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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遗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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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聪明累》节
放焰口那日,天有些阴得不太正常。京海靠海,气候环境一直都挺不错,这么多年也少见有霾。但这一天,整个天色却像被晕开了墨,乌糟糟一片。
高启强这天起得挺早,因为他的《红楼梦》还没没看完。他本以为在法会前能看完了找安欣再聊聊,没想到半途生变——蒋天竟然买了杀手要取宋志飞老婆孩子的命。他不知道这是赵立冬给蒋天这头蠢猪出的毒招,还是蒋天自己想出来的怪招想要嫁祸给他,以混淆视听。他只能增派人手去保护那对母子,并当机立断地绑了蒋天的老婆跟儿子。
蒋天被他逼死的时候,是宋志飞投案的第二天。徐忠也接着因为被栽赃而暂时召回B市配合调查。京海市著名的企业家畏罪跳楼自杀,新闻轰动一时。高启强虽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但却狠狠给了赵立冬一个下马威。
如果之前,赵立冬觉得除掉他还可以利用依靠蒋天做事,那么现在,他等于是清楚地告诉了赵立冬,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风浪越大,鱼越贵。用一个警方找不到证据的焦点出位,博到了一个能彻底拿捏住赵立冬的机会,他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接下来,只要等着宋志飞在警局完成举证,他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
高启强笃定,宋志飞绝不会失败。毕竟不管他会不会再次反水,他要招供的都是真话,而真话往往就是最完美的伪证。
高启强心情极好,他从吃完早餐就坐在书房里开始认真摘阅《红楼梦》。他这些年眼睛不太好,看得吃力,再加上写写划划,看到下午出发时也才打暂到第八十回。于是,他只能作罢,想着回头再看。
这回,高启强久违地换上了一身黑大衣黑西装,以示重视。黄瑶还特地帮忙为他们别好了白绢花。
在高启兰的记忆里,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他哥哥这样隆重地装扮过了。好像去的不是唐小虎的超荐法会,而是特地去谒拜忏悔,以求消除所有杀业,为更重要的亡者追荐。
出发前,高启强还特地亲自给黄瑶擦了祛疤的药,说怕山上晚上风大,刺得她脸上留疤。高启强笑着说:“虽然我女儿就算留疤了也好看,但是还是尽量不留的好,我怕你自己看了偷偷伤心。”
黄瑶难得没有接话,只是安安静静点了点头,说谢谢爸。高启强以为她在为脸上的伤难过,就没太在意,只多叮嘱了几句“多穿些山上风大冷得很”之类的话,便跟高起来先行离开了——因为黄瑶要先替他们去医院看看高晓晨。黄瑶就那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整个人痛苦、挣扎、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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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会的规模很大,加上是无遮会,一切在六道中流转的亡灵孤魂都可超度,故而整个京海市前来拜谒的俗家弟子以及慕名而来观瞻的普通人几乎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高家兄妹在众多目光注视中走进了寺内。监寺恭敬地前来迎接,兄妹俩在众人的注视下进到了内殿。
从进山门到内殿的短短十几米路上,高启强总感觉能听到所有人的窃窃私语。有的说他重情重义;有的说当他的兄弟是三世修德;也有的在议论,这样大的法会不知能度化多少饿鬼积多少功德,这样他那个惨死的弟弟是不是能下辈子投个好胎;还有的也敢小声指责他,说用那种不干净的钱来做法事,简直就是加重鬼身罪业,再也无法脱离下三道了……
从进山门开始,高启强便做足了一副虔诚无比的样子。他自己很清楚,做这场法事带了多少私心与立场。所以别人说的什么,他都没办法在佛陀面前反驳。反驳意味着要对着诸佛作伪,但他不会对诸佛行如是所为,就像跟安欣坦白过的那样。
瑜伽焰口是大型佛事。焰口是饿鬼道中众鬼的名字,它们喉细如管不能纳食,一切食物入口就会变成业火,所以它们永远吃不饱,只能等待金刚上师变化法食才能饱腹,被施以救度。而生性悭贪的人,永不知足,所以他们会在死后变成饿鬼。
