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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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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绍泥
回想整个事件,发展开始失控的端口,大概是楼下面包店的老板娘突然不认识小枝了。
晚饭后到附近散散步,然后在天擦黑的时候回家,顺便解决第二天的早饭问题,是我和小枝的固定习惯。因为三天两头地光顾面包店,再加上小枝又一直嘴巴甜甜地管人家叫姐姐,所以老板娘一直对我们很有印象,还经常把刚做好的蛋挞和手指泡芙当添头免费送给我们享用。
但那天走进面包店的时候,老板娘只和我一个人打了招呼。结账的时候看了眼小枝,微笑着问我,是不是带朋友过来玩。
我和小枝诧异地交换眼神,老板娘的神情不似作伪,“多送你们两个姜汁蛋挞,刚出炉的还会呼气哦。”
面包和附赠的甜点都被打包好了。我们提着上楼,小枝看上去有点沮丧。
“老板娘是不喜欢我了吗。”她撅着嘴,郁郁不乐地和猫一起蜷缩在沙发上。
我走过去蹲下来,亲两下她的额头,安慰她别想太多。
其实那个时候就应该要有所觉察的。前几天她就和我抱怨过,新单位的大家,统统都记不住她,不仅仅是名字,简直像记不住有她这个人一样。
“是我太不显眼了吗,还是性格太糟糕了?”明明那天散步的时候,走到附近垂着柳枝的小桥时,她都还有点受伤地提起过这个话题。“要去挑染个显眼点的发色吗?”
我当时是怎样做的呢?
我好像说了类似于,还是喜欢你黑头发的样子,这样的话,然后上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汗津津,暖呼呼的小手。
然后被她有点害羞又开心地打岔换了个话题。
大概是这样的。
“为什么人们忽然都开始记不住我了呢。”亲两下额头作为安慰显然已经不够,小枝皱着眉,懒洋洋地抚弄猫咪的脊背;而我一边思考着能让女朋友高兴起来的办法,一边抚弄她的脊背。
“搞不好只是老板娘记性不太好呢。”我抚摸到她的脖颈时,她猫咪一般自发地拱到我手掌下来,好可爱。
“明明昨天都还记得我的,而且穿的都还是同一条裙子,没可能嘛。”小枝不满足于抚摸了,抬起头向我索吻,“亲亲人家啦!”
我低头亲亲她,“那冰箱里最后一根草莓棒冰让给小枝,小枝开心一点吗?”
“好耶!”我的女朋友即时就又快乐起来,蹦蹦跳跳地离开沙发,去厨房的冰箱里找冰棍,吓了猫咪一跳。
我看着她赤脚坐在坐垫上,哼着乱七八糟的动画主题曲吮吸冰棒,由衷地觉得她可爱得让人颤抖。
于是我怀着突如其来的珍惜爱怜,以及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唯恐失去的奇怪心情,紧紧从背后抱住了她,“我的小宝贝……”紧紧,紧紧搂着,摇晃了两下,又忍不住胡乱亲了两口。
“干嘛啦……”小枝耳朵红了,把冰棒递到我嘴边,“……你也吃!”
所以那个时候只是隐隐约约有点不安而已。我依旧傻乎乎地和同样没心没肺的小枝一起,挥霍着美好甜蜜的夏日,仿佛这样的日子对尚且年轻的我们来说,还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
999 芝枝
我同这个世界的联系消失得很快。
一开始只是楼下面包店的老板娘和新单位的同事们很容易忘记我,然后家里的猫开始不让我抚摸;最后某天,我在和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对面那头熟悉的女声带着不熟悉的警惕,问我打电话过去找谁,又有什么事情。
我挂断了电话。
起初我在和绍泥说起这件事时,曾开玩笑一般地说过,我是不是跑错世界线了,这条线的我像要淡出了一样。
但那只是笑话而已。或者说,我们那时以为只是笑话而已。
我和绍泥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是她先笨拙地同我搭讪,然后我鬼使神差地交出了自己的社交账号。
认识一个星期之后,我向她告白了。不过这话也不尽然,说那时候的我们互相告白了比较准确。颤抖之中,我在手机打出的白光里一夜未眠。
这段以激情犯罪开始的感情后续其实面对着许多困难。我还在念书,而她已经是社会人了,更何况我们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平时面都见不上。
好在我们都愿意付出努力去克服。
毕业前的倒数第二个暑假,我第一次去她那里长住。一个二线的滨海城市,她会在晚饭后开着电动车带我去海边兜风。我们在赤色的夕阳里,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手牵手散步,热气扑在我的脚踝上,她的声音水珠一样滴在我心里。
某天午后她教我,对着风扇讲话,声音会被扇叶切得稀碎。那个下午我们两个轮流对着无辜的风扇说了许多傻话,最傻的一句是我说的。
我说:“绍——泥——我——毕业——以后——搬来和你——一起住——好不好——啊?”
