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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祥瑞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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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帝一生只得三个皇子,均为皇后所出,皇长子梅翼出生于东宫,康定登基元年便被册封太子,性情纯厚。皇次子梅和生时恰逢南靖连连战败,又加上月里不足,身体孱弱,遂视为不祥,长到五岁便被送往南部封地,每年朝贺之期才被准允回京。皇三子梅旸天瑞降生,康定帝与韩皇后对其极尽宠爱,甚是放纵宠溺。
梅旸六岁入资安堂学习,与太子一样,拜中书门下参知政事鲁铎为师。太子梅翼、皇次子梅和更是视这个幼弟为掌上珠,宠爱备至,梅和虽每年只能入京一次,三车行李至少两车都是带给他的各色玩物。梅旸性子太过调皮跳脱,经常弄得合宫不得安宁,康定帝即便气的牙根疼也从不苛责一句。
不过论长相和资质梅旸是最出众的,如今即将满十六岁,身高七尺,面若冠玉,唇如桃花,目函金铁之坚,毫无阴柔之样,性情肆意潇洒。小小年纪马术箭术卓绝,武艺不凡,酷爱江湖杂说英雄故事,书道文学却不尽人意,一手字写的狗都嫌。
秦都知匆匆忙忙冲进皇帝寝宫跪在黑金大理石地面上叩头:“陛下,三宝又……又跑了!”
秦都知已入半百,除了上次三皇子天瑞降生失礼冲跑,再就是这次了,现下已是气喘吁吁。
“又跑了?过两日便是他的生辰,生辰宴都已定好,请帖也都发了,他却跑了?这是要气死朕吗?”
“陛下请息怒,现下该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朕怎么知道该如何是好……去!令木匠雕一个跟他一摸一样的坐像,生辰宴就摆他的雕像,他如此特立独行,朕便成全他!”康定帝,也只有三皇子也只有在秦嵎面前,平日端庄仁厚的皇帝,露出少有的子不成龙气急败坏的模样。
“这就是鲁铎给朕教出的好儿子,他日日为老不尊看江湖三流画本子,弄的三宝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康定帝抬手抚着胸前长喘一口气指着秦嵎道:“去找鲁铎,就说朕说的让凌霄云去找三宝,还有唐痕跟鲁铎不是素来交好吗?让他儿子唐渊也去!朕的三宝不在身边,他们的义女儿子也休想父慈子孝!还有通知方恒,让他家的逆子方海也各处留意!”
秦都知跪在地上不敢动:“这……”
康定重重一挥袖道:“这什么这,让你去你就去!”
秦嵎抬起头一脸为难道:“小人听说凌小姐和唐公子也跑了……比咱们三宝前一天跑的……”
康定帝重重一排龙椅扶手:“这帮孩子真是惯坏了!去皇城司,让他们去找!”
“是。”秦都知忙领了命要起身,突然想到什么事又跪下道:“陛下,三宝的生辰宴……”
康定帝:“就照朕说的让木匠雕个雕像!”
“是,是!”秦嵎退出寝殿摊着两手低声发愁道:“这可如何说起啊,宴会上摆座雕像,拜佛吗?三皇子哎,您可真是小人的佛爷啊!”
近日康定帝情绪本就不好,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近期北青又来要滨州扩充他们的冬息所,一年前已与北青有过一战,惨败收场。十六年前海州惨案乾元殿前砖石里众官员的鲜血还未渗干净啊……
韩中正死前对天嘶声高喊的那句“吾以吾血奏江山,埋尽人间奸佞贼。”还回荡在乾元殿上空。
眼下与北青决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梅旸此时偷跑离宫,乱上加乱啊。
梅旸已经出来十天有余,身上银两早花干净,现下在烟城滞留,离滨州还有些远,所幸换了身藏蓝粗布长衫,黑色头巾,配着他十六岁白皙略显稚嫩的脸竟有些滑稽。
手上举着个破布幡一路游荡,走到路口看到两张破桌子晾在艳阳下,自己索性简单收拾了一下摆了个算命摊子,赚点盘缠。幸好平日里缠着师父讲些江湖故事可以卖弄卖弄。
梅旸站在桌前大声吆喝“财来运转大运红,出门遇上好宾朋,要想求财财也有,要想求利你也行。”
这来来往往的过路人,都斜着身子瞄上一眼,这么个白脸儿也能算命?