高启强很清楚,什么人属“生性悭贪”。他这一生,由或不由他,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贪乐与杀生的罪孽。他恶贯满盈,至爱至亲一一失去,死后能进饿鬼道而不是堕入无间,就已经算得上是善终。所以这场法事远不止是做给唐小虎的,还是给阿盛和他自己做的。
给活人做法事,想来多荒谬。但高启强总觉得佛陀与菩萨慈悲,只要他不打诳言真心发忏,愿意将如此庄严殊胜之法会所做功德回向冤亲债主、法相众生,那么就一定能同沾法喜,不堕无间。
法会有四段,差不多要进行五个小时。第一段礼敬众生,包括焚香叩拜诸佛菩萨,礼拜待超荐的亡灵和观世音菩萨化身的鬼王。
金刚上师主法起礼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嘈杂似在须臾间都消失了,只能听见金刚上师带着众人谒拜诸佛时,衣物摩擦轻念佛偈的声响。起法之时,天色愈暗,而殿内外的香火蜡烛烧得愈显旺盛,火苗隐隐绰绰的映照到高家兄妹脸上,显得他们虔敬无害。
高启强举香礼佛,接着闭目谒拜十方世界诸佛菩萨三叩首,求受皈依。他每叩首一次都会默念一遍《六字大明咒》,以求殊胜功德。
法事间两段是请圣与宣道。金刚上师身着袈裟,头戴毗卢帽登坛上座,带领寺内的僧徒信众齐齐起座,拈香作梵。海众合掌,齐音同和,恭请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以及十方世界中圣贤的降临。金刚上师庄严慈悲,以佛身念灭罪神咒,以手结印,为饿鬼变食施食,并为它们说法、皈依、受戒,令它们具足正见,不再遭受业苦,早日脱离苦狱,成就菩提。
安欣一行人是在法事第三段结束的时候赶到的。山门口被信众游客围得里风雨不透,而全寺的僧人都在参加这场盛大的法会,于是他们只能先下令将所有上下山的出口封起来。
正在佛堂里诚心礼佛的高启强没有意识到,这场恢弘盛大的法事已经悄然变成了一方奢华的帝王冢。
——
大约在三小时前,安欣一干人等打算提前到昭云寺探查情况。就在他们出发前,王勉上报指导组,说宋志飞决定自首并交代一切。
安欣开始有疑这是高启强设来拖住他们暂缓上昭云寺的计,于是与纪泽商量后,决定只给宋志飞半小时的时间。
安欣作为旁听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宋志飞的神情已经完全不似刚进来时的那般痴呆,他看起来果断而绝望,像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知道了一些别的信息。安欣觉察到,他们可能真的能在这里找到突破口。
“我提醒一下。”王勉说,“你现在不是嫌疑人,但是我们现在与你进行的谈话全程都有录像,如果你提供假线索或者假信息,你可能会被指控伪证罪。”
宋志飞决绝地点头,“我保证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真话。我要举报高启强,利用强盛集团做幌子,非法组织□□、组织□□、进行非法经营、洗黑钱、行贿受贿、杀人灭口。”
坐在王勉身边的安欣眼皮一跳。看见宋志飞边说边流下的眼泪,再次确认,高启强已经到了罪不可度的地步。
“一件一件说。”安欣站起来给宋志飞递了一杯水跟一张纸巾。
于是宋志飞把受蒋天唆使去偷账本、到偷的时候被黄瑶发现威胁,再到被高启强捉回去以他的妻女胁迫他作伪证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也说到了这十几年,强盛是如何腐蚀了京海,又如何干掉了多少对手,又是怎样毫不留情地让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成为可能的。每一笔脏账他都经手过,做得完美无缺。
“那真账在那儿?”方宁问,“还是说你这么多年一点后路都没做,一点犯罪证据都没有留下吗?”
宋志飞心灰意冷,绝望地说:“真账当时被黄瑶带走了。她应该已经交还给高启强了吧。以前?哪敢留什么后路啊?你们指导组是外地人也就算了,安警官王警官,你们还不知道高启强是个什么人么?”
“所以你现在所坦白的一切,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支撑我们直接拘捕高启强是吗?”王勉问。
“是。”宋志飞颓丧地低下头,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完全跳进了高启强画的圈里,不管他说真话还是假话,都对高启强本人无法造成什么实际影响。
安欣看了看他,疑惑道:“宋志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定在这时候要出卖高启强,不听他的安排了?如果照你所说,他答应了你事情结束之后送你们全家去国外,那样不是正好符合你的期望吗?”