她愣住了,不过我也愣住了。
然后她膝行着过来,吻我。成人的吻。唇舌亲昵。
我们滚到床上之前,她拉上了窗帘。
风扇吹不开稠腻的热气,夏日的情欲像是蔓延开来的低烧,湿润的喘息在身体柔美的阴影与弧线里堆积起来。很快,又溢出来。
我对她说,我爱你,她没有回应我,但她极其热烈地吻我。我想那大概是“我也爱你”的意思。
她去洗澡之前,替我把空调打开了。太热了,我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她带着凉凉的水汽靠近我,我抱住她,告诉她,我想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最好哪里也不用去,其他人也不用见,一直和她一个人在一起。
她一边抚摸我一边笑着骂我笨蛋。她的手指好暖。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羞耻的情话就是诅咒的源头也说不定。
毕业之后我顺利在她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文书工作,然后告别家人和朋友,拖着行李箱毅然决然来到了她身边。我们换了新的出租屋,离我和她工作的地方都近。我们收养了一只粘人的猫,但她说我比猫还爱撒娇。
我和她都以为这将是美好生活的开始,如果我们在一篇小说里的话,作者到这里差不多就应该歇笔了。但是现实很快就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故事不过才刚刚跑出序章而已。
002 绍泥
我还是太迟钝了一些。我不知道如果我们早点意识到事情不对并开始尝试改变,现在的状况会不会好一些。但我也不知道,就算我们早早就对面临的危险有所感知,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小枝现在已经没办法出去工作了。大部分她不熟悉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哪怕她就站在马路中央,汽车也会直直地向她开过来。一个人的外出变得非常危险。现在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呆在家里。
每次回家前看到她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守着我,我心里都涌起一股一股的酸软。她像是一滴落入了一盆清水里的墨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存在的痕迹渐渐消散。
原来看着所爱之人受苦是如此令人窒息的一件事。
我们在情况变得如此糟糕之前尝试了许多办法,包括频繁地拜访那些和她有比较重要的社会联系的人。但那些人虽然不会失去任何关于我的记忆,却会很快忘记小枝,而且忘记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最后一次离开她的同事家时,她紧紧挽着我的手,对我说,她不想再出门了。
彼时她的同事,第一次从头到尾无视了她的存在,仿若站着小枝的位置,空无一人一般。
那晚睡觉前,她流着眼泪问我,这会不会是一场大型社会实验,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很快就会有一大群人扛着摄像机出现,开始安排心理学家和记者对她进行采访?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的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和鼻翼淌下,以往总是明亮活泼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不解。我的心一下一下跟着跳得好重,重到要碎掉一般。
于是我只能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苍白无力地安慰她,许诺她,她还有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我胸前的一小块很快就变得又暖又湿,她抽泣的声音闷闷的。
我的爱人同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一根蛛丝牵系着一般,而蛛丝的另一头只剩我一人攥在手里。
所以说,我悲伤地想着,我又怎么忍心告诉她,今天急着尽早下班回家,但又陡然忘记着急离开理由的我,脑海中她的面容,其实也令人痛苦地模糊了一瞬呢。
998 芝枝
脑海里全是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这样下去对她完全就是拖累”,“没有用处,没资格存在所以才会被所有人遗忘”,类似的想法只要一出现,就雨后的蘑菇一样,爬满我长遍青苔的,湿漉漉的心。
而,反复在脑海中回响着,最最响亮的声音:“我不想死”。
我们开始频繁吵架。大部分时候是我情绪失控地朝她嘶吼,然后记忆会省略中间的过程,直接跳到我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啜泣的情景。她冷静下来后会靠过来,不开灯,默默地抱住发抖的我,反反复复地告诉我,没关系,别害怕,她永远不会忘记我。
白日里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光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时间好像只有在她身边时才会流动。
我越害怕,就粘她越紧;我粘她越紧,她便越疲惫。深深陷在恶性循环的泥沼中的我们挣扎得越用力,就下沉得越快。如果连她都看不到我的存在了,那我是不是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消失了?