子午大街在烟城的中轴线上,是烟城最繁华的街市。一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青灰长衫黑色巾帽,肩上背黑色褡裢,虽仆仆道途略有疲态,但举动间的皆是如竹的气度。
此时,十字路口的一角被围的层层叠叠,熙熙攘攘很是热闹,男子见人群对角阴凉处恰巧有张破桌子,可以在此处支个药摊,于是将桌子及周边收拾干净,摆放好药箱,铺好开方子用的笔墨纸砚。
男子拘谨板正的坐在阴阴的角落,冷着一张略有些尴尬的脸,路过的人都往对角的人群里扒着去看,他这里无人肯施舍一眼,显得冷清凄惨。男子无奈一笑,医者父母,即使生意惨淡也是好事。
只听那人群里传出清爽谈笑声:“大姐,您这孩子八字聪明,五行伶俐,真乃天选之人,将来必成大器啊。”
男子心想原是个江湖术士,出口便是妄言男子依旧板坐着,听着对面的热闹。
“此命向来志气高,上炕剪子下炕刀,见着活计三分会,无用父母把心操……”一首首莫名其妙的打油诗传到男子的耳朵里。
日落归山,热闹散去,梅旸才发现自己对面也立了个摊子,人长的倒很顺眼,青灰长衫虽旧但一尘不染,独自端坐在那里,清若松竹映寒塘,那多出来的几分书生气,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梅旸回过身来越想越觉得好笑,一个举幡术士和一个摇铃郎中做对门生意,有意思……
梅旸见对面摊子惨淡无几,再配上郎中的气质真是冰清水冷啊,便想上去打个招呼,顺便逗他一逗,也替对方招点人气。
“敢问阁下可是烟城人?在下的摊子就在对面。”梅旸对着郎中恭敬施了个礼,郎中碍着面子敷衍的回了一礼,便不再言语。梅旸天生的自来熟,所幸托着破凳子坐到郎中对面,两手支着桌面。
“生意不行,心情不好?你得多笑,放热情些,人自然而然就来了。”
郎中方才将梅旸的戏言妄言尽收耳中,心里认定来者是个江湖骗子,便冷冷的回道:“在下行医救人,只看病不卖笑,阁下有病吗?”
梅旸一听,心想此人嘴上功夫可与自己一博,回了一句:“在下没病,但我见阁下庭前黑云,恐有麻烦会找上,前来替阁下解解病!”
郎中哂笑一声道:“在下行事无愧于心,向来不怕恶鬼邪神,即便有在下可以己治。”
梅旸眼珠子一转笑道:“依我看,你也别看病了,都没人,不如跟着我算命,两个摊子都是咱们的,这个街口就是你我的天下!”
郎中气上胸前睁开眼狠狠瞪了梅旸一眼,冷着脸收起摊子走了。
梅旸半带着挑衅的意味喊道:“郎中明日见啊!”起身将木凳扯回原位,哼着小曲收拾自己的桌面上的物件,清点收入,收摊。
梅旸收拾好银钱举着布幡,买了一布袋馒头朝城隍庙走去,还未迈入大殿,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给寄居在城隍庙的乞丐、流民分吃食,梅旸背着馒头倚在破门上调侃道:“自己无食果腹,还来救济别人?”
郎中起身见梅旸一副嬉皮笑脸的样貌,没做理会转过身去继续分派。
梅旸走近一把抓住郎中的手阻止道:“别分了,给自己留点,我这馒头多用我的。”
郎中一眼不眨的盯着梅旸握着自己的这只手低斥道:“松开!”
梅旸扒拉了两下郎中背上的褡裢:“何必这么凶呢,看你这褡裢里,只够一个人的吃食,都分出去了你吃什么?”
郎中收起拍了两下梅旸扒拉过的地方,冷声道:“骗他人的钱财来行善,善恶不分”,说完独自走到角落里坐下。
梅旸跟上去挨着坐下,道:“你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啊,我只是觉得无聊开个玩笑罢了。”
梅旸见郎中不语,又往他身上挤了挤笑道:“明日,明日我跟着你,给你当助手,可好?这几个馒头拿好这可是咱们今日的晚饭,剩下的我去给大家分了。”
郎中斜望着梅旸疑惑道:“咱们……的?”
梅旸扬扬眉道:“对啊,咱们的。”
梅旸利落的将几个馒头塞到郎中手里,起身离开。
“多谢三公子!”
“多谢三公子!”
……
乞丐流民们纷纷起身拜谢。
梅旸回到郎中身边,拿过一个馒头大大咬上一口,自在的伸直双腿,摊靠在露着砖灰的墙壁上,心满意足的享受自己粗陋的晚餐。
郎中则端正盘膝坐着,略有有嫌弃的看了梅旸一眼问道:“你姓梅,梅乃南靖国姓,怎会与流民乞丐同住?”
