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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东春卷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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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运晨透过有划痕的镜片看到窗外城市里的灯火通明,与狂风暴雨交叠,光影在脑海里忽明忽暗。
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来,在回忆里寻找和描绘过曹恩齐了。
这个名字开始变得陌生,甚至虚幻得不真实。
从记忆深处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耳后吟唱出《下雨天》,曹恩齐模糊的笑脸,渐渐映在被暴雨洗刷的黑夜……
晚风冰凉,再等他回溯片刻,唇角咸湿的液体也被风化地差不多了。
李晋晔立在他身边,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连叹气都是轻飘飘的,凝视何运晨一脸愁容,根本不敢打扰他此刻的孤寂。
直到,何运晨自己意识到肚子顶着饥饿抗议。回头正好对上了李晋晔担忧的神情,粉饰太平的语气,颇有几分像三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何学长。
他揉了把眼睛,硬生生挤出微笑,“……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知道以为你看上我了。”
李晋晔并没有被他的幽默打动,“……嘴还这么损,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清楚?”
“是不是很意外我今天能回来?”
何运晨环顾四周,忽而觉得家中陈设变得陌生,盯着厨房里王春彧忙前忙后的背影,油然而生出一股心酸,是那种对这个已经快不属于自己的家的悲戚。
回忆是有温度的,或许他早就该做好一切归于冰点的准备。
“正好相反,”李晋晔语气严肃,眉头紧皱。
“?”
“你知道你妈那边找谁做律师了吗?”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黑色名片递给何运晨,上面的名字再熟悉不过,“我和秋怡推测,她是故意刺激你才去找李浩源的。你俩一直是对家事务所的王牌律师,业务能力不相上下,要不是因为有亲属规避原则,坐在我对面的,可能就是你了。”
“别!她不是我妈。而且我现在自身难保,工作也是一塌糊涂,没什么竞争压力,这些都是拜她所赐。一拍两散,既然离婚协议已经生效了,那她这个妈,我有权利不认,”
李晋晔没给他再接话的机会,难得厉声道:“开庭那天,你得回避,”
“不行!我必须在现场。”何运晨沉声,情绪再度紧张。
“……要去可以,我让秋怡陪你在外面等着,你这个不可控因素简直就是定时炸弹。”
对话陷入僵局,但何运晨很快恢复冷静,他意识到刚才的话颇有赌气成分,不论从专业素养上讲,还是人情世故上说,李晋晔都是最可靠的人选,给予他信任。
“我倒要看看,她想用什么噱头坑我们家老王头。”
“你家老王头已经把房搭进去了,工作也还悬而未决,而且这事正好赶上他升职评选,你就说你妈,”李晋晔瞟到他神色不悦立刻改口,“原告,那边是不是故意的……”
李晋晔见他瘫在沙发上偃旗息鼓的样子,明显是想转移这个头疼的话题。目光在自己和帮厨的自家那位间来回转移。
何运晨挠了挠头,一副大家长表情:
“嘶……头疼。哎对了,你和秋怡什么时候…?”
那边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里刚剥好的橘子往嘴里塞,“等你家老王头这事结束了吧,我俩能有个长假,加上婚假足够休息一阵,”
“你可别这么说,搞得我跟罪人似的耽误你俩结婚的好日子,”
“那就等你上个大红包了。”
何运晨看他假装奸商,愣是被逗笑,转而轻松道:“算在我爸的雇佣费里得了,反正都是从我腰包里出去的,这么多年的人情,多少给个折扣,”
“不行,一码归一码。”
二人的对话渐渐被厨房传来的饭菜香打断,何运晨本来就没按时吃饭,还淋雨匆忙赶回家,这会儿肚子愣是饿的咕咕叫,起身拍了拍李晋晔肩膀招呼他去吃饭,
“行了不开玩笑了,饿死了先吃饭。还说你俩呢,飞飞最近怎么样了?”
“她啊,毕业以后就去国外进修了,差不多再两个月就回来了,你的事,我们还没告诉她。”李晋晔帮詹秋怡递了副筷子,同她对视一眼,就这热乎乎的面条猛吸了一口,狠狠夸了夸王春彧的手艺,“叔叔你做饭太好吃了!”
王春彧擦擦手把餐厅的灯调成暖光,和煦地笑着,“哪有,这都是你们家秋秋做的,你小子以后可有口福了。不像何运晨,这媳妇儿没找下,自己长这么大连个鸡蛋都炒不熟。”
“王老师~您怎么又开始损我了。”
李晋晔和詹秋怡看着父子二人回到昔日的状态由衷欣慰。前者冲何运晨努努下巴,柔声道:“你现在的任务呢,就是照顾好王老师。还有……”他忽然住口,本来想说曹恩齐,可又在何运晨复杂的眼神里察觉异样,那道藏在何运晨心底的疤,终究还是不能揭开。
李晋晔语气克制,假装补充道:“还有,你自己。”
“叶子,谢谢你们了。”
送走了李晋晔两口子,何运晨如释重负。转身就朝父亲卧室里挪去,想找他好好聊聊。
王春彧像是算好似的,挂着老花镜端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书极其认真,目光集中在书页的画上,冲何运晨招呼,“坐吧,还想问我什么?”
