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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标价 ...

  •   叶离情十四岁生日她忘了,但是有人没有忘,那一天她和杨渡都被捆绑着粗鲁的带出那间屋子。后来即使她又回到天梯层,始终忘不了这间关了他们两年的屋子,虽然昏暗,虽然角落里是挂着鬼魂一样的黑暗,但那时的她身边有杨渡,心里有希望。

      那天几个人黑压压的向他们走来,离情死死的抱着杨渡,那是两年来她离杨渡最近的一次,那些暗影将他们扯开,离情用最后的力气拉着杨渡的手,就像救命稻草一般,她第一次觉得杨渡的手那样柔软,像她小时候玩儿的橡皮泥,像滑过手心的水流,她在心里嘶声祈祷如果有神请救救我们。

      一切都没有用,因为神自顾不暇。

      最后杨渡被拉扯转过身,那绳子勒的他无法呼吸,他努力用眼睛笑出来,张合着嘴巴,然后被一个黑影从后脑敲晕。

      离情不知道杨渡说了什么,只能努力的点着头。

      叶离情醒来时,她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房顶是洁白的,四根灯管将屋子照的通明,四张脸期待的围着她,一男三女,很是欣喜。

      “你放心,你没事了。”

      叶离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无比的恶心,其中一个陪床的女人温柔的跟她说这都是正常反应,那女人说话的神情就像妈妈。叶离情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正常反应。

      直到她的肚子莫名鼓起来,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吗,她想饿死自己肚子里鼓起来的东西,把它饿死自己就好了。

      陪床的女人将她抱在怀中温热的手轻抚在枯瘦的脊背上,像小时候自己生病妈妈抱着哄那样,那拥抱温暖柔软,甚至能感受到……爱,她已经两年没有被这样拥抱过。

      叶离情将头伏在女人肩膀上,在女人耳边,涣散的瞳孔微收,冷幽的问:“你不会愧疚吗?”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拖着叶离情的肩膀凝着她的眼睛,慈眉善目,柔和的哄道:“我是在帮你呀,我是爱你们的。”

      在后面的几个月中,女人依旧像在路边捡回一个重伤者、并无私的给予伤者无微不至爱护的善良人。

      具体几个月叶离情不清楚,时间是给真正过日子的人的,她一个工具不需要。

      后来有个女人给她打了一针药,她便不省人事了,等到醒来时,只觉得腹部如撕碎一般,整个人瘫软的如一团面坨。

      那女人跟她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再过几天就可以走了。这个女人每次面对她,脸上的褶皱里都会带着笑,没有任何一种带着恶意的笑,是发自内心祝福的笑。她认为叶离情会跟她曾接手过的其他女人一样,拿到一笔不菲的口粮,她认为她又给予了一个地蚁层的穷苦女人自由和灵魂。这个女人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而多情的人,奈何她出自堕云层。

      一知半解的同情,杀人于无形。

      叶离情冷冻了好久的心也开始有了一丝暖意,她离开了这里是不是就能再见到杨渡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杨渡一个男孩儿能去到哪。

      两个月后她真的又被送到了那个昏暗潮湿破旧的医院,还是那间房顶角落里趴着鬼魂的屋子,可是里面没有那双夜明珠一样的眼睛,叶离情小声安慰自己,可能他会晚两天。

      她还不知道,分开那天杨渡说的话。

      叶离情不敢只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她要说出些声音让自己听到,她需要这个声音里的力量。

      叶离情走到他们原来坐的位置,从身后的一块砖的后面小心翼翼的取出那朵枯叶做的莲花,离情轻轻吹去上面的落灰,几片枯叶从叶柄处折断落下来。

      “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我们地蚁层的莲花。”杨渡的话在离情耳边回荡。

      叶离情每日都捧着这朵枯叶莲花,嘴里重复着“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眼神开始变的呆滞,头发开始发黄,人为的伤害,时间的摧残,心里的绝望一刀一刀剌在她的皮囊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开了,离情缓缓抬起眼,夜明珠,比夜明珠还亮的眼睛。

