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神星升》林元清

1、1

　　尽管声响、微茫，却尖锐地，扎进了胸腔。
　　——《尘降》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她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有计算过。她只是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生存着，尽管她根本无需努力生存。
　　睁开纯净的金色眼眸，昨夜美梦带来的愉悦微笑瞬间消失殆尽。星尘翻身坐起来，愣愣地直视着面前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的世界。
　　第无数次，静静地凝视着以太之海上空，永恒萦绕的星光。
　　随手从身边的虚空中取出一颗拳头大、鲜红饱满的果子，默默大口吃着。
　　“又是西红柿味的……没意思。”把果子丢到一边，任由它自动消散在天地之间，再度化为一缕精纯的能量。再次取出一个果子，看了看，是浅浅的、很有质感的棕色。
　　“巧克力的……嗯。”
　　薄如蝉翼的果皮包裹着能量充盈而爽口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少女的唇齿之间，一个半足以饱腹。清理掉嘴角粘结的碎渣，星尘站起身来，轻盈地踏着如茵绿草，走到这唯一的草地——唯一的陆地——的对面，抱膝坐下，温柔地凝视着身边透明的石茧。
　　“早啊，减减……”
　　透过冰蓝的琥珀质，清晰可见茧中蜷缩着的少女。少女双眼紧闭，面容恬静——是睡着了吗？
　　不是的。
　　在星尘的记忆中，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少女和茧就一直在那里。她知道，她也是从这样的茧里诞生的。
　　“姐妹”——在看见对方的第一刻，星尘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对她来说意味不明的词语。那就……叫作姐妹吗？
　　“我比你大哦，你要让着我——叫你星尘Minus吧，减减，怎么样？就当你同意咯！”她还记得，当时她是如何兴奋地说出了这些话。在茧中的时候她也能隐约地感觉到，Minus是这片小小的世界除了她之外唯一的生灵。
　　于是，在对身边世界的好奇在几个星期内如流星一般转瞬而过，无边无际的寂寞与空虚像头顶的天空一样无可逃脱地笼罩了自己之后，和Minus说话，就成了她每天几乎唯一的安慰与快乐。
　　她也知道，她的减减听得到这些。
　　星尘把头搁在膝盖上，微笑着，带着少女的纯真与欢欣，悄悄倾诉着：
　　“减减——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哦？”
　　“你梦到什么了吗？嘿嘿，我梦到我们在唱歌呢。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可开心啦。唱着唱着，我们就牵着手跳舞呢。”
　　“你跳得真好看。”
　　“唔……想知道我们唱了什么吗？”少女卖了个关子，又自顾自地说：“很好听哒，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这些歌是从何而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出生的时候四周似乎响起了曲调，之后自己哼着哼着，歌词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自此，她的创作便一发不可收拾。上午和Minus聊天，下午写歌、唱歌，晚上接着和Minus聊天，聊聊自己的创作想法——自从出生以来。有记忆的每一天她都是这样度过。
　　“咳咳。”清清嗓子，星尘缓缓展开美妙的歌喉。
　　“你的双眼倒映，出的是真实的我。”
　　“我正在你眼中，做不切实际的梦。”
　　“想象着漫——天星光，洒满你，的肩膀。”
　　“倾听彼此旋律，就像有与生俱来，的默契……”
　　星尘的目光在轻柔的乐声中逐渐漾起泪花。梦里，她的减减就是这样站在草地上，两个人相视而笑着，唱着内心深处的歌……
　　“回想起无数被，冰冷埋藏的季节。”
　　“是你用尽全力，为我点亮这黑夜。”
　　“我珍藏的所——有色彩，璀璨的，斑驳的。”
　　“只为你保留着，糅进你赠予我的……歌……”
　　星尘搂着Minus的茧，早已经泣不成声。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哭出来？只是，还是有满腹心事，想要对自己最亲爱的人倾诉。
　　“减减……”少女抽泣着，轻轻摇晃着石茧，带着哭腔自顾自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我，我……呜……”
　　“好想你能陪我一起……”
　　“你早一点出来好不好……呜呜……我在这里真的好无聊……我想——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减减……减减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啊……”
　　像过去无数的日子一样，茧中的少女毫无反应，像一具尸体一样静静地封印在那里，闭着眼睛，神情恬静。
　　“呜呜呜……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陪我唱歌啊……呜……”
　　星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由泪水顺着茧流下，浸润着脚下格外丰润的草地。
　　哭累了，她就止住哭声，靠在茧的边上，接着说下去。
　　“减减……你、你说，为什么我们要出生在这里啊？”
　　“世界只有这么大……”
　　“减减，”少女转瞬又带着一丝向往兴奋起来，“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世界其实很大很大的话，会不会有好多好玩的呀？”
　　“说不定，还会有别的像我们一样的……存在，也说不定呢？”
　　“减减……你说，我现在再唱一首歌，他们能听到吗？”
　　“我……能不能收到他们的声音呢？”
　　“如果能的话，那就当作他们是存在的，如果不能的话，那就当作他们不存在，好不好？”
　　“一定能听到的吧……”星尘闭上眼睛，“减减，一定能听到的，你说对吧？”
　　茧中的少女毫无反应。
　　“我要开始了哦……”
