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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阅读前提示:不要相信任何出现在文中的理论,大概率是编的,你信了就输了。

      以下正文

      ——————————————————————

      时间伪史

      “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

      停了停,他又道:“或许你们该庆幸这是你们这辈子听的最后一节我的课。”

      司马懿站在讲台上,第一次在课上的时间摘下了他的眼镜,将讲桌后的椅子拽了出来,平常不离身的厚重笔记本放在桌面上认真的合好。陈旧泛黄的封面涂满了犹如被酽茶泼过后又晾干的脆弱,而在教室中坐着的孩子们的印象中,它记载了无数他们未知的,甚至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的构想与理论,像一本决定了他们命运的衡量尺。司马懿的手指缓缓的刮过它的边角,将昨天晚上不小心留下的一页折角轻轻的展开。

      这是冷门专业的冷门课程,零星的学生宁肯冒着被点名的大不韪,坐不满庞大空旷的阶梯教室。他拿着艰涩的板书作为背景板,语气是从未见过的轻快:“这节课给你们讲个故事,或者说是聊天,做什么都行,毕竟你们未来估计是见不到我了。”

      坐的稀疏的孩子们第一次长出一口气,不用再担心他会随机点起哪个倒霉蛋,去拿着粉笔现场演示天马行空的图例以此畅想时空穿梭的可能,甚至有人悄悄的收拾起了桌面上当成摆设的笔记本,手下戳着屏幕,告诉朋友这节课已经安全,不用想着编造什么理由来解释他的迟到,转而手下掏出了思修马哲毛概痛苦的啃噬错一个字都可能失分的重点。

      司马懿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容忍。事实上学生从来都不知道,有抬高了十厘米的讲台协助,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在教师们看来永远生疏且带着可爱的幼稚。

      不过他今天大概是心情过分的好了。许久没有晴过的天空今天意外的明亮,歪歪斜斜的冲破树叶的严防死守,将裙裾从窗棂边缘陈年的木刺上抬起,终于降落在他的手背。他反过手抓住太阳的边角,看着指甲的边界渐渐晕染的模糊。

      “理论上太阳光是向着越来越强的倾向进行变化的。它受到核心物质向中心聚拢的影响,质量向中心集中,势必中外层的物质携带的能量旧需要进行释放。但是这个过程非常的漫长。”

      “四十五亿年的年龄在黄矮星中还是一个孩子,换句话来想吧,如果我们和太阳一样都是能过一百次生日的事物,对我们而言一年即为一岁,而对于太阳而言就是我们的九位倍数的岁月才过一次生日。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漫长到明明昨天和今天相比,它的光芒都会增强一些,然后穿过8分钟的路程到达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却丝毫感受不出它的变化,会不会让皮肤比昨天更加的刺痛。”

      “但是这却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基于我们身处的世界,在稳定的,变化的太阳光作为时间维度的补充证明的条件下,我们的世界是依照时间的箭头①,在向一个带着发展的方向前进着的。那么在时间箭头的存在属实的前提下,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疑问。”

      他停了下来,嘴上说的疑问,但是语气斩钉截铁:“世界上是否只存在这一条时间箭头,或者是否有另一个和我们时间不同的世界。它可能是在我们的世界上基于某个选择分歧而产生的,和我们拥有着同源的文化、历史和科技,但是我们之间总会拥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别。小到像最先发明自行车是否早或者晚了一天的差别,大到……会不会我们在同样的太阳光照的增幅之下,两者的时间却相背而行。”

      四下里皆静,阳光凝固在窗框里。座下的学生们各忙着各的事情,完全没有人听见可笑的假设。司马懿站在窗前透过快要百岁的玻璃窗,那颜色泛着岁月的蓝与黄,曾经窗外的那棵梧桐死了,被砍断枯干的树枝,挖出根球,用粗麻绳捆上车匆匆的离开,换了一颗新的梧桐重新填补了它的位置。春去秋来新的梧桐长大,大概是园丁的歉疚,它长的郁郁葱葱,到如今已经和之前那棵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是早已没人还记得这里原本不应该是它。

      这个荒诞故事应该是从一个孩子离奇的早晨开始的。那个早晨的蓝本和在座所有人的中学时代大概没什么区别。我们习惯性的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像战争一样的早起。包括响了以后停不下来的闹钟,吃两口就必须扔下的早饭,还有各式各样的意外,包括且不限于——

      司马懿顿了顿,“天选之子的开场,往往是需要一场意外的。比如最经典的情况,出门的时候遇到一场车祸。”

      学生里从来不缺看论文分分钟睡着,但是看小说能看到通宵过后两眼乌黑依旧神采奕奕的,除了面对课本以外谁都积极到不行,熟练的接下了后续情节:“主角是因为遇到车祸,然后大难不死之后因祸得福觉醒了穿梭世界的能力吗?”

      “也是,也不是。”司马懿答道,“事实上这个孩子并没有真正的遇到车祸,他只是一场车祸的目击者。”

      运送着快递的小车急刹车翻倒。三轮小电动扭动着方向盘,自己摔的浑身青紫,而那个被撞的路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快递员惴惴不安,他是个并非全职的黑快递,当刺耳的刹车动静连回声都消失在路上的时候,少年刚刚关上了自己的家门,冲向滑落的快递堆,试图将被掩盖的严严实实的受害者解救出来。虽然两个人像疯了一样的把堆积在地上的快递都翻了个遍,但是没有就是没有,这荒诞的车祸就像是他自己急刹车摔到地上,出了一场没有过错方的意外。

      也许是那个人心中有鬼跑了,也许是他们一起见了鬼。总而言之在耽误了不少时间之后,当事人与旁观者都怀着对于自己的怀疑,各自启程。孩子抱着狐疑向学校走去,却冷不丁的被满身是土的快递员拽住,将一个提袋塞进他的怀里。

      ——你就是这家的人吧,正好这个包上的地址就是你的。

      孩子想不通有什么人会给他寄来这种东西。在现下亲情淡薄的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贡献了纽带的作用,大概他已经和这个世界脱离开了。他急着出门,只能匆匆的将包裹扔在家里,等到晚上打开时,才发现里面是一本陈旧的笔记本。

      厚重,艰涩。

      上面有不同的笔迹不同的颜色做着各种陈述与注解。极其天马行空,极其大胆且脱离常规。感谢这个孩子拥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绩与理解能力,他费尽力气试图解读上面的信息,发现这是一本属于某个,或者是某些个科研人员的笔记。上面所有的研究与演算的目的只有一个。

      “如何穿越平行时空。”

      这是一个庞大,浪漫,且无穷无尽的世界。与其说它是科学命题,不如说它起源应当来自玄学的幻想。它构建在虚无缥缈的假设里,唯心世界拼尽全力在唯物世界留下印痕,吸引着无数的人前赴后继的去试图抓住它在现实中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打开联通两个世界的大门。

      事实上当孩子看明白了它上面记载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研究员大概是疯掉了。厚厚一本笔记即使他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它上面自带的淋漓心血将他迎头淹没。他第一反应是找到包裹的封皮,想要去找到寄件人的信息,让这个误入他手的邮件回到他该在的地方。但是他找不到上面任何和寄件人有关的信息,就像是它凭空出现的一样。

      这一天处处都是意外。

      他放弃的把笔记本就这么摊开在桌子上,关上灯睡觉去了。所以他没有发现那笔记本空白的,未写上字迹的白纸上,浮现出了和本子中某种字迹如出一辙的文字。

      ——你好,希望我突然的问候没有惊吓到你。

      我来自你的身边,看不见摸不到的另一个时空,可能你现在不相信,但是你一定会相信的。

      证据就是你第二天醒来,会因为睡过时间而忘记我的存在。你上午的考试取消了,中午会吃到你最喜欢吃的洋葱圈。而当我们能够坐下来交流的时候,你手边上应该还放着你那张没有改完的卷子。