梅旸边嚼着馒头边不以为意道:“恰巧姓梅而已,如何就不能与他们同住?天下姓梅难不成都是皇亲国戚么?”
郎中被梅旸回的一时哑口,梅旸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郎中沉声道:“韩昙。”
“韩昙……寒潭……”梅旸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道:“这名字听着就冷,可有表字?”
“永夕。”
梅旸道:“永夕,长夜也,你这名和字又冷又暗。”梅旸打量着韩昙:“我取个新字给你好不好……”梅旸思索搜刮半晌突然兴奋道:“初晰!晨光也。如何?我可太有才了,这表字取的真妙!”
郎中盯着梅旸顿了顿,蹙眉道:“名与字乃家师所赐,怎可随意更改?”
梅旸撇撇嘴:“我不管,反正以后我称你为初晰,应不应是你的事,叫不叫是我的事。”
韩昙转头闭目打坐,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拒绝,多年后,梅旸追问韩昙:“当初这个字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
韩昙道:“他初次听到这两个字时。心中就已经认下了。”
梅旸见又韩昙闭着眼,说道:“你这人看起来一副正经,其实道貌岸然。我都问了你的尊姓大名,你都不知礼尚往来问问我?”
韩昙:“素昧平生,不感兴趣。”
梅旸一听来了兴致,坐直身子:“不想听?我偏要说,我有两个兄长,还有一个义兄,在家可排三可排四,所以取名为梅三四,你称我为梅三、梅四、三四均可。”
梅旸侧头看了看韩昙也不觉尴尬,续言道:“你是不是想说,梅三梅四,不三不四,哎对,就是不三不四。”
韩昙:“花言巧语,毫无廉耻。”
梅旸回怼:“你这话说的就过分了,承认自己不三不四总比装的道貌岸然的强,你就不想知道我表字是什么?”
韩昙侧目瞟了一眼梅旸:“表字为何?”
梅旸得意的笑道:“暾暾,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和我给你起的表字是不是很配啊?”暾暾其实是大哥梅翼给他起的乳名,至于自己的真名与表字,绝不是他要藏着掖着,而是出生那日,父皇把他的名和字昭告天下,整个南靖,上八十老叟下三岁孩童,无一不知他这个天瑞的名号。
韩昙瞪了梅旸一眼:“多余与你废言。”说完闭上眼睛打坐。
梅旸见韩昙一直将馒头握在手中未动一口:“你不想吃馒头啊?也是这馒头吃确实没什么意思,要是能吃上黄鹤楼的水晶包就好了。初晰你吃过黄鹤楼的水晶包吗?那可真是一绝,要不咱们再商议一下,明日将摊子合在一起,定能赚很多钱,考虑一下?”
韩昙嫌弃道:“骗他人钱财行善,善恶不分,此钱来路不正,不食。”
“我并未行骗啊,他们将身价福寿寄于鬼神,而我替鬼神让他们心安,不好吗?”
“行骗妄言,强词夺理。”
“每卦只收两文钱,也叫行骗?一杯粗茶一个馒头,信则有不信则无,再说我并未说过什么厄言,怀揣美好愿景,应对往后生活,不好吗?即便不信两文钱买个开心不值吗?”
“哎呀,考虑一下嘛,一个人走江湖多没意思?”梅旸见韩昙闭目不理自己,双手拽上韩昙的衣袖晃悠着撒娇,他在宫里时,每次向母后求些什么都会如此,次次有效。
韩昙佯装不应,悄悄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沾在食指上,往梅旸太阳穴上一点,梅旸吓的往远处一躲,
“你干什么!”