我,我不想死。
一面这样恐惧着,一面环着她的腰,无理地哭闹着述说自己的寂寞,又在她随后的温柔安抚里全身心地厌恶起自己。
“有时候真恨不得死去。”
实在是,太矛盾了。
绍泥在周末的下午告诉我,她托有点门路的朋友,请到一位很厉害的人。在支付了昂贵的劳务费之后,这位自称“灵媒”的人愿意来我们家看看我的情况。
“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她搂着我靠在沙发上,故作轻松地玩笑,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
我把脸凑在她的颈窝里,闻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指尖牵动发丝的感觉酥麻而让人昏昏欲睡。如果说完全不期待是不可能的,但是此前我们也不是没尝试过一些完全没有科学依据的方法,最后全都不了了之了……我不敢怀抱太大的希望。
第二天绍泥请了假,在家陪我。下午,有人敲门。
那位灵媒出场的派头十足夸张,她捧着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头骨,身上坠着五颜六色的挂饰。甫一进门,我们养的猫儿便向她哈气。
她神神叨叨地和我家建立了一番“联系”,然后转向我们,“是谁身上有点小问题?”
我紧紧倚靠着绍泥,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那一团红肉不要命一般地猛撞起我的胸骨。
她看到我了。三个月以来,第一次有除了绍泥以外的人看到我了。
绍泥显然也又惊又喜,她搂住我的肩膀,“是我的恋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看到她了……啊啊,现在还除了您……”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举着那只头骨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说要看看我们的房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点燃一捧草药,然后在我们家里边走边舞地兜了一圈,然后她回到了我们面前。
我和绍泥一动不动,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可是她只是看着绍泥,眼神里有点迷茫,“不好意思,你希望摆脱的问题是什么来着?我好像被什么精神体冲撞了一下,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绍泥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滑脱下去。
我跪坐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那个花里胡哨的灵媒已经离开了,是泪流满面的绍泥对着泪流满面的我。
她捧住我的脸,我们在泪水与啜泣中不知轻重地亲吻。
我紧紧环住她的脖子,她的双手解开我衣扣时在发抖。令人腿软的不安与情欲与其说在一同发酵,倒不如说在彼此助长。我开始分不清落在我身上的,是触抚,吻,还是眼泪。我在感觉里虚幻地真实着,有一个或两个瞬间,我自己都疑心起我存在的真实性。
是我的恋人拥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喃喃说着爱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我才得以在这一切发生以后,依旧可以阖目入眠。
“我爱她”,这句话的音量比“我不想死”更大。
003 绍泥
为了让小枝在我的脑海里更深刻,我们做了许多努力。
我们把房间里多余的装饰物都丢掉,床单被褥也换成了最基础的纯色,这样我的注意力能更集中在小枝身上;冰箱上,书桌上,我们贴了好多写着有关小枝事情的便利贴,以便我时时温习;手机的屏保是和她的合照,随身的id卡卡套里塞着她的相片。
我不能忘记我爱她这件事,绝对不能。我的女朋友身上系着的蛛丝只有我一人握着,我的记忆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居所,所以我绝不能,绝不能……
可是,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我含着眼泪想了好久,才想起我的宝贝名字叫芝枝,芝士的芝,花枝的枝,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最快活的心肝才配得上的好名字。
于是这天下班后,我走进了纹身店。
在肋骨以上,胸口偏下,心脏每一次跳跃后着陆的地方,我纹了一个小小的“枝”字。