      离情的光回来了。

      “你来晚了”离情拢着蓬乱的头发,枯瘦的指尖滑过蜡黄的面颊,贴上一层温暖的笑意。

      杨渡抱着离情,像一对历经几世轮回才相见的怨偶。杨渡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是曾经被供养在天梯层的水晶娃娃。

      叶离情发现杨渡比他们初见时更瘦了,秀气的痞气包裹上了一层疲惫感。

      他们两人坐在曾经的位置上,谁都没问彼此经历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天,杨渡开启他们分开前的那个话题。

      “你还记得,我曾说过她们……是没有价值的资源……”

      杨渡重启的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一般落在叶离情头上,这句话让她瞬间毛骨悚然胆寒发怵。

      她像一座冰雕一样盯着杨渡。这个人真的挺残忍的。为什么一定要再提起。

      杨渡依旧冷静的说道:“你现在明白我说什么了吗?这里面被关着的,有自愿来的、有被骗来的、有被亲人卖来的、有被劫持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离情忘记了她是摇头,还是点头,还是怔怔的盯着他。

      “因为她们身上那个能生孩子的玩意儿可以挣钱,所以她们就有了价格,有价格的东西就会变成商品,变成了商品就会被用各种方式搬上货架,搬上货架就可以买卖。你见过哪个能买卖的商品是自己说了算的?你见过哪个值钱的商品可以安全的行走在路上?你见过哪个商品坏了没价值了还摆在货架上的?”

      离情被问懵了,她没有办法回答。

      小时候她坐在爸爸腿上,问爸爸为什么哥哥们不是妈妈生的,爸爸说因为妈妈的身体没办法生那么多孩子,妈妈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生离儿身上了。

      她又问那哥哥们是怎么来的?

      爸爸说,哥哥们是从别人的肚子生出来的,但也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她问为什么要让别人生,别人又为什么会生?生孩子那么费力气。

      爸爸说,这叫各取所需,公平交换。有的人可以生孩子但是他们缺口粮,有的人需要孩子但是他们不想或不能生,所以大家各自心里一合计,做一下交换,各取所需。

      叶离情仰着小脑袋问爸爸,是谁规定可以这样的呢?

      叶生涛哈哈一笑,自豪的说,当然是爸爸规定的,爸爸成全了所有人。

      就像你用多余洋娃娃换其他小朋友的八音盒,用自己多余的来换自己缺少的。

      小小的她相信了爸爸的伟大,就像床边爱护她的女人,觉得这是善意的。可当时的她太小,没有问出一句,洋娃娃和八音盒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意识的短见与阶层的鸿沟,为塔尖的人群埋单,代价是与他们无关的人命。

      她的爸爸——天梯界四大家族之首的掌权人,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女儿有朝一日成了可以交换的资源,她不是自愿的,她不是多余的,她也没有公平交换。

      叶离情,一直在冰冻自己、在逃避,此时杨渡的一个问句如铁锤一般砸下来,将冰砸的稀碎,她和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有一种悲惨的必然的结局在等她。

      除非……她可以改变这一切。

      杨渡看着已经呆滞的叶离情,有些心疼,但是她必须明白,因为这里只有她有希望改变这一切,因为她的爸爸是叶生涛,这是上天安排给她的灾难和责任。

      杨渡抛掉这种不忍,狠下心道:“天梯界的女人是买家,其他女人是商品,只是有一小部分从商品变成了理货员。”

      那个对叶离情无微不至的女人就是其中一位理货员。

      叶离情眼睛盯着窗户的缝隙声音很轻,语气冷冽如仞:“不,你说的不对。这是整个女人的悲哀,因为只要你是女人不管在哪个阶层都会有价格,只是看你值的是钻石的价格还是石头的价格。这个世界在使用各种可怕的肮脏的残忍的手段游刃有余地使用她们,包括女人自己,我现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叶生涛的女儿又怎样,只不过价格贵了些,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你,只要他们有所求你就会是他们想到的第一笔可以变现的资产,没有出售不是因为他们善良,而是还没遇见合适的价格。”

