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斗，也无法改变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就像个原地打转的小丑，别人早已奔向终点的时候，他却只能看着别人的背影羡慕嫉妒。

　　为什么，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呢？为什么，我总是要比别人差劲呢？为什么，那分数总是比预期要低？为什么，那排名总是落在别人的名字后面？为什么，从来没有老师肯定过自己的努力？为什么，爸妈都只会关注自己的学业？为什么，大家都好像在相互搏命，都将成绩当成自己的武器？为什么，别人不介意间的话语都会如此伤人？为什么，当自己感到难过时，会连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为什么，父母要离婚吵架？为什么，大人们都对你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他们既然懂得那么多，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为什么，他不明白读书的意义在哪？为什么，他对人生的未来会没有任何方向？为什么，人们总在争吵？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孤独？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得到我想要的……

　　他安静地难过着，想着要反抗，但反抗过后才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自己就像是一个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专门装下无数的消极负能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厕所出来，天色似乎已经接近黄昏了。

　　他走向操场，一路上都是与他前进方向相反的人群。他来到班级所在的位置，才发现大家都坐在位子上等待什么。

　　“金赫奎来了！”

　　有人喊到，站在台前的刘老师回头，发现金赫奎后有些生气地说道：“你跑哪里去了？快点过来，大家都在等你拍合照呢！”

　　金赫奎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在同学们的七嘴八舌中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余光之中瞥到了田野，她面无表情。

　　胡显昭赵礼杰等人纷纷问他去哪了，说大家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他。金赫奎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敷衍过去。

　　“不会是躲在厕所里哭鼻子吧？”金泰相笑着打趣到。

　　这话像一支利箭穿透金赫奎的心，他一时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陷入麻木。

　　等到拍完集体照后，刘老师还要求那些参加运动会的同学再集体拍一张。金赫奎自然也在其中。

　　“我们班的每个同学为了这次运动会都付出很多啊，无论是个人赛还是团体赛，我知道每个人都尽了全力，大家都是最棒的！”

　　王柳羿等人也跟着刘老师起哄，同学们纷纷为那些参加运动会的选手鼓掌。

　　但金赫奎也那些掌声像是一记一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挤在人群中间的他，伪装的笑容背后是像浪花一样粉碎的心，是像风一般动摇的心，是像轻烟般消逝的心。

　　金赫奎长叹一口气——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