刺青周围的皮肤泛红,疼痛感不断提醒我关于她切实存在着的事实,让我稍稍觉得安心起来。
我在家附近的小吃店买了两碗鲜肉馄饨,一碗微辣,一碗不要辣,不要辣的那碗给她。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
端回家,向她展示我的纹身。刚一进门就粘在我怀里不肯离开的小猫打量着纹身掉起眼泪来。鼻尖红了,真可爱。吃馄饨,洗碗的时候她牵着我的衣摆。一起看电影,她之前想看的无聊爱情喜剧片。后半段她缩在我怀里,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睡前洗澡,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她替我缠好了保鲜膜防止刺青接触到水。
热水哗啦啦洗亮疲惫,水汽,沐浴露的香味。
擦干身体后,我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胸口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刺青。
欸?什么时候……啊,对了,今天下班以后,突发奇想去纹的。可是为什么,要纹一个枝字呢……?
食指的指腹隔着保鲜膜轻柔地贴在新鲜的伤口上,些微的疼痛令我触电一般地想起爱人的名字和面容。
思想与心跳都安静了两秒。
对不起,我对着镜子,沉重地道歉,努力不要哭出来。差点就忘记了宝贝的名字,真是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我用力地按了按刺青,密密麻麻的疼痛在伤口泛开。
我永远不会忘记,芝士的芝,花枝的枝,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最快活的心肝才配得上的好名字。我绝不能,我绝不能……
我永远不会忘记……
997 芝枝
在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日子就这样,还算平稳地一天天过去。习惯了以后,甚至越过越快。
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坏事情都和难以治疗的疾病一样,除了尝试和睦共处以外没有其他的解决途径。其实我知道,绍泥偶尔也会短暂地想不起我来,但我确信,她一定不会忘记我。
短暂的忘却不代表遗忘,她没有丢失、只是暂时找不到我了而已。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在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她在闹钟响起后自顾自地起床,开始洗漱。我跟在她后面,呼唤她,牵拽她,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她开始打包便当准备出门,看到微波炉上贴着的那张写着“芝枝的馄饨不要辣椒”的便利贴,才在愣了可能半分钟之后惊惶地转身,看到一直跟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我。
她请了一个上午的假,在家陪着我。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依偎在沙发里,小声聊着以前一起发生的趣事。我尽量掩饰好自己的恐惧,我不想看她自责。
尽管我怕得牙齿都在发抖。
我想不到绍泥忘记我之后我该怎么让她想起我。我想不到绍泥忘记我之后我该怎么活下去。
她是唯一我还存在着的凭据。
一个人在家躺着发呆时,我会有点玄妙地感觉到,身处的世界对自己的排斥。平滑如奶油切面的漂亮天花板,边缘的线条锋利笔直,像一把随时准备对我下手的快刀。
我感受着空气对自己的压迫,万物对自己的敌视,心里却忍不住泛起隐秘的甜蜜。这一切都是因为绍泥,因为绍泥对我的爱,它们恨我很得牙痒痒,却伤害不到我分毫。
我洋洋得意,我小人得志。
有时我半夜醒来,看到她还睡着,面容孩子一般无忧无虑时,又会觉得愧疚难言。
如果不是我,她会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的。
大概半年前,我听到她在洗手间压低了声音打工作电话,回绝升职到位于省会的总部工作的邀请。搬家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只有在最熟悉,我们留下的回忆最丰厚的地方,我才能继续苟延残喘。
我无法再前进,她也只能陪我留在原地。
毕竟我和这世界的联系,只剩下蛛丝一样细的一点,全靠着七十二亿分之一的力量,紧紧攥着这根蛛丝的一头,我才勉勉强强,不至于像个氢气球一样飘远。
