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故人》择黎

1、弗若

　　我坐在高高的枝丫上吃梨，梨肉清甜多汁，繁茂的枝叶投下一片阴凉，我晃着腿，耐心等着时机。

　　时机没等到，忽的只听一声怒嚎，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开来，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迎面而来的强风吹得我自太阳穴垂下的两缕头发糊住了双眼跟嘴。

　　“呸呸呸！”我吐开口中的头发，将啃了大半的梨一扔，一个瞬移，来到了声源处。

　　啧，还设了结界，怪不得我无所察觉。

　　苍黎境来人了。

　　或者说来了一个神。

　　来人白衣染尘，浑身斑斓血痕，后背处还有一道狰狞可怖的黑红伤口，看样子应该出自那个丑不拉几的兽。他半弯着腰，单手持剑，发丝凌乱，面容清隽风姿不减半分。

　　真是个傻子，出门连个护身法器都不带。

　　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看过来的目光淡漠、冰冷，里面好像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

　　凶兽吭哧吭哧用前脚刨着土，呼呼的出气声像是在打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分明还渗着血，却目露凶光，准备下一轮攻击。

　　还好，不算太晚。

　　“往后退！”我冷声喝道，他愣了一瞬，好在乖觉后退。

　　凶兽体型状如小山，分不清它是什么种类，说它像老虎吧，又长着一对翅膀。他作为神，在这个凶兽面前没讨到半点好。

　　我凝神屏气，抬起双手，自有树枝、尖石上浮虚空，在我的神力催化下迅速变为利器，我往前一推，入骨声沉闷，凶兽发出惨叫声。

　　它不再张狂，反而曲起前腿，跪下“砰砰”磕头，一时尘土飞扬、地动山摇，我抬起手，想结果它的性命，却又想起了窈娘。

　　“你可愿为我所用？”

　　通了灵性的兽重重点头，转眼变作小狗般大小，乖觉伏在我脚边。

　　“多谢姑娘相救，只是这凶兽性情暴虐，如若恢复，怕是再难制服。”

　　我看向他，他皱着眉，对我的做法很不赞同。

　　“我知道。”

　　可我会想办法制服这只兽，让它陪伴、守护窈娘。

　　见我执意如此，他也不再劝，只是拱手道：“多谢姑娘，在下云谏，能否请姑娘告知名讳，他日定当亲自上门道谢。”

　　“弗若。”我定定看着他，“吾乃弗若。”

　　我刚介绍完自己，只觉眼前一片红影晃过，紧接着便落入一个香气喷喷的怀抱。

　　“弗若，你吓死我了！”窈娘将我拉开，上下来回打量我有没有受伤。

　　“窈娘，我没事。”为了表示我所说的真实性，我还在窈娘面前蹦蹦跳跳，转了两个圈。

　　窈娘放下心来，抬头扫了一眼血迹斑斓的地面、一地的尖石碎枝，她皱眉：“那这是？”

　　“他跟我脚边这一坨打起来了，我正在吃梨，顺手帮了他。”我指了指脸色苍白的云谏。

　　云谏长得很好，又是男子，窈娘顿生警惕，将我护在身后：“你是何人？为何擅闯苍黎境？还不速速离去！”

　　“在下云谏，有不得不进苍黎境的理由。”

　　“谁管你有什么理由？你若不走，我便将你扔出去！”

　　窈娘叉着腰，横眉冷目，疾言厉色催促云谏离开。

　　“窈娘。”我扯了扯她的袖子。“他受伤了。”

　　“那又如何？又死不了！”

　　“苍黎境在下暂时不会离开，多谢弗若姑娘出手相助，告辞。”

　　他要走。

　　我叫住了他：“云谏，你应该能感受到，苍黎境会压制你的力量，你身上有伤，前途未卜，若是再遇凶险，不一定能遇上我。”

　　“跟我走，我会治好你。”

　　“弗若！”窈娘压着声，“你别看他长得好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谁知道他来苍黎境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还是把他扔出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窈娘讨厌男人，她原是人间青楼的一位清倌，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琵琶，达官贵族送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半间屋子。她说她可笑，处在那样的地方，不求荣华富贵，反而矫情地求起了真心。

　　她爱上了一位落魄的公子，浓情蜜意之际，公子也曾许下海誓山盟，承诺待他高中之时，就是迎娶窈娘之日。

　　窈娘信了，她的人、她的钱都交付给了那位公子。

　　公子如愿高中，出身青楼的窈娘就像是他的一件旧衣服，连带着那段窘迫的、不堪的过往一同扔在了远方。

　　公子洞房花烛，窈娘红颜枯骨。

　　她的魂灵误入苍黎境，附着在一棵千年桃树上，又得了机缘，成了桃花妖。

　　一年前，我从苍黎境醒来后，近乡情怯，便索性暂时留在了苍黎境。

　　我发现窈娘时，她空有一身灵力却不知如何使用，被一群小妖欺负得东躲西藏。

　　我救了她，带她修炼。

　　她总对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让我不要被话本里的故事蒙骗。

　　“窈娘。”我扯着她的袖子摇啊摇，“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想帮他。”

　　窈娘犟不过我，狠狠剜了一眼一旁的云谏，默许我带着云谏回了我们的小木屋。

　　云谏受了重伤，尽管他已用过净尘术，尘灰尽去，后背的伤口还是有鲜血渗出。

　　我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已经和窈娘结契的凶兽头上，它鼻孔呼呼冒着热气，却不敢有任何反抗。

　　窈娘帮我找来灵草捣成汁，浓绿药汁在黑乎乎的容器里，表面还有药杵留下的小泡。

　　她把容器重重一搁，双手抱在胸前，凶巴巴道：“你自个儿抹吧！”

