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折枝鸟

36、第 36 章

　　据戈宇的描述，这个乞丐叫丁嘉宝，是他和楼夕月的初中同学。

　　但这只是最表象的关系。戈宇此前并不知晓，知道他初三那年随妈妈回鹭城探亲，他非常偶然的一瞥发现了贴在外婆家旧墙上的寻人启事。

　　外婆家的这栋房子在他初三那年便要拆迁，墙上的寻人启事经过风吹雨淋已经有些褪色斑驳。但他还是惊愕不已地认出了纸上的女孩。

　　“我起初并不敢确认那就是，所以我撕了一张下来，去了当地警察局询问，才得知了这个女生就是我认识的楼夕月。”戈宇从没想过人口拐卖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周围，至今回想起他黝黑深邃的瞳孔里仍旧布满深恶痛绝与难以置信。

　　他选择了报警。

　　所以完整的事情经过是楼夕月被拐卖后，被丁嘉宝的父母买回去做丁嘉宝的童养媳。却谎称是亲戚家的女孩，在养了几年，他们以为养熟了之后便让她跟着丁嘉宝一起上学，给两个孩子“培养感情”，但仍旧不放心女孩，担心她会跑。所以丁母日日亲自接送两个孩子。

　　加之丁嘉宝是个智力有障碍的孩子，丁母不仅接送，而且陪读。阻断了女孩一切求救的途径。

　　戈宇第一次询问楼夕月时，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矢口否认，并且听到就像是会被毒打一样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对逃生没有一点欲望，甚至是恐惧。

　　后来当地警方介入，秘密调查才确认了女孩就是被拐卖的楼夕月，之后就是联系楼家父母，对人贩子和非法买卖与虐待被拐卖人口实施抓捕。

　　但可惜时移世易，人贩子的下落难以被追查到。只找到了非法购买人口并对受害人实施虐待的丁家父母实施抓捕，丁母被成功抓捕，丁父潜逃。丁嘉宝因为存在精神疾病，被送往当地福利院。

　　一直到楼夕月逃脱险境，戈宇再没见过她，也一直无从知晓她究竟遭受了什么。他只知道女孩这只双翼残破不堪的伤鸟，总算挣脱命运的枷锁，飞回了属于她的温暖的、能疗愈伤口的巢穴。

　　他发现寻人启事的那天，从警局匆匆回来，却奇异地发现，他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告示板，任何能够张贴寻人启事的地方，都有楼夕月。

　　此次丁嘉宝能够跑出福利院，警察推测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孩子是很难做到的，便积极追踪丁父，不久后在鹭城郊区一间小旅馆发现了丁父的踪迹。而丁父就是当年与人贩子联系，并进行非法购买人口的人。

　　在丁父的招供下，警察进行跨省追捕，最终在北方一座三线城市c市发现了嫌疑人赵平胜。楼夕月之后，赵平胜五年前再犯一起大型的人口拐卖案，多省的警察都在抓捕他，五年间他有所收敛，但单起小型人口拐卖案时有发生。

　　多年间他多次转换住所，不会在一个城市待超过三个月。他的老婆孩子在一线城市a市生活，他每年会辗转给家人打钱，以确保他们的生活。

　　-

　　楼夕月醒来是在两天后，爸爸妈妈如获新生一般地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不用怕，所有会伤害她的人都被抓起来了。

　　此时的楼疏影和晏希站在门外，就连晏奶奶今天也闻讯来探望楼夕月。

　　楼疏影看着爸爸妈妈和楼夕月之间那种仿若跨越生死的久别重逢，又看着晏奶奶和晏希先后进入病房。站在走廊的她，看着安静的住院部楼道，里面只偶尔会有家属或医护人员进出。

　　此外的一切，都那么洁白干净，消毒水的味道荡涤着她全部的感官。她说不上来心头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坏好自私，可又不可避免地认为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

　　她绝望地质问：还能做什么呢？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是灰蒙蒙的阴天，墨绿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翻覆，一蓬一蓬的绿。窗口滚进来的暑气和医院里的冷气是两种极端，交错折磨着她。

　　自己现在进去并不十分合适。她给妈妈发了条任性的信息径直离开了医院。

　　在电梯口碰到了戈宇，自从在警察局听完戈宇的描述，楼疏影才知道在整件事当中，最关键的人物其实是戈宇。

　　他比自己这个姐姐有用多了。如此想着，楼疏影冲戈宇笑了笑：“谢谢你，为夕月做的一切。”

　　戈宇在警察局那天其实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人家没有明说的他也不便去深究，但隐约也能猜到楼疏影和楼夕月的关系不一般。

　　“不客气。”

　　楼疏影知道戈宇不傻，所以临分别前她拜托戈宇：“不管你猜到了什么，或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请不要和夕月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幸的事情。”