周末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绍泥给我买了冰淇淋蛋糕。她提前一天半夜点的外卖,偷偷起床藏进冰箱。以为天衣无缝,我不知道。
她才不知道呢,睡觉的时候,只要她的手离开我的身体,我就会惊醒。
为了不辜负这份孩子气的美意,我只能配合地装作不知道。直到她端出蛋糕,还要动用演技,装出一副惊喜又意外的样子。
许愿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八年了。所谓七年之痒,在被意识到之前就混在流光里,狡猾地从我们指缝间溜走了。
她催促我快点闭上眼睛。
往年我许下的愿望不外乎绍泥永远爱我啦,新的一岁千万也不要忘记我啦,之类的,但是这一年,在温柔的烛火面前,我忽然福至心灵,许了一个和之前相比显得稍有创意些的愿望。可能我也长大了吧,哼哼。
“我希望,绍泥可以一直幸福。”
004 绍泥
我感觉最近小枝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我也说不出来。
以往下班回家之后她都会和一个糯米团子一样紧紧粘过来,从换鞋到上床寸步不离,恨不得贴到我身上。但这几天下班以后,她只是缩在沙发里和我打招呼,我凑过去要接吻的话,虽然不会有抗拒的样子,但看起来也不太积极。
我忍不住有点担心。是厌倦我了吗?
我会有这种想法纯粹是因为自认识以来小枝就表现得又粘人又爱撒娇,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了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乍然变得如此独立又矜持,着实让我难以忍不住多想。
于是这一天睡觉前,我一边替她擦干头发,一边试探性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结果被她看神经病一样瞪了一眼。
等到发梢不再滴水,只剩脑后的部分还有一些湿润时,她突然开口对我说:“我不粘着绍泥,绍泥会觉得难过吗?”
“欸?还好吧,但是会很不习惯就对了。”我一边心中警铃大作地揣摩心肝宝贝的心思,一边装作毫不在意地回答。
“哦……”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绍泥是觉得我不喜欢你了吗?”
这一记直球打得我头晕眼花,支支吾吾,她没等我缓过劲来组织出合理的句段进行反击,就又自顾自地吐槽下去,“绍泥是笨蛋吧,难不成绍泥某一天会不喜欢我吗?居然担心这种没道理的事情。今天的草莓棒冰归我了,这是惩罚。”
看着她跳下床,行云流水地冲向厨房冰箱的动作,我忍不住疑心这一切都是她为了心爱的草莓棒冰设下的圈套。
娇红的嘴唇吸吮草莓棒冰的动作着实诱人,在我看来就是勾引。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成分,我嗷嗷叫着扑过去,冰凉的甜味和柔软的唇舌一同囫囵吞到嘴里。
随后情难自禁的喘息与呓语,也被我一同吞下。
好好出了场汗以后,我搂着她躺在黑暗的床上。空调的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噪声,但不影响此刻柔和温馨的静谧。肌肤相贴的感受真实又熨帖,让人觉得好安心。
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察觉到自己爱她这个事实,接着又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感谢起我们的相遇。
床褥下,她的右手摸索到了我的。我们十指相扣。小小的,热热的手。
“我爱你。”她小声说。
“我也爱你。”我也小声地回应,“我就算忘了银行卡密码,也不会忘记爱你。”
她吃吃笑起来,“笨蛋。”
过了一会儿,她贴我贴得更紧了一些。我亲吻她的额头。她睡着了,呼吸打在我的肩膀上。甜甜的,透露出无限爱意的呼吸。
000 芝枝
绍泥今天和往常一样,八点一刻准时离开家去上班了。
我扒在窗口,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她消失不见。
我擦干眼泪,眼眶和心底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样滚烫。
我把家里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收起床上自己那边的枕套和玩偶,把散落在书桌上的,我的彩铅和画纸整整齐齐收进笔帘,又装进行李箱。我的裙子,小熊手偶,书。洗手间里擦手的手巾,有条纹的那一面要对着外面。绍泥有点轻微的洁癖,我相比较而言就邋邋遢遢的,一直是她在包容我各种生活上的小毛病。
