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神明》却话长安

6、赞助人

　　司忱好像是做了梦，他记不太清，只记得眼前如潺潺溪水一般流动的光斑，像将七彩的阳光融化成奶油，胡乱涂抹在眼皮上。

　　他陷入了浅层睡眠，论理这里应该是没有梦的——可是司忱却莫名置身于赤红的火焰中，如同一个罪人在经历神明的炙烤。

　　他认得这个地方，是外城新居民区的一座欧式建筑，两口子里的丈夫商量着买它时矫揉造作了一把高端情调，将地板都换成木制的，结果到最后也成了他们丧命的罪魁祸首。

　　所以司忱总是说，外城人就不要装什么上等人的奢侈格局，他们只需要按照刻板印象好好活着，活在权贵们口中被遗弃的世界就行——至于木秀于林的结果，所有人有目共睹。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身处滔天大火里的悲愤感，世界将他疯狂碾碎，又几度拼合，最终抛弃入灰烬里，告诉他他不过是个边缘人物，现在剧本结束了，该退场了。

　　业火将他灼烧，司忱在其中几近死亡。

　　而他睁开眼时，发现那股挥之不去的灼烧感来源于胸口。外城的护士大多赶时间且不怎么专业，处理完伤口后用消毒酒精给他草草擦拭了一遍就大功告成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司忱身上大大小小的破口。

　　尤娜在他窗边站着，手里是四五面终端蓝屏，看上去正在忙——这位拥有着黑色羊毛卷的姑娘有一双好看的杏核眼，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这或许是外城人的通病。

　　她没有注意到司忱醒过来，而司忱也不打算去惊动她。一个战斗规划在忙于自己的终端时，不去打扰她是基本礼仪。

　　直到几分钟后，尤娜才注意到床上已经双目睁开的司忱，手指一划便将蓝屏收起来了。

　　司忱本以为她会骂自己一个狗血淋头，而尤娜却只是带着几分诡异的怜悯看着他，说道：“德维森那边封锁了消息，你很幸运，没叫他们抓住尾巴。”

　　“……谢谢。”司忱沙哑着接受这份赞美，“所以你不打算骂我？”

　　战术规划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熟悉的嫌弃：“我还是头一次见自己来找骂的。”

　　司忱：“抱歉，你骂我才是常态，科斯塔小姐。”

　　尤娜翻了个白眼，说道：“省省力气吧——说回正题，你给那白大个儿下了什么药？”

　　司忱：“白大个儿？谁？”

　　尤娜：“就是任务目标，你从爆炸里抓回来那个，你不是把脑子炸傻了吧？”

　　司忱：“……”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点选择性失忆症，或者老年痴呆的前兆。

　　“这话应该我来问。”他说，“那小子吃了什么肥料？不要命地往上窜啊。”

　　尤娜大概没有被告知内情，只是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那白大个儿指名要见你，你要是不去他不会说一句话，老爹都拿他没办法。”

　　“要不是医生拦着，老爹估计都要一针兴奋剂给你打下去了。”她用下巴指了指床头上的针剂，“你可是审判塔医院的vip用户，人家哪舍得让你早早死了。”

　　司忱无话可说，实在不行还得谢谢医生对自己手下留情——而后他爬起来去拿针剂，被尤娜一爪子按住了：“嘿！又发什么疯！”

　　“老爹把针剂留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他拍开尤娜的手，“行了，我是摔到了脑子，但还没傻。这点暗示要是看不出来就别在审判塔呆了。”

　　尤娜蹙起眉心：“你最好再多躺一躺，空间折叠造成的影响因人而异，你就是反应最大的那一拨。”

　　“那可真是不幸。”他敷衍着说了一句，“之后得好好补偿一顿了。”

　　他看着尤娜有些恼怒的神色，终于良心发现地安抚性一笑：“放心，我的耐药性还是很高的。而且你觉得这种不正规机构里的兴奋剂浓度能有多高？”

　　尤娜简直要被他的乐天派整无语了，她提前预定好了医院里的床位，说：“随你了，反正人死了别指望我收尸。”

　　司忱将药剂推入体内，边笑道：“你会的。”

　　尤娜扭头就走：“鬼才会！”

　　*

　　医院在审判塔底层，而走到电梯间的那几步简直要了司忱的老命。

　　兴奋剂还没完全起作用，他还是能感受到胸口的阵阵刺痛，肋骨像是朝内疯狂滋长，将心肺扎了个鲜血淋漓。

　　只不过当再见着加百列时，他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咳嗽得死去活来。

　　加百列已经生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模样，清俊的五官也舒展开来，带着内城人绝佳的审美——不得不说，他们在艺术造诣这方面的确有一套，这位圣使的脸上杂揉了东西方的美感，就像是被神明亲吻过的脸颊。