      不要惊慌,这都是未来的你告诉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巧合会发生在我们之间,但是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就好。

      第二天晚上,当小孩手边上压着自己改了一半的卷子,看着笔记本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字体时,第一时间的想法是家里可能进了贼。

      但是我们要加一个定义,一般有奇遇的孩子,都在某些地方会异于常人。那不知名的字体出现的诡异,但是他发誓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不是来自恐惧,而是因为激动混合着对未知的好奇。

      他就这么看着面前的黑字,像是自动的阅后即焚一般逐渐消失。他试着用笔去在上面写——很可惜,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油墨涂在写满了公式的纸面横线上。就在他真的以为自己碰到了灵异事件时,那平整的扉页上像影子在显色,就在他面前,浮现出了新的字迹:

      ——对着我说些什么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行字里凭空夹杂着不甘和委屈,仿佛做错事情的是司马懿一样

      ……

      “所以,教授,这故事大纲崩了啊。”

      趴在桌子上的学生举手:“设定是科幻文的设定,但是现在看上去又像灵异文小说。这种大纲现在非常的不吃香,畅销小说现在都是要一条路走到黑才行。”

      一片附和之声四起。免费的故事不听白不听,哪怕期末考的东西几乎要背不完,而司马懿平常积威又重到人鬼难近。就算是再赶时间的学生也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的笔记,实际上竖起耳朵,生怕落下故事的一个字。

      平常三句话不离扣分两节课必留论文的司马懿今天好说话的不行,他甚至点了点头,对他的建议表示出了赞同。

      因为探索未知的冲动,不是理性能够拉着缰绳让它停下来的。

      孩子没花费多久,就弄明白了这个自称是沟通两个世界的笔记本应该用什么方式去运作。

      至于对面的那个笔记本的共有者。

      姑且称他为共有者吧。他自称是个研究平行世界的疯子。

      “那这本子就是你研究的成品?”

      ——怎么可能?

      司马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距离成熟还早的很的小孩脾气没那么好也没那么能忍,他气愤的坐在桌子前面,刷拉拉的想要撕掉本子,又在好奇心作祟的情况下把它摔回去。本子另外一头的人经常会陪着他絮絮叨叨许多关于平行世界的畅想——在司马懿看来更像是妄想。什么弦的扭曲与振动,看不见但是随手就能摸到的十维空间②,对于一个刚刚上了高中的孩子来说这种东西和天书差不多。

      传说中的天书好歹还能帮他渡过月考,给他信达雅的文言翻译范本和缜密的计算过程,但是平行世界不能。

      他无数次的在晚上向对面的人提出能不能闭嘴让他能够安安心心的做完一套卷子。

      “我是个普通学生,不是什么专门研究平行世界的疯子。”司马懿手底下不停的在正确答案上画着对号来应付作业,在老师的默许范围内这样比填写ABCD要快的多,“如果你需要一个和你一起研究的人,我不介意招租一个符合你条件的租客,这样你们可以天天去假设怎么通过创造人工奇点来握手。”

      而对面的人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只字不提实际上自己的好奇心已经浓重到几乎要盯着纸页上诡异的不断重复出现和消失的字迹,屋子旁边的电脑页面正在用缓慢的网速加载着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异世公式。

      有时候对面的人也会抱怨——不要每天疯子疯子的称呼我啊,我是告诉过你我叫什么的,而且我也没疯。

      “如果你没疯,那疯的估计是我了。”

      司马懿冷笑着拒绝了这个提议,毕竟能够和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什么的,给谁说都会被外人觉得他要进精神病院。他固执的不肯更换称呼,对面的叹息演化成自我开解的文字——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错。毕竟你也是天生要吃这碗饭的人。

      司马懿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条似乎看上去有点过分的预言是说的什么意思。他拍着书页把它在桌子上摔的啪啪作响,面不改色的拒绝:“我必不可能会去研究什么平行世界,这种东西听起来就没什么前途。”

      ——那你想做什么?

      什么有意思做什么,司马懿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第一个翘舌音还没冲出牙关他的肺就失去了挤压气体的作用,仿佛被潜意识里窥视的命运死死捏住。

      我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我是否可以说出什么……

      隔着一个世界的人恍若未觉,那种百分百的笃定能把人气的牙痒痒。司马懿面无表情的在拒绝与反驳之间轮换,实际上手底下把笔杆子捏的发烫。文理分科的志愿表已经压了一个星期,班主任只要看见他都要上来苦口婆心的催两句。白天被催晚上还不得消停,气上头了他也绷不住,低头就骂:“叫什么叫,疯子怎么还客串预言功能的。”

      ——不是预言,是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了?”

      ——知道就是知道。

      对面的人似乎能够包容他所有的坏脾气。带棱角的也好像闪电一样爆裂的也好,他是海浪是土壤,轻而易举的就将意外消弭到干净。

      这种纵容接近无法无天的,入骨又刺骨的温柔。因为过于顾及他的感受,所以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胳膊圈出铜墙铁壁。自愿,不容拒绝,像狗讨好人时落下的耳朵,让你的手心能熨帖的放在它的头顶。

      它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两个没有交集的人之间。

      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③。

      政治超纲式满分的优等生脑袋里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奇妙的解释,很快他又被自己给逗的在脑子里掐着自己捧腹大笑了半天,之后陷入了思维风暴中。

      如果世上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爱情,那他最近享受到的又是什么?

      司马懿对这感情的定义斩钉截铁。他确信从来都不认识和自己隔了一个世界那个人,但是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到了令人发指,如果不是因为确信这人和自己不是身处一个次元,他可能会当场打电话报警有偷窥狂的地步。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一切偏爱与习惯,有些感情确实是捂住了嘴巴和眼睛,也能放在行动中表现出来的。

      司马懿在糖水中浸泡的四肢发软毛骨悚然,快化掉的时候终于理智归位,扒拉着玻璃缸的边缘探出脑壳来:“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这次对面没有反应了。往往司马懿一针见血的扎中关键问题的时候对面总会立刻装傻装不在,理由无非是监控到了新的数据要研究。他把这反应记上了脑子里的备忘录,准备哪天被嘟哝烦了就用这种问题极限反杀以获得安静的夜晚。

      他原本以为这是杀手锏,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他看见了印记深刻的未读信息。

      ——可能是命运。

      五个字,句号被一个无足轻重的点代替。

      他太了解某人了,所以挑着他会睡着无法反驳的时间来致以回击。

      司马懿看着深沉的墨迹一点点变淡恢复成洁白平坦的水平面,沉默的拎起书包出了门。

      ……

      “如果是我遇到这种追求者可能会被吓死。”

      在现今人们越来越理智的时代,即使是身处最青春洋溢年龄的孩子,在与任何人交流的时候都能拉住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了。娱乐爆炸和流媒体的狂欢最擅长将血淋淋的事例剖开了送给人们去细细观察心肝,人们得以吸收不幸者的经验与教训,更加严密的保护自己。

      混合着社会新闻带来的共情,教室里充斥着心有戚戚焉的后怕,不断的有学生从门口溜进来,迟到的他们在询问早来的同伴自己错过了什么,声音掩盖在桌面之下的空间里,寂静的嘁嘁喳喳。他们疯狂的吐槽着这种堪称没脑子的行为,突然福至心灵:“教授,这不是违法犯罪吗,主角不会上当吧。”

      “违法犯罪?”

      “可不就是糖衣炮弹吗。”学生激动的一拍桌子,吸引了整个教室四面八方零零散散的目光,“你看,主角是个未成年,咱们正经研究量子宇宙的开课都多大年纪了,那个喊命运论的骗子要是真研究什么时空穿梭还有所成的话必然年龄小不到哪去,老牛吃嫩草哄骗未成年谈恋爱是要——”

      “被天打雷劈的!”