　　云谏平静道了谢。

　　“我来帮你吧。”他的眼睛又没长在后脑勺上。

　　“站住！”窈娘拎住我的后领，“我去！”

　　说完窈娘撸起袖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打架。

　　云谏疏离却不失客气地拒绝：“在下可以独自敷药，多谢两位姑娘好心。”

　　我皱眉，他盘腿坐在床上，目光无波无澜，平静如水的模样像是能即刻坐地飞升。

　　于是我在窈娘不可置信、痛心疾首的目光下走到他身后，道：“我帮你。”

　　怕他拒绝，我补充了一句：“你的伤口有腐肉，不用匕首刮去怕是很难好。”

　　他沉默了。

　　我继续道：“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他大概被我大胆的话语吓住，平静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在下自己来。”

　　“窈娘，你替我去寻些细布来好不好？”我讨好地冲窈娘笑笑，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用灯火将匕首烤得滚烫，细致刮去伤口腐肉，厚厚涂上一层药汁，再撒上一层药粉，最后用白色细布包扎好。

　　十来天，我每日为他上药，窈娘十分不待见他，又拗不过我。

　　到他大好，窈娘见我每日待他甚为殷勤，已经不再说要将他赶出苍黎境之类的话，只是催促他赶紧去做自己的事。

　　他点了点头，向我们真诚道谢，并提出离开。

　　我要跟着他。

　　天道只说他来苍黎境是为求一秘宝，初入境便因神力受到压制而为凶兽所伤。

　　天道没说他是否还会遇险。

　　我要看着他，保护他。

　　窈娘暗地咒骂了云谏无数回“狐狸精”，不乐意我围着他转，我只得告诉她，云谏身上有我要寻的机缘。

　　窈娘狐疑：“你果真不是贪图他美色？”

　　我忙坚定地摇头，窈娘本想跟我一起去，可我告诉她，她必须尽快驯服那只凶兽。

　　若是在这期限内驯服不了，我会亲手解决那只凶兽。

　　窈娘只得留在家中。

　　他走的并不快，分区域一寸一寸地细细查看，小到每一朵花，每一株草。

　　云谏没告诉我他是因何而来，只是固执地探寻每一处山头。

　　到了第五天，我有些累，瘫坐在一石板上，劝道：“云谏，你能不能歇一歇啊？我有些累。”

　　他被迫中止寻找的动作，薄唇紧抿，站在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

　　我将脚放进清澈的溪流之中，惬意哼着小曲。

　　流动的溪水冲刷着酸疼的脚掌，我犯了懒，不愿再动弹。

　　他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问我：“不走吗？”

　　我知道，他需要我带路。

　　“云谏，作为一朵花，是不能受太多劳累的，你看我跟着你每天漫山遍野的跑，都焉儿巴了。”

　　“你的本体是花？”

　　“对呀，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花。”

　　空气好像忽的寂静下来，他定定看着我，眸中有复杂的波光涌动。

　　“所以说啊，云谏，你到底来苍黎境找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他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我。

　　他好像在难过。

　　可是他过的那样美满，还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我移开目光，按了按异样的心口。

　　他不再催我。

　　落日西斜，霞光满天，我和云谏原路返回。

　　此后几天，他拒绝了我的陪伴，称想独自转转，我有些不放心，可没有强势跟上的理由。

　　好在我的神识能够覆盖整个苍黎境，他并未再遇险。

　　直到这日，我坐在高高的枝丫上，一边吃梨，一边观摩窈娘的训练成果。

　　小山般的凶兽乖顺服从窈娘的每一条指令，甚至还会乖乖趴在地上，让窈娘骑着它越过山湖。

　　窈娘成功了。

　　“我要离开了。”云谏站在距我不远的枝丫上。

　　他在告别。

　　我猜他找到秘宝了。

　　那我呢？

　　他紧接着问我：“弗若，你可愿跟我走？”

　　“我呸！你哪来的脸！”窈娘怒喝。

　　凶兽配合煽动翅膀，强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我差点一个倒栽葱，还好云谏及时帮我稳住了身形。

　　我扶了扶发髻，窈娘喜欢将我打扮成人间女子的模样，她每日为我梳妆，说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很有成就感。

　　我很喜欢苍黎境，也很喜欢窈娘，可我确实得离开了。

　　“云谏，我要跟你走。”

　　“弗若，你！”窈娘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骑着凶兽飞走了。

　　“我会同她说清楚。”

　　云谏点了点头。

　　然后我追了出去，窈娘红着眼怒骂我瞎了心：“你才认识他多久？他是何身份，家住哪里，这些你都知道吗？你是以什么身份跟他走的？他可有说清楚？弗若，我这一年给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我知道。”

　　“那你还……”许是我太过平静，平静到不像是为爱背井离乡的模样，窈娘神色终于不再那么激动。

　　“我有不得不跟他走的缘由。”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抱着窈娘，遗憾也许再也无法拥有这个香喷喷的怀抱了，“窈娘，我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苍黎境就交给你了。”

　　“一定要走吗？”窈娘哭着问我。

　　“嗯。”

　　我必须走。

　　“窈娘别哭，我走了你就是苍黎境的山大王了。”

　　“谁要当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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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终还是走了，窈娘哭得泪眼汪汪，我仔细交代了一通，强忍着泪意再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一年的地方，这才与云谏出了苍黎境。

　　“你别难过。”

　　“弗若，出了苍黎境，我会保护你。”

　　我瓮声瓮气“嗯”了声，这算是目前最好的结果，总归是他提出来的带我走，还省去了一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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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界最近忽的热闹起来，都在讨论云谏上神不知从何处带回的那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