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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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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了半年多,那天于耀祖接到通知返回部队,到达九连还没来得及跟战友们好好说说话,就登上了发往前线的火车。在火车开出站台之际,于耀祖看见一辆边三轮追着火车赶来,阿秀穿着来时的染蓝中长裙坐在边三轮上,顾一野奋力开着车,宋建设在后面拽住阿秀怕她掉下去。
阿秀迎风对张飞喊道:“你不要担心家里,我会照顾好咱妈,会把家里的猪喂好,你好好保卫国家。”
张飞站在车厢,换上了秦汉勇的外衣,给阿秀看他穿四个兜的模样,他提干的衣服还没发下来就要上战场,秦汉勇见阿秀追了过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张飞换上,好让阿秀看看张飞当军官是个什么样子。
“秀儿,看见了吗?四个兜!”张飞指着身上的四个口袋划了一圈。
阿秀用力点点头,喊道:“你穿这件衣服不合适,等你回来要换上你自己的衣服给我看。”
张飞回喊道:“秀儿,对不起,难得给你买条裙子,还买长了,等我回来给你再买条补上。”顾一野没见过阿秀,买的那条红裙子是按照自己觉得女孩适宜的尺寸来买,结果偏长,阿秀身高不够穿着不像样。张飞哭笑不得的把裙子还给顾一野,让他以后送给自己的女朋友。
看着张飞和阿秀一来一回的甜蜜喊话,于耀祖心里很不是滋味,阿秀这一出是在全军面前确定了张太太身份,他已经彻底没戏了。
于耀祖不知道的是,阿秀不光在张飞的交际圈确定了名分,还在昨天晚上,也就是他被逼着和徐慧圆房的同一天,阿秀和张飞有了夫妻之实。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战场血战厮杀的时候,阿秀腹中怀上了张飞的骨肉,没有结婚证的她直接住进了张家,和张妈妈婆媳相称。
张妈妈很开心,富户出身的阿秀已经是众人承认的张家媳妇了,现在又怀上了张家的孙儿,张妈妈去哪儿都喜笑颜开。
和张妈妈不同的是,于妈妈知道阿秀怀孕后,脾气越发暴躁了,看见徐慧就气不打一处来,常常指着她骂:“人家阿秀就去两天,回来就揣了崽子,你呢!吃了我家这么多年的饭,连房都没圆,还害的我儿子上了战场,扫把星!”
于妈妈由于担心儿子在战场的安危,积郁之情全部冲着徐慧发作,认为于耀祖当兵十年都没有上过战场,一打算和她圆房就被拉上了前线,都是她带来的灾难。
所以这半年,徐慧的日子越发难熬。
于家的骂声不绝于耳,邻居们都很同情三天两头挨打挨骂的徐慧,青春年少的花季少女被折磨的面色枯槁,蜡黄无光。
十月怀胎期满,阿秀在张家生下一个儿子,满月那天张妈妈给孙子办满月酒,遍请亲朋好友,张家热闹极了。阿秀的几个小姐妹也来到张家,围着阿秀和孩子叽叽喳喳。
于妈妈也收到邀请,一进张家就看见张妈妈红光满面的给客人们散满月的红鸡蛋,阿秀抱着孩子跟在张妈妈身后招呼客人,一脸得意的像怀里抱着龙种。这对她来说确实是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大宝贝,那时候农村户口想转为城市户口是难如登天,阿秀曾经有个远亲为了脱离农村户口,宁愿嫁给城里的残疾人来摆脱一辈子在农村种地的命运。
阿秀生了这个儿子,张飞这个军官是一辈子攥在手里跑不掉了。她和那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从此完全不一样,她往后可是是军官太太,村里的女孩谁也别想跟她比。她越想越得意,连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转头看见宴席上的于妈妈,想到她家童养媳徐慧,村里人都说徐慧比她漂亮,可惜命没她好。阿秀更得意了,比我漂亮又怎么样,她连名正言顺嫁进于家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沦为给于家生孩子的工具,再漂亮又怎么样?