      教室里异口同声,之后哄堂大笑。大笑的背景里还有人在嘟哝:“年龄差太大了不说,现在谁想谈恋爱还这么老土的来一句‘这就是命运’的,论坛都懒得挂这种玩意。”

      确实是论坛都懒得挂这种玩意。

      智商在线的时候人人都是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新青年。

      智商不在线的时候人人都是感性热血的浪漫主义贯彻者。

      司马懿不例外,他被莫名其妙的付出与好感泡透了。无关乎年龄学识,试问谁能拒绝一个平常能关照着自己的一切动向,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都无比精通,好像两个人住在一起二十多年才能达到的那样的熟练度。

      黑白色的卷子构成的世界里突然就这么出现了一点色彩。

      当然对面也不会真的全知全能。有时候他也会因为什么问题去纠结着明里暗里的追问。

      司马懿很享受这个过程。他难得的抓起了小时候为了培养兴趣用过的画笔,用拙劣的手法给他画着他附近的地图。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两个世界处处都不同,唯独这小小的一栋楼拥有同样的名字,外观,在道路长短和邻居都不相同的情况下用同样的门牌号成功拉住了两个世界的手。

      “这是巧合?”

      ——这也是命运。

      司马懿嗤之以鼻:“你是神学科学家吗,你应该还没到去跟随前辈脚步留下遗书去告诫后来者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的时候④。”

      ——或许我已经到了。

      司马懿手一抖,铅笔斜刺里划出条杂线,被他忙不迭的拿橡皮擦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下半截才姗姗来迟——研究神学或许就是对于平行世界的研究方式。相比较神神鬼鬼的称呼,我比较喜欢称呼它为另一个世界——当源头的世界点亮一侧天赋树,人们纷纷走上光明的道路,而没有光明让他们再也无法看清渐行渐远的那些都会被统称为神学。

      “因为它们发生的没有道理且无法用可认知的科学来解释。”

      ——因为它们发生的没有道理且无法可认知的科学来解释。

      司马懿努力使自己的笑声不触发笔记本的自动录入,咬着下唇忘了刚才自己一瞬间的惊诧:“如果用这种说法的话,我似乎也应该是你所认知的神与鬼的世界中的一个人。”

      ——你笑了是吗?

      “不,我完全没有。”

      ——好吧,那我就当作你真的没有。

      对面的耐心和包容心再一次熨帖的照顾到了他的意气。

      ——牛顿第三定律,我应该也属于你的技能树之外的神神鬼鬼。

      “用经典力学来生搬硬套量子宇宙有些牵强过头了。虽然都有常数介入,但是哈勃参数和万有引力终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而对面抓重点的能力一向跳跃式,白纸上黑字欢快的跳出来——你已经知道哈勃参数了?看起来你已经开始接触到了时空,弗里曼方程是不是很漂亮?

      司马懿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拔下来,他暴露的太快,不能否认他当时恼羞成怒:“闭嘴!”

      骂完了又后悔,本就是没多大的一件事。好在对面对他反复无常的脾气适应的极佳,自觉的岔开了话题,絮絮叨叨的说起了他们最近的研究进展。好似他们最近大有成功,迟迟没有进展快要折磨的人犯神经病,在解散边缘惶惶不可终日的研究团队终于定位到了一条确切的宇宙弦在闪烁。不再担心是否会溜走,他们正在全力攻关如何去拨动它。

      ——那是一处奇特的地点,两个世界的弦膜不正在共鸣融合,或许我们可以穿过它的缝隙,这样就能跨越平行时空。

      “缝隙?”司马懿首先想到了时间裂缝:“你是说能够沟通两个世界的门?”

      ——不是门,只是一条裂缝。

      对面给他解释,一条振动频次几乎无法测量的弦的把守下,这条裂缝就像被防守的密不透风的不归路。它执著的想要将妄图穿越时空的任何一粒原子都强制的自三维世界刷去二维和自己作伴,化为包裹着世界的温柔的绝缘体。

      亿分之一都太宽容的生还率。

      司马懿吐槽着他们冒险的举动,嘴里不靠谱之类的默默骂了好久:“你还不如直接研究这本破本子,没准能从它身上能开个穿梭任意门。”

      越说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他哗啦啦的把已经翻了无数次的本子从后翻到前又从前翻到后,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早就背到滚瓜烂熟,如果不追究含义和由来,给他张卷子他填的比专修多元宇宙的本科生分都高。白页上的自言自语流淌的像瀑布,司马懿翻翻前面,又翻回来迫不及待的读取未读信息忙的很。来来回回看了半天,突然乐起来:“原来这笔记上面是你的字。”

      可不是吗,虽然些许变化着,但是笔画里的那种坚硬的骨头是一模一样的。他在一堆骨架坚硬的字体中翻出了一半飞扬跋扈的草书,大概是他的合作伙伴的字体。

      所以会自然而然的问这又是属于谁。对面乐呵呵的逗他——你写写试试?

      他拿着笔芯刮上去,依旧连个印子都没有。对面好像有些失望——看上去应该还没到时间。

      “到什么时间?”

      ——到你能写上去字的时候。

      ——像我当初一样。

      司马懿几乎是立刻就顺出了里面的逻辑。那个不知名的笔迹或许就是接棒一般的再上一任拥有者也说不定。

      小小一个破本子汇集三代传承?

      明明很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十六核大脑在联想能力上从来都走在世界的前列。如果他没有天天听着有关时空的畅想勾引住了好奇心,他应该立刻回敬他,说这种破烂传承谁爱接着谁接着。

      他的自傲折磨着自己。

      所以说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也有另外一个人,像对面一样莫名其面的闯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腔爱情把他误认成什么人一厢情愿的奉上,温柔的包容的小心翼翼的……

      从来都追求最好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要别人剩下的东西。

      少年人很委屈。

      他想,他好像确实因为某些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好感,产生了和传说中的爱情相似的嫉妒心。但是爱情的必要条件他一个都没有——没有开始也找不到结束,没有质变的时间点也压根没人告诉他什么才会是质变的表现。更要命的是,他甚至除了对方的名字和工作以外对他近乎一无所知。

      年龄,长相,他身处的世界又是个什么样子?

      哦,他确实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可是那个地址再与自己坐标重合,也无法在自己的坐标系上定位。

      把改成理科的志愿翻来覆去的在手掌心里揉了又揉,质量达标的A4纸揉的像一团碎屑,最后交上去的时候到底是重新打了一份。而对面的人似乎上了瘾,不停的在追问他是如何成为了那个天选之子的。问久了司马懿也压不住暴脾气,充满恶意的咧开嘴:“你真想知道?”

      添油加醋的故事会就这么开始了。在司马懿嘴里,无事发生的意外变成惨烈车祸,压根没有人见证的受害者被拉着警报的救护车载着飞奔横跨城市。而自己心惊胆战的抱着包裹魂不守舍。他恶意的将现场叙述到不打马赛克都搬不上荧幕,试图杀伤对方神经的双刃剑让自己都难免魂不守舍。

      魂不守舍的还有当晚的梦境。

      他回到那个开启了一切奇遇的清晨。吱嘎刺耳的电瓶三轮刹车惊醒整条街道,高高堆砌起的大大小小瓦楞纸板箱和软包的双色快递袋倾泻而下像一场过量的冰雹。

      有谁伸出手,冲上前来,惊慌着大喊着,试图去在万物坠落的暴雨中抓住那个倒霉的误入者。加速度遵循质量与重力砸向地心的方向归零,伸出的手臂挥不开他们编织的铁幕坠下,终究晚了那么一丝空气的距离没有碰触到。

      那只向他伸出的手上带着积年累月握住笔杆形成的书茧。岁月开始带走皮肤的水分,留下干燥且温暖的气息。第一与第三视角错综交替,狂暴的雨点下,他依旧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唯独嘴唇在开合。

