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碳人》余拾缒形

1、追碳人

　　“砰——”石墨炸弹里的碳粉飞扬开。
　　漂浮在空中，我好像被从世界抽离了。
　　时间像个坏了闸的出水口，流速一瞬变得极为缓慢，一切都好像慢动作镜头。
　　一如阿鹤离开那晚的耀眼炫目，层层叠叠光怪陆离的斑澜跨越时空重合，我几乎分不清于眼前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到底……
　　-------------------------------------
　　前一天。
　　“东八区时8月9日凌晨1：44分，我市近郊生态林内查获一起重大非法排案。据统计，该涉案工厂运作期间，非法CO2累计排放量达1500亿吨，情节严重，详细案情正在调查中……“碳中和”目标达成迈入“后碳化”时代以来，广大市民朋友积极响应低碳政策，但仍有不法分子游离法律边缘，如有发现违规非法超标排碳行为，欢迎拨打举报电话……”
　　我关闭了播报新闻的“滴——”碳检仪扫描后合格的咖啡被机器人端上桌。
　　……
　　我叫陈错，是一名警察。准确来说，我是一名追碳警察。目前任职于S市平碳支队。
　　如今，过量的碳排放在展现过它的威力后，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重要因素。有关碳排事件也被编入刑法。
　　我提着提包挤上电动公交，座椅上我看着远处市中心广场上那座高耸的绿色建筑一点点逼近。
　　半小时后——
　　“咯噔---”这座绿色建筑的顶楼，茶杯磕上桌面，前方端坐着的人抬头。
　　“陈队，你说这次八零九排碳案和之前的一二四特大排碳案有联系。”
　　“是。”
　　我站得更直了些，回视对方毒辣有如鹰隼的眼睛。
　　他盯了我半晌，旋即重重放下文件夹。
　　“宋局！”我急了。
　　“这些都不够获审批调查的。”
　　“可是……”
　　“这个案子当时出动了多少警力又折损了多少！且不说你拿不到审批，当时这个案子可是已经结了的，你知道就凭这重新翻案有多难吗？”宋泞显然也上火了。
　　“我知道！”
　　“但是局长，作案主谋被炸死在操作总闸前而最后却得出的却是化工意外爆炸的结论！这里面难道就一点猫腻都没有吗！”
　　吼出来后我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宋局怔了会，然后他苦笑着，此刻的他与平日不怒自威的形象比起来更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垂暮之态。
　　“小错，冷静下来。我知道阿鹤走了你很难过。”宋局的语气缓和，“我也一样。”
　　“不该你管的不要管。”
　　而我像是被凌空浇了盆冷水。
　　从他已经浑浊的瞳孔倒影里我看到自己脸上的慌乱。
　　“不要让我失望。”最后他重重拍上我的肩。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走出局长办公室的。
　　恍惚间耳边嘈杂。
　　火光怒涛冲天，焰浪扑夜盖月。火星与烟尘一齐迸射出几百米，世界里只剩轰鸣眩晕。耳道流出的血被高温燎干成血痂，面前躺着的血肉模糊之人 ，还睁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鼓膜破裂外加环境干扰下几个微弱的音节难以捕捉寻觅。他挣扎着抬身，颤颤巍巍捉住我的手。
　　烙在掌心血淋淋的，赫然一个“S ”。
　　S市，我们的家乡。
　　那夜，远在H 市的一处火场，我跪坐其间，肝胆俱裂。
　　“阿鹤！”
　　我拼命带着他冲出去。最终只有一具半焦的尸体。
　　火油的辛涩和烧酣的枯焦味如跗骨之蛆般缠绕口鼻，我胃里一阵翻腾，惊坐起身。
　　窗外月光默默透过窗帘缝隙打下一道边缘锐利的光带，我没由来地恐慌。
　　……
　　“快，把钥匙给我，我要去档案室！”我这时可能狼狈极了——已是凌晨三点半，公共交通工具都停摆，我一路狂奔到队里。
　　“…陈队！”值夜人员一惊
　　最后我跌跌撞撞摸到档案存放处，八零九排碳案的案情报告静静立在架子上。
　　翻到我亲手记录的那一页。
　　空调早已被取缔，热辐射能量溢散再捕获技术突破。室内生态绿植和离子吸放热建筑材料充当起了空气碳氧循环流通和制冷制热的角色，使得室温维持在恒定23℃左右的人体舒适范围。
　　但此刻我入坠冰窖。
　　……
　　“小李，接线H 市分局，把一月二十四日前后一星期的监控传过来！”我抱着档案又冲到值夜台前。
　　“好…好的陈队”
　　在再次收到消息前的约莫两分钟内我用鞋底把不大的办公室蹭了个遍。
　　“陈，陈队，他们说，那边只保留有六个月内的监控…”
　　“那就接总局！这还要我教你吗？没有备份就叫技术人员来恢复！”我歇斯底里，几近癫狂。
　　“是…”小李欲哭无泪。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几个小时后，总局那边打来一个通讯。
　　“您好陈队，”对方技术人员另一头说。
　　“嗯，我在。”
　　“是这样的，我们应您要求恢复了一月份的备份，并重点筛选您所指出的区域范围，并没有找到相应条件的监控记录。”
　　我盯着窗外映红了半边天的朝霞，好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但是…”
　　“但是什么！”
　　“我查询内网时发现了一条于一月二十一日视频删除的记录，”对方继续说，“权限关系操作者不明，您现在可以从自己内网查看。”
　　对方静默片刻，又说。
　　“陈错，我的警号是002。”
　　另一边，宋玺宋副局切断了通讯，下了车。