于妈妈看着阿秀怀里白胖的男孩,嫉妒的嘴里发酸。散席回家后整天对徐慧耳提面命,等于耀祖回来了必须给于家生个儿子,不然就要她好看。
然而于妈妈没能等来儿子,只等来了于耀祖的阵亡通知书。
于家的独苗就这样断了,于妈妈病倒在床上。
祸不单行,张飞也出了大问题,他虽然平安从战场上回来了,但由于阿秀生了孩子已经两个月还没上户口,所以她去部队找张飞领结婚证,有了结婚证才能给孩子上户口,这样一来就穿帮了,才拿的结婚证,孩子就出生两个月了?
未婚生育在八十年代是大忌讳,当时有项罪名叫流氓罪,专门打击这种不检点的行为。而张飞在部队服役,部队纪律森严,对这种事更是监管严格,所以张飞犯这种错,后果极其严重。
“这种事让我怎么饶?这是军队,在军队搞破鞋像话吗?饶是不可能饶的,别说他还没评上战斗英雄,就是评上了,冲这事儿也能给他撸了。现在只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轻处置。”团长陈大山面对来为张飞求情的连长秦汉勇头疼得不行,秦汉勇已经不是第一个来求情的了。陈大山也不希望张飞受处分,这对他自己也有影响,会被上级认为是他治下不严。
顾一野和九连的战友们在门外偷听,他们都为张飞悬着心,他提干还不满一年呢。本以为这次战争结束,张飞回来要能评个战斗英雄,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从排长提升为连长。但现在看来,兴许连排长都要保不住了,严重的话退伍回家也不是不是可能的。
此刻在九连宿舍的张飞和在招待所的阿秀都是心里一片冰凉,都在提心吊胆的等着处置结果。两人都在后悔不该一时糊涂,尤其是阿秀,她和张飞拿到结婚证才没几天,连当军官太太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
“吱”的一声,张飞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大家站在门口看着他面面相觑,张飞见大家都在躲避他的目光,心里像破出一个大洞,整个心掉了进去,完了!
高粱走到张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沉的说道:“张飞,经过上级领导商议,决定免除你的排长职务。”
张飞听见高粱直呼其名就明白了是什么处置,他双手抱住头,挫败的在头发里来回抓着。一会儿后,他抬头问高粱:“还有吗?”
高粱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你这次回来是可以评战斗英雄的,但是因为这事儿,也取消了。”
张飞有点承受不住,嘴唇发白发抖,原本一片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毁于一旦了,他第一次明白追悔莫及这个词的真实含义,原来后悔的滋味能让人这么难受。
顾一野看着张飞的样子,迅速走到他身边安慰道:“咱们往好处想想,好歹没被退兵是吧,好好努力还是有提干的希望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张飞资质平平,又有这样一个污点,不会再有提干的指望了。
张飞呼吸都有些不稳,他颤抖着声音说道:“阿秀还在招待所等消息,我得去一趟。”说完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在发抖,一下子又坐回了椅子上。
顾一野赶紧抚慰道:“别着急,休息一会儿我陪您去。”
看着张飞悔恨交加的模样,所有人都不是滋味。张飞情绪奔溃之余忽然想到于耀祖这个跟他一起长大,一起参军,一起浴血的人,现在已经是一堆灰烬了,自己好歹还活着,还活着就有希望,还活着所有的事就还有转机。
张飞做了几个深呼吸,镇定的站起来,说道:“我去一趟招待所,我会尽快回来。”
顾一野刚想开口说跟他一起去,张飞打断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想单独跟阿秀说。”顾一野听了点点头,也是这种时候有外人在不太好。
外面阴云阵阵,地上尘沙被风卷的打圈,明显是要下雨了。张飞顾不上拿伞,匆匆赶往招待所。
九连宿舍,战友们都为张飞捏一把汗,大家都知道阿秀是非军官不嫁的,张飞和她在一起三年,不顾张飞年近三十,她自己也二十七岁早就超过了农村姑娘的出嫁时机。咬定必须提干才能结婚,这么看重官位的人,要是得知张飞做回了大头兵,甚至连班长都不是了,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外面的阴云累积够了,下起了暴雨,到处一片白茫茫的雨雾,窗户被打的啪啪响,招待所的窗户也不例外,从窗户看过去,能看到阿秀得知消息坐在地上痛哭的背影,她背对着窗户坐在地上大哭,张飞想去扶她起来却被推开。阿秀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张飞站在一边无奈的看着,幸好排山倒海的暴雨声把她的哭声盖住了。
阿秀哭了一会儿,爬起来抓着张飞哭道:“你再去争取一下,再去求求首长们,去求求他们。”看张飞不吭声,继续哭道:“你不是说你的连长跟你关系很好吗?他怎么不帮你啊?你去求他帮帮你啊!”