      杨渡被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吓到了,他对着此时的她瞠目结舌,心里生出一股浓烈的敬佩和心疼。她可是叶生涛的女儿,她曾是所有人羡慕生活在琉璃世界的公主。可是现在就算有朝一日得救了,她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曾经的幸福,因为这一刻她的思想与认知,时过境迁,与天梯界冰火相隔,这种割裂不管生死,早晚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杨渡看着叶离情盯着自己的眼睛,他们初识时,她在飞车上,他在地上,她低头,他仰头,她一脸纯真,他灰头土脸,她是无忧无虑,他食不果腹。

      可是现在的她十五岁,眼睛凛冽的可怕。

      “如果十岁那年我没有缠着父亲去地蚁界视察,叶离情也会成为水晶球里一片虚假的雪花,还可能是最浮夸最虚假的一片。整日靠着运气靠着别人的慈悲之心活在全世界都很美好的愚蠢童话里。我会和其他天梯界的女孩儿一样成为豢养在家的精美洋娃娃。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干净些的待宰羔羊,我们在宫殿一般的羊圈里,屠夫们在背后举着刀。

      那一天叶离情不再装睡,不再让自己裹挟在冰霜里,她彻底醒了,切肤之痛的清醒。

      一天,正当两人倚靠着闭目养神时,其他人围成一堆,里面有几个是新被关进来的,其中一个是被丈夫卖了,刚进来时哭了一整天,还有一个是被人贩子劫持来的,这女的在他们眼里头上都顶着价签。她带着头儿貌似在商量着如何从这里逃出去,她还说,她进来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人被拉走了死的很惨,几乎全身溃烂。逃不逃都是个死,不如赌一把。

      离情瞪大眼睛看着杨渡,询问该怎么办,杨渡握住离情的手,对着她深深眨一下眼,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杨渡和她形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在这样的环境里当语言失效的时候,最原始的交流本能会被激发出来,眼神的默契代表着心的距离。

      距离下一次放饭的时间还有一千三百九十七下,在这个没有日夜区分的地方,他们只能通过数数来判定这顿饭和下顿饭相隔多久,就像最远古的打节法,但也只奏效于几顿饭之间而已。

      他们商量好,送饭的人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假装晕倒,等他进来检查的时候,最高的那个人藏在门后用破衣服编的绳子勒住送饭人的脖子,其他人一起上捆住他的嘴和手脚。厕所后面是粪坑,看守的人少,可以从哪里逃出去。

      杨渡依旧紧紧握着离情的手,不让她动。

      还有一百下就到了放饭的时间,离情有些焦急对着杨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杨渡依旧无动于衷。

      还有五十下,三十下,离情用力小声喊道:“杨渡,我们怎么办!”

      杨渡对她使个眼神告诫她“好好坐着”。

      还有十下,其他人都已做好准备,瘦弱的假装晕倒躺在地上,最高个藏在门边,其他人坐在地上袖子里揣着破衣服编的粗绳。

      好吧,离情放弃了,反正杨渡不走,她也不会走。

      十下后一切按着他们谋划的那样,除了杨渡和离情其他人都跑了出去,一阵刷刷踩过枯枝的声音,然后两个人进到屋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将门锁上,之后传出更多踩过枯枝的声音,然后枪响了,好几个人同时开了好几枪。

      叶离情通过后窗户的缝隙看到一个一个先前奔跑的灰旧背影前前后后倒在枯枝烂叶里和它们融为一体,凌乱发黄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调皮踩烂的太阳花,腐烂在枯枝上。

      她第一次看到十几个生命在她眼前死去。

      离情的灵魂都快被那几声冷绝的枪响击碎,那天如果不是杨渡拉她,她可能会因为浑身瘫软倒下去,她记得那天杨渡凉凉的手心有细细的潮湿,传到她的手心的掌纹上,顺着血液将她的灵魂组装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她觉得她的灵魂里有了杨渡。