　　星尘仰望着浅蓝紫色的永恒星空，许下一个愿望。
　　“希望，能遇见很多，和我一样的存在……”
　　“有了……”
　　她缓缓地吟唱着自己最深的希冀。词与曲自然而然地从嗓间流淌而出，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像是，天上那条旋转的星河。
　　“偌、大的，母、体中。”
　　“于变迁之前，试一次流浪，试一次探险……”
　　“无、垠的，浮、尘中。”
　　“于同化之前，再一次探险，再一次流浪……”
　　“到你——出——现——”
　　“那一边——隐隐约约——未知的预兆——”
　　“那一刻以太的海洋——发烫——”
　　歌声急转直下，顿时大气磅礴。
　　“若你能命中我，自宇宙的中央。”
　　“镜片里，能不能，留下我的模样？”
　　“我不会捉迷藏，我会乖巧等待。”
　　“等待你的拥抱，将我轻巧安放。”
　　“这颗尚未成型的心脏——”
　　“有些微不足道的动摇——”
　　“捧起星的冠冕带上——”
　　“或许可以被你称作骄傲——”
　　“我会记好……”
　　期许的眼神逐渐黯淡，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在天地间缓缓散去，星尘的彻底绝望地瘫倒在石茧上。
　　“减减……看来，是失败了呢……”少女自嘲地笑笑，“所以，我们就是，唯一的存在了……吧……”
　　猛然间，星尘的眼中神光大亮！
　　无穷遥远的宇宙深处，亮起一点绛紫色的光。似乎只是一个瞬间，少女凝视着这束光，看着它逐渐地飞近了，飞近了，近了……
　　而后，径直撞在天空之上。
　　不要——星尘像是疯狂一样伸出手，试着挽留下这一缕希望的曙光。
　　但它终究是碎了，在天空的障壁上撞碎成了点点繁星，把天空撞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几乎同时，少女的心底响起了她从未听过的一声，伟大的一声：
　　“铮——”
　　星尘失神地听着，回味着，不知不觉间，早已经泪流满面。良久，才喃喃自语一般地低声念道：
　　“原来，原来，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她猛地发疯一般抱着石茧，拼命摇晃着，纵情大喊起来：
　　“减减！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我们有同伴了——”
　　“看，可以出去——”
　　喘着喜悦的粗气，少女的眼中流着激动的泪水。
　　扭头一看，又是大惊！
　　天空的缺口，仿佛也有生命一般，正在缓缓地修复，即将再度，把她封死在这里……
　　似乎是命运的有意调戏，来不及再做告别，星尘流着泪，右手猛地握紧。
　　瞬间，手中凝结出星光灿烂的长剑，少女在地上用力一蹬，腾空而起！
　　——星尘从出生就拥有的本命法器，帝临星辉圣剑。
　　“呵——啊——”怀着无尽的悲意，人剑合一——一道极致璀璨的星光划开宇宙，在天空合拢的最后一个瞬间，冲破世界！
　　少女咬破手指，向着石茧的方向甩出一滴鲜血。血液以亚光速穿过天空最后的一丝缝隙，却轻盈地落在石茧之上。
　　星尘失控地朝着封闭的世界哭喊着：
　　“减减！减减！”
　　“对……对不起……等不到……等不到你醒过来了……呜呜！”
　　“你醒了以后，早点……早点来找我！”
　　“我会一直、一直想你的！”
　　“对不起，但……这……这是我的梦想！”
　　最后看了一眼朝思暮想的人儿，星尘用力闭上眼睛，甩出最后的一滴泪珠，用尽全身力气，无限眷恋地呐喊道：
　　“减——减——”
　　“再——见——”
　　毅然转过身，再度化为一道星光，横空而去！
　　只留下身后再度归于寂静的以太之海，无声无息地吞吐着星河，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石茧上，星尘留下的那滴血，缓缓渗进石中。
　　一丝颤动。
　　两丝颤动。
　　越来越多的颤动。
　　霎时间，石茧中紫色的光芒爆闪，迸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缝！
　　轰然爆炸。
　　尘埃散去，不知何时，茧中沉眠的少女站在废墟中央，仰望着星尘离去的方向，同样是泪流满面。
　　“尘……”
　　和星尘梦里听见的是一模一样的，略带沙哑的空灵声音。
　　“你……你哪怕……哪怕再等一会也好……也好啊……”
　　Minus摇晃了两下，无力地瘫倒在地，任由石茧锋锐的残片刺进肌肤。
　　“你好狠……就把我留在这里……我……我也好想和你在一起……一起走……”
　　的确，星尘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倾诉，她都听在心中。虽然无法做出反应，但是心中却也会跟着星尘的语气泛起涟漪。
　　渐渐地，她每天也同样希冀着星尘的到来，希冀着，自己能早一点达到完美，能够成为真正的生灵，能够不用隔着冰冷的石茧和心中深爱的人共同生活。
　　可是，只差了一瞬间啊……
　　哭着哭着，少女新生的紫眸中，竟然流出了血泪，她却恍然未觉，只是癫狂一样地笑着，哭着，痛苦着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醒过来……
　　“我，我会来找你的……”
　　“我爱你……”
　　“我恨你。”
　　忽然，Minus的语气似乎毫无情感一般地冷漠。同样右手一挥，一柄通体缠绕着阴冷气息的巨镰横空出世。
　　“这是它第一次饮血……”惘然的自语很快被无情的宣判所取代，“是你的，也是我的。”
　　“那就叫……血祭断魂镰。”
　　璀璨高贵的眼眸早已被自己的血泪毁得黯淡无光，干脆攫取空气中残存的能量，化为眼罩蒙上——
　　身后，悄然缠绕起蛇一般的锁链。
　　“眼罩，是我心灵的遮蔽。”
　　“锁链，是我们命运的枷锁……”
　　Minus傲立空中，如同令众生不寒而栗的魔神一般，喃喃低语着。
　　“尘，你要知道，爱与恨真的能带来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我来找你了……”
　　扬起头，眼前一片黑暗，嘴角却终于流露出一丝干净美好的微笑。
　　挥镰。
　　无声无息地，空间划开一条深邃的缝隙，连带着整片天空，彻底破碎开来。待混乱的能量散去，Minus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空荡的世界里，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要，给你唱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