　　只不过他的瞳孔依旧是死的，千万星子在其中都要被湮没。

　　先前的教廷礼衣已经不适合他，老爹就随手找了件白T恤运动裤给他套上——廉价的衣服在这家伙身上都穿出了高定感。

　　他，老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正在一间类似于会议室的大屋子里，面前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电子全息屏，以及两边装模作样的两瓶黄色假花。

　　会议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全息屏冰冷的白光打在加百列银白的发丝上，倒显得他有几分像传闻中的吸血鬼，同样的阴郁苍白。

　　可是在他见到司忱的一刻，那些沉寂的阴郁退散些许，转化为一种……难以言说的窥探感。

　　最后，那个女人先发了话：“坐吧，你的伤还没好。”

　　司忱感恩于还有人记得这件事，强撑着笑了下后便坐到了最边沿的角落，说：“谢谢大姐头。”

　　被他叫做大姐头的人名唤奥莉加，是审判塔中仅次于老爹的存在——这是位足智多谋的成熟女性，有时会取代老爹成为智囊的角色，同时也因为更加亲和的个性在底层雇佣兵中更有人气，甚至一度超越冷脸冷心的老爹。

　　不过若是有人因为她的亲和美丽就想肆意妄为，那他可能就要感受下什么叫来自文化人的体术暴击了。

　　毕竟能在外城审判塔中爬到二把手位置的，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奥莉加两手交叠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继而对加百列道：“现在司忱也来了，你也该履行约定了。”

　　被当作了筹码的司忱并无所谓，只是挪了挪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加百列礼尚往来地开口——这回他的声音可算是和脸匹配上了：“以免之后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我提前说出自己的请求——我希望每次会谈时他都在场。”

　　这下司忱可坐不住了，只不过他也动弹不了太多，只稍稍前倾了身体质疑道：“啥？”

　　老爹冷笑了一声，鹰隼般的视线打量着他这块可口的鲜肉：“你这是什么小兔崽子的雏鸟效应？”

　　“希望你明白，你我并不处于平级对等的地位。”他一字一句揭露事实，似乎不悦于加百列文邹邹的皮囊，“你并不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也没有义务应允你的需求。”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可加百列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爹，而后在奥莉加开口周旋前说道：“我并不是在对你说，主谋的鹰犬。”

　　“鹰犬”老爹眉头一皱，却出奇地没有发作，因为始作俑者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那块电子全息屏。

　　“躲藏无用，主谋者。”他平淡到甚至有些乏味地说着，“我知道你在那里，展现你的诚意给我。”

　　司忱：“……”

　　刚从病榻上爬起来的雇佣兵一时有些无法理解眼下的场面，可身体里狂嚣乱舞的兴奋剂抽打着他的神经中枢，强迫他接受每一句话的每一个顿点。司忱迟钝地眨眨眼，意识到老爹冰冷的视线刺到了自己身上，只能仓促地回以一笑。

　　在加百列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会议室里都没有人再说话，直到司忱觉得自己体内的兴奋剂快要失效时，全息屏才降恩似的晃动了一下。

　　“好倨傲的语气。”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显然经过了电子加工，随着他略显滑稽的声音起落，全息屏上的时钟数字也虚晃起来。“不愧是德维森深藏的秘密。”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司忱确定，这位就是他们的赞助人，那位一掷千金的主谋者。

　　加百列对于这个处心积虑要劫出自己的人并无情感宣泄，倒不如说他对谁都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包括对他自己。

　　“我同意你的请求，圣使先生。”赞助人十分干脆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仿佛司忱只是个挂在加百列衣摆上的灰尘，并不会影响交易的天平。“这样，足够展示我的诚意了吗？”

　　而加百列只是眯起眼，罕见地做出一个表情：“这是我与你沟通的条件，并不是你展现诚意的工具。”

　　未曾料想到他会如此咄咄逼人——而且巧舌如簧，司忱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银发青年来，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要是和他斗上一次嘴该有是有多带劲儿。

　　赞助人没有答话，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样一种性格——按理说带“圣”字的人多少都沾点神经质，还有不谙世事的怯懦，平等且热切地爱着这个世界。如果有白莲花的化身的话，“圣子”或“圣使”永远是最佳选择。

　　可眼前这朵白花明显和其他的不是一个物种，茎秆上带着锋芒毕露的尖刺，而且理智清晰，绝不是温室里被爱与神圣浇灌长大的。

　　“你的伪装。”加百列突然说道，“我通过电子合成音依旧可以分析出你的原声，你的年龄，甚至你所在的环境。它对我毫无作用。但你这么做的目的大概也不是为了我，所以我不会要求你卸下你的伪装。”

　　司忱嘴角抽了抽——通过合成音反向推回原音？这功能Eve都没有，这小子是哪个高级智能终端成精了啊？

　　赞助人终于笑了笑：“好吧，看起来我还是低估了德维森的科技水平，还有他们在你身上下的成本。”

　　“既然如此，我可以向你袒露一件事，圣使先生。”赞助人缓缓道：

　　“我与你，是同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