      过分薄的,凌厉边角的唇线轮廓分明,带着颤抖的坚定。

      创世纪的洪流到底没有击出新生的光火。

      之后天幕砸下最后一颗冰雹,黑暗盖棺定论。司马懿捂着心脏惊醒,失重感窒息感来自于死死缠绕着他的脖子的自己的手指。他来不及去松开几欲掐死自己的双手,执着的一遍遍的试图在黑夜里复原留言。冷汗落下鬓角在皮肤上拖出湿漉漉的痕迹带走更多的温度,他在低垂到地面的黑夜里夸张的开启双唇,模拟着那条棱角分明的唇线的颤抖和弧度,发出意味不明的,无法与文字对应的发音。

      中间是一个爆破音开头的音节,最后要咧开嘴发出气声。

      司马懿掀开被子跳下床,冲向书架踮起脚取上面许久没用过的字典。上面覆盖的不知什么时候的卷子劈里啪啦的掉下来砸了他满头满脸。他抱着字典挥开满桌凌乱的卷子,昨夜摊开没来得及合上的破旧笔记本,留着最后他没有来得及阅读的留言。

      ——对不起。

      字典坚硬的书脊砸在桌面上,阅后即焚的功能开启的太快,他甚至都没看到这行字再多存在一秒。他惴惴不安,就这么抱着自己在书桌之前坐了整整后半夜。秒针每前进一行,他的头脑都要在外面飞一整圈。

      他因为什么说对不起,是因为他从把我当成什么人的意外中清醒了吗。

      光线带着c的代称自人类规定的东方飞奔逃逸,秒针以每秒6度的辗转在原地挣扎。他反反复复的去打开纸页,明明知道现在不是互致早安的时间,但是他克制不住,想要去得到一个回应,距离六点整越来越近,他接近焦躁的仿佛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如果对方真的是在道别的话,他是不是就接不到每天早上的问好了?

      熬了一整晚的眼睛泛着红,视线不断的自墙上和书桌上反复的来回,他知道自己的心脏正在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跳动。咚咚,咚咚。

      是恐慌想要吞噬掉他的胸口。

      如果救命稻草一般的问好没有按时到来的话。

      他像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那样放开了自己的喉咙,带着不甘的怨言:“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因为你一直在追问我车祸现场。”

      ——啊,那需要我说句对不起吗。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那你昨天晚上那句又是怎么回事?

      司马懿总觉得这里的逻辑衔接不通,而对面似乎也彻彻底底的忘掉了昨天司马懿给他按照恐怖片叙述的惨烈场景,睡眠特别好,这种人如果神经不能当高速公路跑,就是忘性大的惊人,司马懿自称把恐怖片当喜剧片看的人,初逢败绩巴不得黑历史立刻消失。

      而且自己怎么可以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怕恐怖故事的人呢?

      ——原来你给我讲了车祸现场啊。

      好吧,他根本就没听见。

      司马懿第一次觉得人沉迷工作的样子也挺好的。

      成绩下来填志愿的前一天他信誓旦旦的冲着本子喊“你死心吧!我必不可能去研究什么破时空的。”转天录取通知寄到的时候,专门腾出时间来陪着他拆开邮包的人笑的比谁都开心。纸面上都带着胜利的光芒。

      理所应当的他成为了突破整片校园风云的星辰。十八九的最轻狂张扬的年纪,十八九的带着迷幻色彩的孩子踩碎了众人的欢呼和追捧。被拒绝的人面露伤感泫然欲泣,而他发现自己的心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精致的眉眼高悬在浮世幕布之外,看着这场多方参与,自己主导的乱剧,就像看一场爆米花电影。

      “一般这种情况有两种解释。”同专业的学长在纠结如何让时间弦放过他可怜的头发的间隙里。西里呼噜嗦着泡面,指着他告诫课题组的所有人,“要么早就心有所属,要么早已封心锁爱。此子必然属于后者,列为恋爱高危选项,敬而远之为上,你们别靠近也别学他。”

      他想反驳,被学长一根指头按了回去,平常缩在整栋大楼最深的地方闷头研究时间与空间的人们第一次这么硬气,将他的反驳尽数掐住脖子说不出口。

      难道不是你一天天的闷在屋里也不想去交际的?说错了,不应该是他根本没想着和傻蛋说话。别人信奉情感构成世界,他信奉世间万物傻的冒泡唯有常数永恒是吧?

      “明明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傻。”

      司马懿把这件事看作是奇耻大辱,好不容易忍到了逃回家,把议论纷纷关在门板外面,对着笔记本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大一的课满的爆炸,他又被抓进了课题组里,晚上睡觉梦里都是在奋笔疾书,气的他暗自发誓,如果他真的研究出来怎么穿梭时空,一定把那个造谣说大学比高中轻松的玩意抓出来打死。

      他手边上摆着本子,手指咔咔的敲着键盘。薄膜键盘的声音微小且优雅,但是大概是错觉,他总觉得还有一种声音和他一起在空旷的旧书房中回荡。

      咔咔,咔咔。

      他停下敲击的手指去细听,却又听不得任何的声息。等他的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后,那种规律的,像回声一样的敲击混合在键盘与心跳的间隙里,一下一下,戳动着他的肉与骨。

      “你在做什么?”

      ——写论文,新论文ddl要到了。

      “是用电脑?”

      之后房间里一片寂静。

      司马懿突然捂着嘴,无声的弯下了腰。在寂静的书房里,他用手掌四周狠狠堵住他自心脏冲破胸骨的喜悦。带着突如其来的恍然大悟,以及福至心灵的灵光一现。冲撞掌心不得,自眼中疯狂的流出。那潮水淹没了陈旧的地板,于微观处糅杂进驱动世界最基础的那根弦。C大调的世界嗡鸣同步着振动出波形,和心跳一起渐渐合并。

      认识到相爱的生理证明,莫过于发现两种心跳的倏然合并。这是无可违抗的客观事实,物理世界的神神鬼鬼蹲在自己的科技树枝上发号施令,在本体的世界中他们就是神学中歌颂的造物主,容不得逆反。

      ……

      司马懿站在黑板之前划出了两条平行的白线,以线作弦。

      一条无法振动的弦,但也是一条始终和世界的振动同频的弦。

      但是他按在上面的手分明能够觉察到微观世界里的波动,咔嚓咔嚓,哗啦哗啦,震动的弦像上满了发条的节拍器,按照规律的节奏来回晃着脑袋,发出既定的声响。节拍器被设定成了不同的节奏,它们飞速的摇摆,震动,咔嚓声就会响成一片,绵密的像打出的蛋糕泡沫。细碎庞杂的振动中,总有那么一瞬间,两者嗡鸣着合二为一。于是不规律的嘈杂声音就在那一刻定格的无比清晰明朗,之后渐渐再次的无序,有序,无序的重复分合。

      恍若互相归近着笔尖摩擦与键盘敲击的两种心跳。方式不同的两种演算在用缓慢的消耗来向世界振动的真理接近,于是生理也随着世界一起贴近振动。

      跨越时空本就与爱情相似。

      “是共振……”

      终于有学生看着那两根白弦,将基础二维与敲敲打打的节拍器划上了等号,“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世界频率,然后将它的振动控制到和另一个世界接近的程度上,之后就可能——”

      “就可能什么?”

      “共振啊!按照共振的破坏性,如果两个维度世界的振动频率相似或者相仿,突破世界屏障理论上是行得通的。”

      “曲速飞船⑤简单点讲不就是通过耗费能量加速使得曲速泡的形成从而折叠时空达到超光速移动?但是外部空间的压缩改变必然也会带来时间弦的振动改变。与其说是通过空间的弯曲来使得飞船推进,不如说是实际让曲率泡外部空间的振动改变让它可以折叠拥有相同振动频率的时间点,才得以像抄近路一样获得超过光速的移动。如果曲率能改变三维世界中的横向距离,那么突破维度世界的屏障也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来进行。”

      “可是……”

      教室最后方,迟到的学生听了半场,这时候扯着嗓子才让自己的声音微弱的传遍整个教室:“只是在三维世界的同宇宙中,曲率的达成就已经需要太阳的十亿倍能量进行空间弯曲,为此曲率泡的驱动已经使用反物质作为能量提供,但是我们还找不到比反物质还能提供更多能量的驱动力,甚至反物质都……”

      “穿梭同宇宙空间内部是在三维世界上对二维的时间线进行折叠,但是跨越两个世界——这是十维空间!”