      等她反应过来时,杨渡拉着她逃出了那个关了他们很久很久很久的房子……

      杨渡就那样抬着手臂拥她跑,试图用身体挡住后面的追赶和枪声,他们使劲的跑,枯枝割在腿上,风扇在脸上,灰色侵进眼睛里,枪声刺进耳朵里,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只剩下一个感知就是努力的跑。

      跑到一处枯草丛丛的小山丘上时,杨渡停下对离情道:“他们应该追不上来了,坐下歇会儿。”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两人并肩瘫坐下,天梯柱渐渐隐去,一耸入云的霓虹灯柱就像无数藏在黑暗森林里的巨型野兽眨着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离情略有兴奋的问道:“咱们,是真的逃出来了对吧!”

      杨渡点点头。离情彻底长舒一口气,靠在杨渡肩上。心里有些激动“你说咱们怎么就这么容易的跑出来了!”

      杨渡顿了顿,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来没见过晚上的地蚁层吧。”

      “嗯……”

      “是不是比想象中更冰冷恐怖。”

      离情道:“还好,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不仅仅只是看它的外观,还要看身边陪伴的人是谁。”

      杨渡道:“也是,这情景你也不会看多久,以你父亲的能力很快就会找到你。”

      离情皱着眉对着杨渡道:“我觉得,你,在装傻。”

      杨渡轻轻一笑:“我还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家在哪,我家在地蚁层中心路1号栋的那个蘑菇一样的房子里,具体来说应该是支撑你们叶家宫殿那六根天梯柱的正中位置。小时候,我经常仰望着那六根柱子的顶端,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你说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你正好低头,咱俩同时看向过对方,只是不幸被那些云层挡住了……哦,我忘了,你是叶家的小公主,怎么会低头向下看。”

      离情假装生气故意推了一下杨渡的身子:“我小时候很喜欢扶着栏杆向下看的,好吗?!”

      杨渡拍了拍离情的手道:“你在飞车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原来这就是住在我头顶的‘邻居’,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

      离情被山丘上的风吹的有些困意,挽着杨渡的胳膊,将头靠在杨渡的肩头,闭上眼带着倦意说道:“我想睡会儿,你别离开哦。”

      杨渡将胳膊环在离情的肩上轻声说道:“睡吧,我不离开,等你睡醒了,我就带你去找我阿婆。”

      离情嗯了一声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杨渡捡起地上的枯叶,继续说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敢,就当我是个胆小鬼吧,反正你早晚都会发现。地蚁界从来没有过日光,可是我阿婆告诉过我,即使没有身披霞光,心中也要存有一处暖阳,这是希望,我们地蚁界的希望。这句话我也告诉你。可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地蚁层见不到阳光。其实当我看到你被绑进来时,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真正看到了地蚁层的希望。”

      离情靠在他肩头的脸动了动,风吹散的发挠着离情的脸,杨渡温柔的将碎发拨到耳后,继续说道:“那时,我无耻的庆幸你有这样的境遇。因为没有人会关心一只虫子的死活,除非这个虫子珍贵到足以引起虫荒,而你就是那只足以引起虫荒的虫子。

      有生之年以你我的身份差距除了这种方式也确实再难相遇。我不想你当这个虫子了,我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你已经是了,对不起,是我毁了你本应幸福无忧的一生。如果,能重新开始……可惜的是所有事情都没有重新开始四个字。好想一直一直就这么待着啊……不过,其实也不错,死后,我的灵魂就能随心所欲的陪着你了。相信会有一天,你代替我坐在地蚁层的屋顶,身披霞光欣赏鸟语花香……原来,人在快死的时候真的会语无伦次,变成个话痨……”

      “杨渡……”离情闭着眼糯糯的喊了一声。

      “嗯,我在,睡吧……”

      听到回复,离情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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