　　…………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开那个视频。
　　是监控画面，时间是1月21日。
　　H市档案室，门开了。
　　宋泞进来后徘徊在架子前，然后取出了一本……！
　　我死死瞪着屏幕，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碳回收笔来。
　　十几年前这种新型涂改方式推广开来。在纸张上用碳素笔书写，或者使用碳素打印机墨，用一种激光笔的光线照射碳痕迹，经过特殊处理的纸张安然无恙，却会将碳升华成碳蒸汽，被回收至笔内自带的收集管，循环使用。
　　且毫无痕迹。
　　激光笔消除了半张纸的资料时，又一个人闯进来。我红了眼眶，看刚闯进来的阿鹤和宋泞产生了争执。阿鹤在言语间有些过激，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宋泞“啪”一巴掌落下……
　　我夺门而出。
　　…………
　　绿色大厦的顶楼，局长办公室，我推开这扇推开过无数次的门。
　　桌前端坐着的人抬头。
　　“陈队。”
　　我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内网权限根据警号排位来开放，如果002的副局都没有这个人权限高……
　　警号001，平碳总局局长，宋泞。
　　“你都已经知道了？”宋泞呷了口茶。
　　他还是平常工作时一丝不苟的样子，在我看来却陌生极了。
　　“知道什么？一零一漏碳税案？还是一二四爆炸？”
　　“你果然……”他放下杯子。
　　我回忆着监控里的画面，
　　“阿鹤撞破了你当时在档案室篡改文件的事。”
　　对方默认。
　　“所以当时工厂车间里确实有炸弹，并非偶然？”我用笃定的语气说。
　　“是”他答道。
　　我彻底怒了。“那可是阿鹤！”
　　“对，没错，正因为他是阿鹤，宋鹤，我的亲生儿子，以及我收养的小儿子陈错最好的朋友。”他凝视着前方，“所以我不能容忍你们俩中任何一个挡在我路上。”他伸手向衣摆，掏出了一直准备的东西。
　　乌黑的枪管对准我，宋泞拉开了保险栓。
　　“砰——”
　　最后一刻，火海里宋鹤写下字母的情形一帧帧在我脑海里倒放，手心隐隐作痛。
　　“S ”，不是“S 市”的S ，而是“宋”的首字母！
　　……
　　局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今天来访的第二个人走进来。
　　“啪啪啪，”来人鼓了几下掌。
　　“宋局长，虎毒不食子。”来人说。
　　“我把事办完了，”宋泞冷漠地整理着桌面散乱的资料。
　　“上面的人不太满意。”
　　宋泞闻言看向他。
　　“这次小陈搞得动静这么大，万一被别人知道……”
　　“死人不会说话。”宋泞打断他。
　　那人低低笑了几声，“也对，要是您早知道这个道理该多好，当时我们拿小宋警官来威胁您，您不愿意就算了，谁让小宋看到了不该看的呢，您不愿意，那我们就只能自己往那间工厂里塞炸弹了。”
　　宋泞的手背青筋鼓起。
　　宋泞的反应明显取悦到了来人，他继续往伤口上撒盐
　　“只可惜，让一个逃了出来，他俩路上还能互相做个伴……”
　　“——是啊，真可惜，我没能死成。”
　　我猝然从地上跃起，掏出配枪瞄准他。“宋副局。”
　　宋玺一惊，连忙掏出自己的枪。
　　这时第三个人拔枪了。
　　“宋局，你这是什么意思？”对着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宋玺挂不住了，斯文外表下露出狰狞的面目。“上面有人罩着我的。”
　　“就是这么个意思，”宋泞拉开办公桌抽屉。
　　一只录音笔睡在里面，闪烁的红光表明它正在工作的状态。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和你们是一伙的，奈何你这条泥鳅太滑溜，我怎么也捉不到，”宋泞取出录音笔“不过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是时候把你绳之以法了，你上面的人也一样。”
　　原来阿鹤早就知道宋玺拿他威胁父亲。
　　是我误会了。
　　“S ”,不是S 市，不是宋泞，而是宋玺。
　　“宋玺，你已经被逮捕了。”我接过录音笔。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结束吗！”宋玺已经疯了，他方才另一只藏在兜里的手终于露出来，按下手里握住的按钮。
　　“！”本能向我发出警告，使得我不假思索扑向宋泞。
　　然而宋泞比我动作还快，几乎是在石墨炸弹爆炸的瞬间，离窗子最近的我被他推了出去。
　　……
　　突然我的意识回笼——回到现在。
　　背后的火光扑涌上来，吞没了这个对我有养育授业之恩的老人。
　　“小错，你…没…咳…让我失望。”
　　空气里漂浮的石墨碎屑轻薄锋利，切割进人的气管，他咳出血迹，用破碎的声音说。
　　原来如此。
　　我在失重感中坠落，坠落，沉到很深的地底，血液涌出来浸没了我，把天穹染红。
　　…………
　　“1209号床醒了！”
　　仪器运作的滴滴声中，我恍惚睁开沉重的眼皮，雪白的病房刺目。
　　被石墨炸弹伤到的声带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
　　渐渐转为抽泣。
　　…………
　　宋副局拒捕，引燃炸弹，宋局为保护陈队牺牲，录音笔和局长办公室残骸内搜出的文件作为确凿证据。
　　……
　　我坐在修复后绿色大厦的顶楼办公室里，翻阅着文件。
　　“陈局，”门被推开，小李进来汇报工作。
　　…………
　　我叫陈错，是一名警察，也是一名追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