      而他们甚至目前还不知道如何挤入四维。

      “而且。”被全教室注视着的学生小心翼翼的提起一口气,望向讲台上始终面带温和的,鼓励的看着他们讨论的教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个振动的频率,能不能达到且不说,它真的是一个可以测量计算并写下来的常数吗?”

      全教室的目光首先有了第一个,第二个,越来越多,最后全部集中在了司马懿身上。期待,疑问,面无表情的探究,如果这些脸再统一苍老一些,每个凭空增长四十年,大概他就能将他塞进时空的缝隙里,回到在这里。

      几乎不切实际的论文像惊雷一样,炸醒了一屋昏昏欲睡的评委和事不关己的观众。他自出生起,从未有一天像那天那样说过那么多的话。争吵让他嗓子充血声音嘶哑,满场的评委早已混淆了阵营。或许前一秒钟还在共同为了一个意见并肩作战,下一秒钟就已经针锋相对的为了支持自己的理念而面红耳赤。

      司马懿是风暴的中心,他巍然不动的站在台上,拼尽全力搅动着世界,要让台风掀起的狂澜掀翻人们的认知。他不停的端起已经喝干了最后一滴水的杯子又不停的放下。在观众震惊的目光中,碳酸钙与硫酸钙这种本不具备生命特征的物质在黑色的底面上扭动弯曲,以自我的意识在两个世界中用身体搭建脆弱的,美妙的桥梁。

      那是一场未被记录的,用理论对世界屏障冲击的宣战。他筋疲力尽的回到家中用文字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手还在颤抖。这些年来他们的身份逐渐的转变——如果说最一开始他是看着那本笔记本上的字迹,在讲解下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基座,那么现在作为课题组核心人物的他,已经可以像一个平起平坐的同行,一起讨论拨动时间的方式究竟有多少种了。

      他和他十几岁的时候一样。依旧在糖罐子里泡着出不来。或许是因为患得患失,也或许是跨越两个世界的距离感作祟,司马懿总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加的话痨。这表现在他每天可以容忍自己在对于课题的猜想上无所寸进,但是依旧要将三餐分享给另一个世界的听众。

      这场唇枪舌剑也是如此。对面静静的听着他的抱怨应和着,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司马懿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忙还是对自己产生了反感,每个字都斟酌的小心翼翼。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遇到了一些难题,想开了就好。

      过了好久,久到司马懿抱着键盘,五号字打了一页半,笔记本再次有了动静

      ——其实我也曾经在刚刚提出来穿梭时空的可能性时,遇到过像你今天一样的情况。

      “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以前通用语不太好,说话说不了太快,辩论环节的时候一般说不了半句就被打断挺痛苦的。不过他们互相吵起来也顾不上我,等吵完了发现好像也没必要再问我什么了。

      司马懿想了想那种哭笑不得的窘境,认真的回答:“如果是我肯定忍不了,还不如直接吵了完事,反正我总是会赢的。”

      ——这种脾气以后你是会改的。

      他原本想反驳说人间太苦及时行乐,又敏锐的体会到了短短一句话里蕴藏的文字游戏:“怎么这么确定我就这么会改?”

      脱口而出的好像太糟糕,抑郁的气息透过直面都能闻得到了。

      有的时候司马懿仿佛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先知。这个陪着他时间已经相当长的“笔友”每一句话里都是谜团。按照他所说的,他似乎认识的是未来的自己。

      未来的自己,这太有诱惑力了,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那时候人类已经能够在两个世界里自由的跨越?想了想又好像不对,如果能够跨越世界,没有道理他会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本子主人在和他一样抓心挠肝的纠结着计算和资金。

      而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呢?如果他真的与未来的自己同在,那为什么自己见不到呢?

      这种想法太恐怖了,在一起的方式只有一个定论,而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有成千上百万种。司马懿小心翼翼规避着自己不想去碰触的世界分支,试图用科学来解释疑惑。他将食指伸出,指尖像一条苍白的时间轴向未来延伸。他在手指的根部挪动的像一只蜗牛,遇到关节,蜗牛爬起又落下,攀援过像极了波动纹路的小山丘。

      “我想说我们或许是处于同一条时间轴的不同节点,但是那说不通。”他写下。

      而如果让我认识到我们真的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不甘心。

      不甘心于缓慢的研究进展,不甘心于。

      他甚至连他的名字,好像都没有真的得知过。

      那场论文引起的风暴终于吹掉了悬崖上的第一块石头。实验室在教学楼最深处搭建起来了。实验室落成的第一天,司马懿亲手将一套单摆放在了实验室正中心的位置上。那一套单摆不过是因为体积过大不好搬动而被众多讲师遗弃在杂物间,自从被司马懿寻到那天起,实验室,讲台,只要他摊开面前的书本准备宣讲,它就会必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司马懿无数次熟练的将它们从初始相位落下⑥,然后看着它们在一分钟里周而复始的重复着混乱到有序的循环。有时是用桌上不知道谁扔下的教鞭,有时是黑板槽里的直尺,更多的时候干脆用的硬挺的文件夹。每每他都会举起手上帮助单摆们赋予了初始动力的协助,问身边的人们:

      “它是什么?”

      被问到的人一脸茫然,而司马懿似乎对答案是什么毫无兴趣,他们很快摆脱了沉思的模式,重新将自己扔进深不可测的数据海。

      研究进展的空前顺利。实验室很快就找到了几乎和理论完全相符的模型,那篇在写作时连司马懿自己都唾弃天马行空的论文似乎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具现化。他回家变得不再规律,有时甚至看见那笔记本上积存了多少条例行的问好,才能隐约有了自己究竟多少天没有回家的概念。

      他也会抛弃矜持,直白的问,究竟是什么让他能坚持着和一个从未谋面,甚至无法见面的人保持着可以称得上比亲密更加暧昧的联络,而问题出口就又觉得自我矫情到唐突。而对面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只是静静的回答他:

      ——会见面的。

      “你向来都知道一切,所以我们在未来会见面。”司马懿不解,“只是这样的话,未来的我又在哪里呢?”

      实验室的电话催促他快去观测一个突发数据的波动,他匆匆离开,以为能够得到留言的回答,但是直到下一次他回来,仿佛对方忘记的比自己更快,孤零零的,还是一条日安。

      司马懿突然觉得有些泄气。

      就像追逐虚无飘渺的真理一样,他仿佛觉得那个一厢情愿自以为谈着恋爱的自己就是个傻叉。谈恋爱这种东西,要有个告白当作开始,就算是分手也要有决裂当句号。

      谁又告诉他,开始是从模糊的未知起,又要用怎样的决裂来给自己做个终点?

      而就在这时真正能够打击到他的事情才刚刚登场。

      突发信号无法解释。

      他们的实验就此到头了。

      ……

      “无论实践还是理论,我们最怕的东西,就是一件事情出现了,但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教室中鸦雀无声。学生们屏息静听司马懿伸出苍白的手指,历数着诞生出的无数困惑,而门外似乎已经有外系,抑或是办公室中坐不住的讲师探头探脑踱步的身影。而司马懿沉浸在讲述中,他模仿着旁人的安慰,来自比他在未知中受创更久的前辈。前辈就像在阐述一个定理,告诉他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之中的聪明人,将世界应当由所谓朴素物质抑或基本粒子构成的问题,讨论了整整上千年。而在经典力学奠基的上百年里,从未有人想过有朝一日它会被我们目前所研究的量子力学,自肉眼不可见的微观世界里推翻它。”

      “放心,研究就是这样。我们提出问题,将它推行到我们无法推行的尽头。而在这个尽头上,自有后来人提出新的假设,新的构想,他们会踩在我们的尸体上用自己垒一块砖,然后用我们从不知晓,但他们习以为常的方式,去推着它再前进。”

      “我……”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就像光的波粒二象性⑦一样,我们如今可以将它定性为弦理论上场跳动的结果,但是在双缝干涉仪出现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具有因为光子场跳动而以二象性为人的眼睛所知道。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学校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要去背的?”