便利贴我也小心地撕下了。数了数,一共四百零八张。手机的屏保昨晚被我偷偷换成了我们养的猫猫的大头美照,虽然这只死猫已经多年没理过我了,但这无损它的美貌与我对它的爱;绍泥塞在卡套里的照片,现在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
她原先拿来做屏保的照片可是我所有照片里最丑的一张,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临走前,我打开冰箱,吃掉了最后一根草莓棒冰。再用不上了的那把钥匙,我妥帖地替她收进了床头的抽屉。
我存在的痕迹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然后绍泥胸口下那枚小小的刺青就突然闯进了我的脑海。
不过,算了。我释然地笑笑,就当是自私的我,留给她的小小纪念吧。
我没有说再见,毕竟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不辞而别。取而代之地,在离开之前,我对着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的小家,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你在我被全世界遗弃的时候,还锲而不舍地爱我这么久。
我关上家门,拖着我的行李箱——说来有趣,当初我正是拖着这只行李箱,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出于纪念价值,这只式样过时的行李箱一直被我们留在家里,没有丢掉。
我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回到了某个夕阳迷人的傍晚。热气扑在我的脚踝上,相牵的手传来彼此的温度;她的声音像水珠滴在我的心里;生长着的情欲与阴影,被扇叶卷得稀碎的爱语与我的心。
好久没有下楼了,我深呼吸几口户外的空气,拉着我的行李箱,尽力步履轻快地向前走去。
我的爱人,我的愿望是她永远幸福。我不要、我不允许任何东西牵绊住她的脚步,哪怕只是一根细细的蛛丝。
于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我轻轻将这根系在我身上的蛛丝,斩断开来。
005 绍泥
今天加班了,晚上八点才赶完工。
我决定在回家前买点宵夜犒劳自己。熟悉的小吃店,“老板,大碗鲜肉馄饨一份,要辣。”
家里的东西大部分已经拿瓦楞纸箱打包好了,我只能坐在地上,拿一把椅子当桌子吃宵夜。我养的猫咪拱过来撒娇,我顺手拍拍它的脑袋。
这个项目干完,我就准备搬家去公司总部上任了。馄饨鲜美多汁,汤水清甜爽口,我想到以后或再难有机会吃到这家馄饨,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不过毕竟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还是得朝前看嘛。
我埋头大吃起来。
吃完洗澡。拿着浴花搓泡泡的时候,我忍不住摩挲着胸口下方那枚小小的刺青出神。说来也怪,莫名其妙跑去纹身,又纹了个莫名奇妙的图案;几次三番想去把这个图案洗掉,又莫名其妙地在最后一秒莫名其妙地反悔。
“枝”,是什么意思呢?春日里,长着嫩叶的花枝?
听起来倒是柔和又可爱,很适合拿来给女孩子当名字呢。我胡思乱想着。
上床睡觉前我吃了一根棒冰。啊,夏天果然就是应该吃棒冰。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夏天棒冰总会多买,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冰箱里囤积的棒冰就显然超过我正常的消耗量了。
过两天要搬家,肯定吃不完了。我打算明天下班早点回来,把冰箱里的存货分给左右的邻居。别浪费了。
一个人住果然还是有点寂寞了。买回家的零食都吃不完。我擦擦嘴,又去刷了个牙。
搬家以后,要不还是找机会谈个恋爱吧?不过自己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回忆一片欲盖弥彰的模糊,隐约有什么画面,散落的玻璃糖纸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脸上凉凉的,好像有水在滴。我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居然在流泪。
真奇怪,心突然开始跳了,一下比一下重,要碎掉一样。是年纪大了身体也开始出问题了吗?我决心离开前去熟悉的医院做个全面点的身体检查。
那么,先睡觉吧。
快入秋了,没必要再开空调。床脚的小风扇勤勤恳恳地工作着,被一路削弱的风力到了被子这头,好像呼吸打在肩膀上。
甜甜的,透露出无限爱意的呼吸。
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