“……没有,”何运晨摇头。
王春彧本以为会等来儿子如机关枪一样的质问,但一反常态,在听到回答后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他,透过眼镜顶端看过去。
“这孩子,我还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妈的事,行我告诉你。”
“我这可不是逼您啊,她的事,听多了只会让我血压升高…”
王春彧摇摇头,给何运晨描述了他不在的几年,家中发生的事,谈起何璐,总是唏嘘不已。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在自己少年时总是活泼开朗,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儿,甚至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理解……
环境是能影响人的,儿时盛夏路单纯的朝气和年长后的犬马声色相差甚远。这改变了何璐,更改变了四人微妙的关系。
那天晚上父子二人的对话里,让何运晨记忆最深刻的,是父亲讲述母亲儿时一次不幸的遭遇:
女孩儿被父亲辱骂殴打的经历被其他三人看在眼里。翌日,拖着病体和挂了彩的脸来到学校后没少被他人议论纷纷,何璐本就好面子,在听到别人指着脊梁骨说她后没忍住眼泪,回到三人面前直接哭了出来。气氛一度凝固,曹雪想起来自己之前的遭遇,共情最快,把女孩儿抱在怀里小声安慰着,白皙的手掌抚在何璐背上轻轻拍打着,两个男孩儿立在旁边不知所措。王春彧偶尔偷偷瞄几眼郎东哲就感受到了杀气,后者蹙眉,怒气满满,贴在裤缝紧握的拳头呼之欲出。
这样的场景,在几十年后的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讽刺。
也是从这件事里,何运晨听出了郎东哲与王春彧神秘关系的端倪。
越长大越通透,还记得在何运晨很小的时候,他最讨厌父亲说教,可现在自己长大了,何尝不是步了父亲的后尘。怀旧是一种情怀,这种复杂的情怀可以延续很长,如四季循环的草木生灵……
最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已深,何运晨关上窗户,隔绝了外界的白噪音。王春彧挥挥手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半躺在床上,手边拿起那个被弄坏的合影相框陷入沉思。
时间的魅力在于储存和拥有记忆,眼前的画面迅速闪动,好似万花筒中五彩斑斓的世界,稍微一转就变换万千。
王春彧总是记得,盛夏路的春天有盛开的槐树,白色的槐花成片掉落被长辈们做成美味可口的饭食;有郎东哲手腕上缠绕的菜花蛇,吐着信子被男孩拿来当做吓唬他的玩具;有四人想尽办法野炊时,郎东哲偷拿七叔老花镜生火时的模样;还有藏在他衬衣内口袋里,郎东哲送给自己一大把牵牛花种子……
男孩骑在土坡的秋千上晃来晃去,耳边别了一朵牵牛花,冲他微笑着挥手示意。
王春彧走近,见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什么。
“把手张开。”
“什么?”
“让你做就做,那么多为什么?”
目光聚焦,阳光下摊开的手掌上多出来一小堆黑色颗粒。
“牵牛花种子,送给你了。种在你家院子里一定特别好看。”
“为什么送我这个?”
“就是觉得它很适合你,”郎东哲突然闭口,想起之前在录像厅里看的电影里有讲过牵牛花的花语,那句话在嘴边打转,却迟迟没对他说出口。
“别忘了,时刻对未来充满希望,还是你教给我的。”
他无法预测未来,也不知道和王春彧的一段缘分会在何处停止。
王春彧把种子小心收好,心里默默算着,距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短。也就意味着,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也明白郎东哲此刻做法的用意。
越过分水岭后,是分是合,全靠命运。
就像这条街的名字一样,那年盛夏来的很早。
水库,是王春彧来这里后唯一没拓过的地图。夏季多雨,水坝上游流速略急,还夹杂着不少泥沙,拍打着河岸劈啪作响。透过浅滩上的芦苇荡,还能隐约看到几只离群的水禽在觅食。
适逢暑假,当头太阳烤得泥沙炙热,两人约好来水库附近抓些药用的昆虫植物,再来是为了偷闲避暑。
王春彧嘴角还挂着西瓜籽,头顶的大檐帽被风吹得歪歪扭扭。不停眯着眼睛朝远处看,无聊时蹲在地上,用随手捡来的木棍在泥沙上画画。
半晌,终于等来了人,郎东哲几乎是跑过来的,热的满头大汗,顺势递给他一根冰棍,还用手当扇子不停扇风。
在两人调侃了几句对方后,郎东哲听到不远处夹杂着流水声有些异响,扭头问道:
“等等春彧,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这里是坝口,当然是流水声,”王春彧还在低头抓泥鳅,没抬眼看他。
“不,有人在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