      它写在所有学生必然获得的课本上,写在每个人必修课的题纲里,当所有人都将他的课视为摸鱼的时候,临近期末,总有人会在自以为静悄悄的心里,喃喃出声。

      甚至现在就压在不知道多少人的桌上,笔迹不同色彩不同,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一节量子物理讨论中。

      “……事物的发展,表现为波浪式的前进与螺旋式的上升。⑧”

      司马懿道:“从肯定自己再到否定自己,再由否定到新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从而自己发展自己,自己完善自己。”

      而此自己,人非本我。正如他们已知的那样,发现一条真理的过程太漫长,漫长到他们甚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留下为人所知的名字。

      他的表情很难看,是在笑,又像在哭。他似乎没有伤心的道理,在长久的未得存进的研究领域里,他的一声尖叫让所有人都开始顺着他敲打出的裂缝,开始敲击着松动的壁垒。如今突破的不是因为他的过错,是突破壁垒使用的工具他们目前造不出来——或许后人人手一把,但已经和这一代的人无关。无论如何,他已经是走在行业前端的专家,是最为权威的所在。

      他只是在伤心于自己认知的崩塌。

      无所不知的先知犯错了。

      他放空着自己,将自己扔到了床上,不想去想之前塞满他脑子的数据和猜想和一切。但是那太难了。从十几岁误入这个未知的世界开始,他好像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去试图为了那传说中的见一面而掏空了自己。而剩下的那个空壳,现在又能做什么?

      司马懿不想去看那本预言书。不,它不应该是预言书,它是骗子,是谎话,它诓骗了自己半生又从无回应。那张纸上依旧在每天问着好,但是他不想去看了。

      “你是骗子。”他写下的字迹几乎要刺穿纸页,每写下一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他现在虚空索敌的行为也对于对方来说毫发无伤一样。你看他连反抗的如此的无力,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控诉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是骗子。

      “实验结束了。”他指责着,想到即将逐渐变空的,似乎昨天还在人声鼎沸的实验室,“你提出的见面从此不可能了。”

      “我会把这破烂本子扔了,烧了,或许它未来会被研究出原理,但是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和我这一代无关。”

      他犹豫着是否提笔写下再见做个终点,而在落笔时,来自他方的笔迹先一步填满了他想要落笔的地方。

      ——会见面的。

      它充斥着告诫和急迫,直白的给自己辩解,哪怕辩解的事实甚至没有支撑。

      ——我们会见面,这不是谎言。

      ——这是未来的定数。

      司马懿没有再去反驳,也没有再落笔,那本子就被他摊开在那里。

      他像任何一个遭逢变故后试图自我排遣的人一样。那张被验证的一半的论文纸已经足够支撑起他一生的成就。他后半生会变的非常清闲,即使未被验证的那部分再无突破,起码也是个接近于真实的,有些狂妄的猜想。他比实验室中的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更加快速的脱离了怅然若失的状态,离开了实验室,去教学楼里给自己找乐子。

      唯一就是在开课时他们一致都在质疑,这种有些太需要创意的东西做成课程会不会有些太超前。试讲三节课,学生一头雾水,司马懿恶趣味满足看的开心。就在他悠哉游哉的提前开始了自己的修养生活时,早已被他扔在一边的笔记本上,突然有了其他含义的字句。

      ——两天之前,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见鬼的两天前?司马懿没忍住好奇看了一眼,之后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是用量子擦除实验小小轰击了一下学生们的因果律?还是随堂论文布置了三千字的猜想?

      “你在说什么?”

      之后发生的更加莫名其妙。对方惯常性的对他的反问视若无物,提出了新的问题。

      ——再见一面可以吗?

      “见面?还再?”

      之后对面安静了下来。司马懿百思不得其解,那天天气不好,预报里雷暴预警提前几天就拉满。早上出门时阴沉的仿佛天地从未分开过。他用张牙舞爪的雷电与雷电蕴藏的巨大能量吓唬了一通学生,想着要不要在学校里干脆待一晚上等雷暴过去,却不知为什么放下水杯的时候,鬼使神差的离开了办公室,走出了校门。

      明明他早已确认了自己的门窗全都关严,但是那种莫名的预兆让他在惊呼中,走向了阴沉沉的街道。

      街上无人外出,两旁灯火稀落。

      雷暴来了。

      但来的诡异。

      他站在窗前,看着云层中的电流在畅快穿梭。轰鸣像极了地板上滚动的钢珠,来来回回在人的神经上碾压。

      在人类的记录中,那场十三亿伏特的雷暴⑨早就被人们揣摩着所有的细节,被研究人员记在骨髓里。中等雷暴蕴含的能量足以匹敌一座小型核电站的输出功率。他确信自己的判断和双眼,在这他从未见过的云层中应当拥有比记录中存在的更加剧烈的反应,但是。

      为什么他见不到更多的能量释放?光线的炸裂在阴云的背景下就像一个孱弱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孩子。与其说是雷暴体带着他来地球撒欢,不如说是——

      它才像是一个能量外溢而产生的附加体。

      那么如此庞大的能量,它在哪?在做什么?

      司马懿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接近于不可能的猜想,这个猜想就像他当初在论文中敲下第一个字符一样大胆且疯狂。他推开了家门,走入了磅礴的风雨。狂暴的光蛇在他的头顶上盘旋,躁烈不羁的能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他的骨骼,他的呼吸。世界因能量的爆发而弯曲了自己的轴,维度重叠着如轰击经典物理的浪潮,强行用微观的世界翻转现实。

      在雨幕与雷电的狂欢中,他静静的,看着面前那个仿佛在一瞬间凝实而凭空出现的身影。就像两条世界弦终于在这一瞬间,那各自拥有的庞大的振动频率,终于来到了一个公倍数的重合点。自宇宙中唯一爆炸奇点诞生的两个世界此时重合。

      唯有他们,是唯一的相同中,唯二的独特。

      他们像两只落水的猫狗,狼狈不堪,头发黏在脸上,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视线。前半生的猜想与质疑在此时尘埃落定。

      “马超。”

      “司马懿。”

      他看着那个满嘴谎话的预言家,两个同龄人有着相同的傲气,相似的身高,相同的小心翼翼。在两个世界重合的时候,触摸到对方的指尖。

      之后十指相扣。

      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有呼吸,有心跳,作为一个人类的存在着。

      在风暴的围城中,他们像两片飘落的孤岛。离子流试图将他们撕成碎片。碳基骨肉承载着超出认知的负荷,而在下一秒钟。

      满世界的电光雷火骤然消散,阴沉的离子云团出现了溃散的征兆。

      那套被无限驱动的单摆,在一群又一群学生的眼中,在司马懿一次又一次将摆锤架起的过程中,重复着自己机械的行动。

      行波,驻波,杂乱运动,周而复始。

      宇宙本就是一段波函数。两段函数自无限的接近后终于汇聚,而在节点的另一方,注定要再次分开。

      影像消失了。

      重合的两个世界骤然分离。不同的振动重新修复了世界的壁垒。暴雨渐停,雷云消散。

      司马懿站在那里,还保持着抓住那只手的动作,而手心里只剩下了一团空气。雨云离开,大气循环重新送来了干爽的风,于是在他还愣怔的时候,手心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平日里服帖的衣服此时黏在身上,显得落魄且疯狂。雷暴过后出门的路人被他吓的惊呼。

      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多年以来一直将自己埋藏在比树木和建筑合围起的阴影更深处的人此时狂奔在这天的最后一丝夕阳之下。

      还沉浸在实验结束的失落中没有找到新方向的同事们依旧将实验室当作暂时的落脚点,眼见着那个最先离开的人此时从楼梯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抓着纸笔,拍在他们面前。他甚至一时间无法组织语言,颤抖的铅笔落在纸上却异常坚定,勾勒出了前一个小时里,意图将自己撕裂的能量流向。

      同事看着不停增殖的笔迹,从眉头紧锁,逐渐双目放光,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重新点亮了显示屏,解析构建着他们未曾见过的模型。当落下最后一笔时,司马懿脱力的直接摔在地上,又被七手八脚的拽起来。

      “如果能量模型成立,那么最起码我们在如何拨动世界弦的问题上能够前进一大步。”无论年龄大小从业早晚,他们激动的相拥,揉着他的脑袋:“你是怎么想到的啊!”