　　戈宇欲言又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他犹豫的几秒钟里，电梯门复又关闭，隔绝了他和楼疏影。他总能在楼疏影的身上，看到楼夕月的影子。

　　其实严格来说，是熟悉楼疏影的人，可能会在楼夕月的身上看到楼疏影的影子，而熟悉楼夕月的人就会像戈宇这样。

　　因为家人、警察、医生都在场，楼夕月也仿佛溺水后被救起，脑海里一片清明。也许在她濒死的一瞬，全部想不通的都能想明白了，即便是戈宇在，她也并不害怕。戈宇救了她两次。

　　她把之前一直没有说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和戈宇说的内容有重合，她是如何被全天监视着，如何被逼着和丁嘉宝睡一间卧室一张床；如何被丁嘉宝欺负；每每想要逃跑时，她又总会被认识她的人抓回去，然后送回丁家，被抓回去之后，她就像条流浪狗一样被铁链拴住脖子，锁在厕所里。

　　丁家是当地有名的钉子户，厕所甚至不是蹲厕，而是土厕。这是在她被允许外出之前的事情，而她被允许外出上学之后，因为之前的这些驯服式的惩罚，她仿佛已经真的被驯化成了一条肮脏的、没有自我意识的畜生。

　　她没有过度形容自己某时某刻的心情，只是异常冷静，冷静到可怕。就好像她是聊斋的戏中人，是里面被剥夺了灵魂的亡者。她一点一点陈述着所有……但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触目惊心，赵音更是几度差点哭到晕厥过去。

　　屋内的几个男人难以自制地攥紧了拳头，楼父更是双目通红，恨不得将丁家人和人贩子撕碎。

　　晏希从病房出来，空旷的楼道里空无一人。他内心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他不知道楼疏影有没有听到刚刚里面的话，如果听到了她会有多疼，多自责。

　　晏希可以想见。他连忙掏出手机给楼疏影打电话，在她很快接通的那一刻，晏希心口的大石才重重地落下。他确信，自己永远都没有办法放任楼疏影一个人难过。

　　-

　　20天暑假匆匆而过，楼夕月半个月都待在医院里。

　　学生们返校补课，晏希则是和省内其他选拔上的学生去参加物理竞赛的集训。

　　七月中旬，楼夕月便回了学校继续上课，楼疏影照常把自己提前准备的各科笔记给楼夕月。

　　但意外的，她没要。

　　之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也许是她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了太多压力了，自己却还在用笔记给她无形地施加压力。

　　八月十五，月亮格外圆，夜空如墨一般浓。晏希的电话打来时是凌晨1点，楼疏影刚刚做完数学试卷，她今天跟老师咨询了转学的事情。

　　她和爸爸妈妈达成了共识，为了让她和楼夕月都心无旁骛得备战高考，最佳的方式还是让两姐妹暂时分开生活，这个一直被隐瞒的秘密，等过几年，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被揭露，然后楼夕月也会更容易接受些。

　　但其实现在结果是什么，对楼疏影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离开，这个困扰将不再成为困扰，她会把一切原本属于楼夕月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还给她。

　　包括晏希。

　　“晏希，有什么事吗？”楼疏影打心眼里不想让晏希知道这件事。她不想知道晏希对于自己的离开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他有不舍，那么也不枉他们是朋友一场；如果于他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从她的私心出发，她知道自己会难过。

　　就像年少时，初见晏希时，自己被晏希冷漠的眼神吓退，她为自己的不被接纳失望好久。她之前总以为自己释怀了，但其实没有。

　　她现在想到晏希那排斥的神情，仍旧感到心脏被刺痛。她担心自己在晏希那里，一直是一个不被接纳的失败者。

　　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她问完之后，只听对面传来一声轻松的叹息，如释重负一般：“没有。只是晚上有人来敲门说今晚月亮好，大家现在都在走廊看月亮。”

　　楼疏影倒是没注意今晚的月亮，她因而走到天窗下面，仰起头，果然，一道皎洁的月光正明亮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了：“还真是。”

　　她又问：“集训宿舍环境好吗？”

　　晏希答：“还不错，四人间，大学本科的宿舍，跟公寓差不多。上床下桌，大厅有共同的冰箱，楼下有洗衣机。食堂的饭也很不错，但比边磊的手艺差很多。”

　　说着说着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过于矫情了。

　　“泰勒呢？”他问。

　　楼疏影看了看自己窗边的狗窝，狗窝里的狗早就因为这通电话醒了，“它啊，它这会儿正提溜着大眼睛看我跟你打电话呢。”

　　泰勒似乎听懂了她说的话，屁颠屁颠跑过来往她身上蹭蹭。

　　晏希低笑一声，“我没说错吧，它总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