“因为他骗了我!!”宋志飞听到安欣的质问,突然变成了一头失控的豹子。他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双手猛掼在桌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
“他做了什么?”安欣冷静地穷追不舍。
“他说要送我的老婆女儿出国好好照顾,但是等我一进来,他就把她们杀了!!”宋志飞说至此处,呼吸突然变得不顺畅起来,像是过度焦虑惊惧引起了过度换气。王勉眼疾手快,赶紧拿起了手边的信封袋让他罩在了口鼻处。
“但是……”孙旭听到宋志飞的话刚想反驳,就被安欣手一扬制止了。安欣拍了拍宋志飞的肩膀,循循善诱,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应该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妻女的任何消息。”
宋志飞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回答的问题虽然带着情绪,但是不太可能会再有撒谎以及编排的倾向。所以安欣只能抓住这个机会,问出更多的消息。他知道,一旦错过这次,他们可能就永远扳不倒高启强与赵立冬了。
宋志飞自然是没有想到安欣他们的目的,恨道:“今天一早王警官带我去医院换药复诊,我在医院里碰到了黄瑶。”
安欣听到黄瑶的名字,眼中的阴沉又多了一些。他想起了当年跟在陈金默身后,笑着叫他安欣叔叔的小姑娘。或许是久未进水,安欣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再次确认到,“所以,是黄瑶告诉你的?”
“是。”宋志飞点点头,一双拳头捏得手背青筋暴起,他回忆起当天的场景。
那时候黄瑶可能是刚看完高晓晨出来,好巧不巧,他们在厕所门口的转角处遇上了。见到他,黄瑶丝毫不惊讶,仿佛她早就知道他没有死。黄瑶像看一条狗一样地看他——“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宋志飞说。
然后她对他说:“宋总,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对于你这种人,只让你没了老婆孩子可真是便宜你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黄瑶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等他意识到黄瑶到底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在回警局的路上,他只觉得如坠冰窟。
安欣沉默地听着,那股令人疲倦不堪的悲伤又从他的背后爬了上来。安欣本来就瘦,那似乎能将他整个人都包住的悲痛如千斤重,快将他整个人都压弯、压扁。如果宋志飞没有说谎,那就意味着,黄瑶早就已经滑进了更黑的深渊里。
“警察叔叔,我妈妈是坏人吗?”安欣的脑子里蓦然浮现起了二十年前幼小的黄瑶瑟缩着向他求证的样子。
他将眼光望向窗外,刚好能在尚未黑掉的天色里见到高耸的白浮山。白浮山上有千年古刹昭云寺,昭云寺上供奉着广府一带最大的观世音菩萨白玉立像,善男信女皆谒拜于祂,遇难时只要发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便会寻声而来,予以解救,度一切苦厄。
孟钰的妈妈信佛。一切尚未发生的很久以前,十来岁的安欣常去孟德海家中吃饭,饭后,他常陪着崔姨一起爬白浮山,偶尔周末也会送她去昭云寺礼佛。崔姨在佛堂呆着的时候,安欣就会去昭云寺后山口梧桐树下的凉亭里等着,有时候看会儿书,有时候会睡上一觉,也有时候会盯着树叶与檐铃发呆。
彼时他不信什么佛陀。只觉得若真有十方诸佛,那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被罪犯杀死?又为什么能对着街上那些被欺负的瘸子聋子哑子视而不见?
此时他也不愿信什么佛陀。且觉得若真有十方诸佛,那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作恶的一路扶摇直上,拖着所有人陷进暗无天日的深渊,而行善的却心事难酬,相继殒命?
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如果说信的是公义,他无法确定道迟到如此多时的公义还算不算是公义。如果说信的是善恶终有报应,那这份无神支撑的空穴来风般的信,更像是一种迷信。
安欣沉默地看了看表,此时白浮山上那场隆重而殊胜的法事已经起法一小时有余。
就在他们正准备出发去昭云寺的时候,安欣接到了黄瑶的电话。黄瑶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轻松。那不是平时在高启强身边装乖扮巧式的轻松,而像是终于卸下心头重负后,一种与生命相关的轻。
她说:“安欣警官,我是黄翠翠与陈金默的女儿黄瑶。我要实名举报强盛集团董事长高启强,非法组织□□、非法组织卖/淫、行贿受贿、与京海市政/法/委/书/记赵立冬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