      “因为我有一个奇遇!”司马懿眼睛发亮,像极了他当初刚刚踏进校园的样子,也像极了站在辩论台上一往无前的样子。但他来不及解释所谓的奇遇是什么了。那么多年太漫长,无法用几个字来解释,而他连几个字的时间都不想耽搁。于是他将新鲜出炉的模型交给了同事们,千万遍叮嘱要快一点演算。转身向着飞奔而来的方向回转。

      时隔太久,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和对方去分享他最新的成果了。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的落笔。写自己研究有突破了?不行,太激动。嘲讽对方比自己落后一步?太没品了。直说承认对方预言成真?他司马懿怎么可能做这种不矜贵的事情!纠结太久,他已经被对面抢先问候。失去先机,几个字和标点言简意赅:

      ——见面?还再?

      端的是大少爷脾气犯了发号施令一般。

      司马懿差点被气笑了,沉吟许久,他最后装作没看见,在纸面上写下:

      “再见一面可以吗?”

      就算了提出无礼的要求,也应当是被惯了半辈子的他先提出。这种几不可见的时间差就算作是信息流穿越两个世界的路费吧。

      然后他抱着本子,面无表情的在桌子前面坐着。实则指甲快掐进了皮里。他在想,如果再见面,他们会说什么呢?

      那个叫马超的同行,会不会解答他为何能预言他们在雷暴中的相遇。另一个世界对于世界穿梭的研究是不是已经早就领先了这里?

      那个始终拿着近似于爱意的宽容浸泡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会不会给他解答,他并非是隔着一个笔记本的情感幻觉。

      问题太多了。他仿佛陷入了一场思维风暴。在不知饥渴的等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看见了纸面上慢慢洇出的墨迹,于是劈手将笔记本从桌子上拉近。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能不知道?他咒骂着这人装傻充愣的本事越来越牛逼了,愤愤落笔:

      “两天之前,你不记得了吗?”

      不对。

      莫名的恐慌感涌上心头。

      司马懿像被电流击穿,扔掉了笔记本。古旧的本子砸到墙上落下,依旧顽强的没有散架。他惊恐的看着那摔在地面上的本子,仿佛看见了一个未知的怪物。之后他颤抖着双手将他捡起,疯狂的向前翻着,将扉页拎起,透过光线去看那一页从来留不下笔迹的洁白页面,是否有只言片语残留。

      没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的记忆力分明记得,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彼时他沉浸在实验终止与被欺骗的愤怒里,那种愤怒来自于求而不得的崩溃,他因为隐晦的爱情无法穿越世界而心神不定,但是为什么它会颠倒着,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演!

      就像,他们站在镜子的两面……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这种想法让他浑身发冷。他拨通了同事的电话,实验室里热闹非凡,之前离开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回到了实验室。键盘和鼠标的骤雨里,接通他电话的同事兴奋的给他说着目前他们的演算一切正常。

      司马懿听不进去,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演算是基于时间的匀速变化的对吗?”

      “当然是的啊?”同事很意外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接着变得紧张:“毕竟熵增定律还在这里摆着,能量损耗不解决我们肯定要遵循时间箭头的指向……等等,你不会忘了加上了吧。”

      他就是因为加上了才会想到。司马懿几乎呼吸都要停止,声音微弱,想要执著的求得自己的答案:“但是时间箭头是可逆的,对吗?”

      “可逆?没有吧,只是微观层面上可能会出现对称情况,但是我们的研究虽然建设在微观基础上,但是我们想要求得的是宏观的影响。宏观影响下时间因为具有了不对称性才被称为箭头,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时间可逆啊……”

      不是时间可逆。世界的时间走向永远都是一个方向的永不回头。

      除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知道怎么来验证。

      挂掉电话,司马懿大脑放空着。或许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在这一个普通的本子上,时间弦以什么样的方式折叠坍缩,但是他突然明白了另一点。

      为什么不是预言?

      因为甚至都不是未来。

      他枯坐在桌前,死死的盯着白色的扉页,直到另一个世界里,上演了那场他意料之中的昨日重现。

      ——你是骗子。

      “我不是骗子。”

      他几乎捏不住笔。而控诉依旧不停的流泻而出,即使他捂着纸页也无济于事。

      ——你提出的见面从此不可能了。

      不,我们终将见面,只是这种见面你可能无法接受。

      ——我会把这破烂本子扔了,烧了,或许它未来会被研究出原理,但是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和我这一代无关。

      它是亿万的宇宙中唯一的奇迹,这是我们终将遇见的唯一证明。

      他知道对方正在像他当初那样,犹豫着是否提笔写下再见做个终点,所以在笔迹显现之前,他先一步填满了对方想要落笔的地方。

      “会见面的。”

      “我们会见面,这不是谎言。”

      “这是未来的定数”

      是你的未来。

      是我的定数。

      黑板上安静已久的两条时间弦终于获得了它们的指向。它们是波函数的化身,它们振动着各自构成世界,它们诞生在宇宙奇点,然而箭头锋利的相背而行,永不回头。

      黑压压的人群凝固在教室中。他们挤占着座椅,过道,但没人说话。他们是无声的山峦,随着自我世界的时间轴,无法违逆的在静止里向孤单的方向飞奔。

      司马懿站在讲台上笑了。从无声到有声,他开始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咳出,要它不要跟着这孱弱的人类□□去向已知的下一秒。

      ……

      后来的事情,对于司马懿来说,骤然变得简单了。

      马超和他很像,应该说是太像了。他们有着相同的傲气,相似的经历。在这种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全知全能的视角下,逗弄一个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差异,比如说他似乎比当年的自己更加莽撞,这让拿捏游戏变得更加有趣了一些。

      实验室构建的能量模型去超算中心转了一圈,最后转回来给出的能量数额令人瞠目结舌。司马懿大概知道,只怕是自己这辈子都看不到它实现的那天了。相比较上一次的陷入困境,他与同事的身份颠倒,之前还疯狂着不相信失败的人变成了安慰他人的那个。

      “要保持好心情,活得久一点,没准有一天一觉醒来,有人真的研究出了暗物质供能,顺带着把我们的问题解决掉。”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或许你们还能活到写个联名论文的时候也说不定。”

      曾经嗦着泡面指着他当校园恋爱反面典型的学长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突然想起曾经两个人初识的时候,感叹:“时间过的真快。”

      确实过的快。司马懿想,好像他前一天才刚刚在雷暴中穿行获得了与微观物理对抗的武器,后一秒发现对面世界的人就要准备着筹备实验室了。他关上了自己实验室的灯光,两个人并肩走着,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间地下室。临行前学长问他:“我记得你当时说过,你遇到了一个奇遇。”

      “嗯。”

      “提起那奇遇时,你眼睛里都是光。”他感叹,仿佛回到了这间实验室重生的那个傍晚,又忍不住调侃:“彩色的?”