张飞心里其实比阿秀痛苦多了,但此时还要以安抚她为先:“阿秀,秦连长他们已经为我四处奔走过了,陈团长也尽全力争取了,现在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的了。要不是他们,我可能今天就要跟你一起回家种地去了。如今我好歹还有军籍,还能留在部队。”
阿秀大喊大叫:“留在军队有什么用啊!一个普通士兵有什么用啊?”她已经生了孩子,也已经领了证,反悔不了了,军婚是不能轻易离的。阿秀哭闹得几乎抽搐过去,提干不到一年就因为男女问题被降级,这要是在张家村传开,先不说张飞,光她就没脸见人。张飞长期在军队,村里人的闲话影响不到他,全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张飞不善表达,也不会哄人,只能看着阿秀哭闹。不知哭闹了多久,阿秀渐渐安静下来,张飞见状安抚道:“秀儿,你放心,我会在军队好好表现,争取再次提干。”
她没有力气再闹了,何况再怎么哭闹也没有用。阿秀只能寄希望于张飞的这句话,她点点头。
张飞松了口气,扶阿秀坐在床上,说道:“你在这儿住几天,好好休息。领导让我过几天送于耀祖的骨灰回家,我也正好回去看看咱妈和孩子,我还没见过孩子呢。”
阿秀哭的浑身乏力,索性躺下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张飞。
张飞有些诧异,一是惊讶阿秀态度的转变,一个惊讶阿秀对于耀祖的牺牲毫不在乎,连问都不问,好似于耀祖是一个陌生人。
也许是她没有精力再去关心别人了吧,张飞见阿秀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跟她说话没有任何应答,只能起身开门出去。走到外面,暴雨已经小多了,但还在下,张飞没有带伞,想回去房间拿阿秀的伞又怕吵醒了她,便自己冒雨回去。
回到宿舍,战友们都在等着他,战友们的关切和阿秀的先哭闹后冷漠的态度形成令张飞心痛的对比,阿秀甚至没有安慰自己一句。
直到晚上八九点钟,雨终于停了,雨后空气清新,顾一野在宿舍觉得气闷,出来走走,他看着屋檐和树叶上滴答滴答的雨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运。在战场牺牲的战友们,毛佳佳,于耀祖,赵轰六,舒家贵,他们已经连晚空,月牙,水洼,雨滴这样最稀松平常的景象都已经看不到了。顾一野第一次感受到活着的美好,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顾一野走着走着,无意识的来到操场,眼前又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高粱和江南征正相拥在一起。顾一野心里毫无波澜,转身走了。
他经历过这样一场鲜血和火炮的洗礼,对之前让他难以承受的江南征高粱双双背叛他一事都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顾一野回宿舍的路上想起过几天要陪着张飞回乡,把战友于耀祖的骨灰交到他的家人手里。
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是什么反应,听说于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