韩旸从胸前掏出一块素白的方巾擦着手道“下毒。”
“你……”梅旸瞬间感觉浑身发软,舌头发麻,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韩昙冷声说了一句:“再多言,便杀你灭口,你未听过乡野郎中最是惹不得?”继续闭着眼打坐。
梅旸一听心里真有些慌,脑子迅速开始盘算,莫非真是自己看走了眼,如此长相也能是坏人?难道自己的江湖生涯还没开始便要断送在此处了?真是马失前蹄,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张纯善的脸下长了个黑心肠……不行我要稳住,对!先顺从他,静观其变,稳住,先稳住……
梅旸瘫软的一动不动靠在墙上,须臾精神不济两眼开始打架。此时韩昙依旧在闭目打坐,没有后招,梅旸开始怀疑自己上当了。
少时一个瘦瘦小小脏着脸的小姑娘走过来细声细语的问道:“梅哥哥,你今天怎么如此安静,何时再带我们一起唱歌呀。”
梅旸用尽力气抬脚踢了韩昙一下,韩昙睁开眼,却见眼见站着一位小姑娘疑惑的盯看着自己。便从怀里拿出另一个小瓶,打开盖子放到梅旸鼻下,梅旸瞬时感觉身上的力气慢慢回来,舌头也不麻了。
梅旸恢复过来后,噌的坐起身,不留丝毫风度的对韩昙大声喊道“韩昙,你是不是有病,诓我,给我下药!我屁股底下有只小虫一直咬我,痒死我了!知不知道!”
这一声吼叫吓的小姑娘一哆嗦,梅旸见状忙收了声,调整情绪,面带微笑半蹲着身对小姑娘奶声奶气道:“嗯……小格,今天梅哥哥被这个坏蛋欺负了,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小格看了一眼韩昙有些害羞道:“这个哥哥是好人,还给我馒头吃了。”
梅旸一脸委屈拉着小姑娘破旧的衣袖委屈道:“一个馒头就收买了小格,早知道就不给小格那么多好吃的了。”
小格拉起梅旸的手:“小格最喜欢的还是梅哥哥!”
梅旸坏笑看了看一侧安静打坐的韩昙,对小格道:“小格叫这个哥哥一起,梅哥哥就带你一起唱歌。”
小格点点头,试探着拽了拽韩昙的衣袖,亮亮的眼睛真诚的看着韩昙道:“哥哥和我们一起唱歌啊?”
韩昙睁开眼,先是一愣,随后努力挤出一抹温柔而僵硬的笑容,眼神飘忽不知所措。
梅旸舒服的靠在墙上双手抱臂,挑起眉眼一幅置身事外看戏的样子。
韩昙将刚刚的小瓶重新掏出来捏在手里有意无意的晃着。
梅旸想起方才的情形,极不情愿的起身道:“仗着自己会用药就只会欺负我,你从前没哄过小孩子玩吗?笑的比哭还难看。”说完又一脸笑的对着小格说道:“小格,现在知道哪个哥哥好了吧,先去找娘亲,我去拿箫。”
小格乖巧得点点头,转身跑向墙对面一个枯瘦的妇人。
梅旸从城隍爷的身后取出一只鹤团九节箫,一个乞丐见状将篝火点上,其他一些流民手持木柴、筷子有节奏的敲打着身边的立柱、木板、锅碗。
梅旸站在中间吹着长萧,人们纷纷起身围着篝火手拉手一起跳舞、歌唱。犹如一场久别重逢的聚会。
韩昙虽依然静坐在角落里,但手指却不自觉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起来,儿时他也流落街头,寒风为被,荒野为床,泥中抛食,是师父为他诊病教他医术,也曾这样带着流民一同唱歌,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忘掉了遭受的灾难困苦,忘掉了饥饿病痛。
韩昙看着梅旸,此时他身上和当年的师父一样有光。
“小格他们是从海州一路逃到此处的,小格的父母抱着奄奄一息的她跪在我面前只求一个馒头。”所有人休息后,梅旸看着熟睡的小格道。
“所以这些人都是你救的?”韩旸问道,相比初见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我没有救他们,只是为他们找了个栖身的屋檐罢了,他们本应在滨州、海州过着安稳无忧的日子,是朝廷是这个国家没有护好他们的家乡,没有护好他们。”梅旸满是亏欠的说道。
韩昙用力握紧手中的小瓶:“是康定懦弱。”
梅旸辩言:“皇帝也有皇帝的苦衷与考量,他也有许多无奈。”
韩昙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盯着梅旸:“他是一国之君,百姓之父,怎样的苦衷与无奈,怎样的考量与谋划,需要将子民、国土拱手他国?”
梅旸见韩昙情绪激愤,没有再辩驳,他从小听惯了那些对他父皇的骂言,无论父皇听到怎样的辱骂,再没有像十六年前那样责罚过谁,父皇觉得这是他应受的,他这一朝在十六年前就已经写在了史书上,无需再徒增罪孽。
虽然梅旸也不理解,为何十六年前父皇会逆天下之大不韪将海州割给北青,但十六年后的今日,滨州绝不可以再割给北青。
梅旸低声说了一句:“累了,休息了。”便闭目侧卧一夜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