      彩色的吗?

      他摇头:“不,是时间颜色的。”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人们坦然接受了现实,时空跨越课题彻底转入了理论研究阶段。邀请司马懿去演讲的人排满了日程表,他推掉了大部分,整理着庞杂的数据,将自己的猜想与未完成的实验一点点完善。而他更愿意做的,是坚持着那一门冷门的课程。他放任着学生来来往往混着点名和学分,假装看不见他们书本下压着的题纲。偶尔他会给他们讲着天马行空的故事,半真半假,看着他们为了提出猜想而苦恼的样子,在背地里暗爽。

      长久的时光里,他养成了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先一步留言问好的习惯。过去那个每日用糖水泡着他的马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年轻的,更加任性的马超,而怀着全知视角调配糖水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如果十指相扣是如同创世纪时人与神心神相通的灵光一现,那么这种因娇惯而滋生的爱情也会具有不平衡的渗透差,在两个世界里保持着总量的平衡。另一个世界里,马超正在给他抱怨着论文辩论场上疯狂的提问。他的通用语不好,缩在台子上像一只鹌鹑。司马懿笑的打跌,反正对面也看不见,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如果自己是忍不了的,赞扬着对方脾气相当能忍,而且以后会变的更好。

      ——怎么这么确定我的脾气会一直好下去?明明小爷猛的不行。

      “你可以理解成既定事实。”

      ——你向来都知道一切,所以我们在未来应该见过面。

      马超在另一边抓耳挠腮的不解,只是这样的话,未来的他又在哪里呢?纠结一夜,他只写下四个字:

      ——我不甘心。

      司马懿停下了不停敲打键盘的手。随着时间箭头的前进,他已经不再纸笔不离身,而是一直一直的用键盘敲打着语句斟酌遣词。而马超的时间里,为了演算他沙沙的消耗着纸笔,在试图着学习他未来将要大放异彩的未知世界。

      他不甘心。

      又有谁曾经甘心过?但终将败给了客观的时间。司马懿有无数次的那么一瞬间想要告诉他一切,但是终究只留下几个字: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以后,以后,一直到他们遇见的以后。

      无论什么问题,都会在那个时空交错的瞬间,得到一个最终的解。

      他突然明白了当初,未来的马超欲言又止。对面的人在挑战他的认知,他对于自己如何获得了这堪称神奇的笔记,将车祸叙述的惊心动魄。那天夜里,司马懿写下了对不起,或许是觉得这个未来有点吓人。

      写完了才想起来马超与自己时间相悖,合着自己在向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道歉,又想起来自己当初好像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好像自己这横空神来一笔,反而将会送给他一场噩梦。

      不对,这场噩梦好像也是马超送给自己的。

      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是个死结,他干脆抛开不想。他们的时间在摇摆着平衡,逐渐拉开的过去有过的的镜像距离。马超对他的称呼在时间流逝中慢慢的变化。从扭扭捏捏的用代称指代,到干脆利落的一个你,再逐渐的抓狂着直呼他就是个疯子,是弗兰肯斯坦血统的变态,是装神弄鬼的神鬼本鬼,不然怎么可能故弄玄虚的让他如此抓狂,又不想彻底扔掉。他像发现了狐狸尾巴的孩子,惊奇的指着笔记。

      ——哟,原来这本子上的东西都是你写的,另一个是谁?

      这都是命。

      那一瞬间,司马懿如同被世界意识点醒。他在深夜里颤抖着翻到笔记本后面的空白,这次他下笔没有一点阻碍,流畅的勾勒出他毕生所得,增补于笔记之上。看着飞扬跋扈的草书,司马懿告诉自己:

      时间到了。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嗡鸣,惊醒了故事中的众人。司马懿礼貌的拿起自己破旧的笔记本,在人们让出的通路,自走廊离开教室,结束了他作为讲师的最后一节课。

      阶梯教室里人挤人人挨人,有学生看着已经停下的单摆,看着黑板上用不回头的时间箭头,突然如梦初醒。他跳起来挤开沉默的听众,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

      他拼命的喊着,教授,教授,这是一个故事,还是真正发生过的历史?

      他冲的太急,甚至摔在了走廊里,司马懿回过头来,还是上课最开始那样温文尔雅。学生屏住呼吸才不敢尖叫,在他的眼里,阴暗交界中的司马懿,仿佛即将自世界上消失的幻境。

      “你说,什么是故事,什么又是历史?”

      没有人回答他。

      司马懿笑着摇头:“孩子们,你们还是不懂。”

      未发生的是故事,而发生过的是历史。如果一个事件不在自己的时间箭头上发生,那他究竟是故事,还是另一个时间中神神鬼鬼的历史?

      时间只对信奉祂的人诚实且仁慈,而当弦轴交错,祂即是荒谬的化身,万物分之万分减一的大世界里众所周知的伪史。

      “是伪史。”他最后道:“这是来自时间的伪史。”

      这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司马懿。他扔下了讳莫如深的过去,奔赴了他早已知晓的作为时间轴上自己的结局,哪管背后洪水滔天。他忙着坐在书桌前,修整着陪伴了自己一生的笔记本。在认真确定了自己填增的记录无误,他对着空白的扉页,突然升起的一丝恶作剧。写下一行可能带着埋怨的字后,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换了个口吻重新落笔。最后他脚步轻快的扫视了一圈生活的一辈子的,那个奇迹中心的房子,走出家门。

      他静静站在门前,仿佛一个忘带了钥匙等待屋中人开门的归客。和那惊心动魄的雷暴不同,这次弦轴的交错温柔的仿佛清风打着呵欠,对他发出迟懒的欢迎。于是熬夜加班的快递员惊恐的吓醒,带着高高堆积的货物,径直撞向了他。

      刺耳的刹车声惊扰了安静的早晨。

      马超睡眼朦胧的走出家门,被一场面前发生的车祸惊的三魂七魄到处飞。他拼了命的跑过去想要拉出来那个倒霉的,即将被快递掩埋的受害者,但倾泻的货物如同暴雨,将他隔绝在外。待到尘土平息,他似乎眼前还是那个颀长的,无悲无喜的身影,半长的头发蜷曲在颈侧,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他,像见到了一个老朋友。

      他与快递员飞快的扒翻着快递堆,但是根本没有人。那个身影就像自己的一个梦境,啪一下就这么消失了。白日见鬼的经历让两个人都吓的不清,快递员几乎是飞一样收拾了货物要逃离这里,临走前看了一眼手边上的快件,疑惑的咦了一声,之后抓着同样准备离开这里的马超:“那个,你是这家的住户对吧?”

      时间轴走到了世界的边缘,于是在交点折返了。马超盯着那写满了天书一般妄想的笔记本,生出了一种想把快递员抓回来,让他重新送它去该待的地方的冲动。

      “你好,希望我突然的问候没有惊吓到你。”

      马超发出了一声真正的,见鬼的尖叫。他像兔子一样跳开了桌子边上,手里抓起墙边的扫帚,挥舞着用方言咒骂:“哪个装神弄鬼的!给小爷我出来!”

      这必不可能有回应,只有墨迹在纸面上静静流泻。

      “我来自你的身边,看不见摸不到的另一个时空,可能你现在不相信,但是你一定会相信的。

      证据就是你第二天醒来,会因为睡过时间而忘记我的存在。在你看见我的时候你觉得是有人装神弄鬼,事实上我并非神鬼。我们能够坐下来交流的时候,你手边上应该还放着你拿起来试图防身的扫帚。

      不要惊慌,这都是未来的你告诉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巧合会发生在我们之间,但是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就好。”

      马超被这不符合客观存在的神奇交流方式直接吓出了书房,当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字迹消失后,一行平平无奇,可能还带有埋怨与委屈的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重新冒了出来:

      “对着我说些什么吧。”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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