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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溅案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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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的御史台前,梨花满堂,摇摇欲坠。
一个身着淡青色素衫的女子缓缓走来,她清瘦如纸。一双清淡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阴霾,左侧蝶翼般长睫下,是一只银灰色的瞳仁。
她的右脚有些跛,步伐不稳,犹如枝头上飘摇的花枝,透着倨傲的破碎。
“你是谁?”
“我是你笔下生而不祥的公主。”
丁恨青从书案上猛然惊醒,发现冰冷的汗水已浸透衣衫。
又是这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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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三十二年深秋,元帝四公主白流姜暴毙御史台,死因不明。半月后,御史丁恨青奉旨撰写她的生平。
丁恨青对四公主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老掌史口中那个流言四起的雪季。
四公主生来便有一只异于常人的银灰色眼睛,且当时天有异象,一时流言四起,钦天监更是称此为宣朝的不祥之兆,因此四公主每年生辰都要出宫“避灾”一个月。
说是避灾,其实是为安那些信此不祥之人的心。
久而久之,她也成了宫里上下人人可欺的对象。所以,在丁恨青发现《后妃公主起居录》中查无此人时,他并不意外。
活的不明不白,就连死也是这样无人问津。丁恨青慨叹,他想,他要做点什么,是出于一个史官的责任心,亦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的恻隐之心。
这半月来,丁恨青多次暗中调查,试图找到些有价值的线索。但似乎有人故意掩盖真相,事发当日的御史台侧殿一早就被清洗翻新过,干干净净。
丁恨青摸索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一根破损的白玉簪身,那玉质细腻通透,不像是平常俗物。
年纪稍长的一些史官都劝他不要多生事端,这是块烫手的山芋,若处理不当,只怕会引火烧身。
丁恨青何尝不知,他一个小小的御史,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只是不甘心。
今日是呈文的最后期限,丁恨青盯着案上空落落的锦帛文书出神,思索许久后,他提笔写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四公主生平:
帝女流姜,宣德十一年隆冬降,生而有异,众谓不祥,于宣德三十二年秋焚于御史台...
史官执笔定生死荣辱,更明因果轮回。生前为辱,死后亦有明因果的权利,既无因果,便不论荣辱,只录生死。
留她生前身后事,旁者不予评,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
夜晚的御史台秋风萧瑟,依稀能听到风扫枯叶的声音,书案前的男子一袭墨青色的长衫,眉目俊朗宛若山水入画,琥珀似的眼睛透着一丝倦怠,他指间翩跹,不时拨弄着面前的烛火。
“唰。”
一声响动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丁恨青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只见三个蒙面人破窗而入,其中一人手持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剑上还沾染着新鲜的血液。
丁恨青的目光扫过案上的断簪,霎时恍然大悟。
想必,是为它而来。
他一早就料到,他要为自己的多管闲事付出代价,只不过,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说不怕是假的,自己是个文官,虽说父亲和兄长都是武将出身,但他平日里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丁恨青深吸一口气,只痛恨自己为何当初没有跟父兄学个一招半式。
“你们...是何人?”
“我等奉命前来,送大人一程。丁大人,得罪了!”
锐器刺破皮肉,面前男子眉心那道伤疤似勾魂索命的诡刀,他拿起案上的玉簪,收刀隐匿在夜色之中。
强烈的刺痛从颈间蔓延开来,意识仿佛凝固在此刻,刺眼的猩红模糊了视线。
丁恨青身子一沉,重重倒在书案上。
浓郁的文竹墨香充斥着鼻腔,往昔人生光影在脑中一闪而过,梦中那个跛脚的身影竟豁然清晰。
他不解。
你为何而死?我又为何而死?我写下的寥寥数笔,就是你的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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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药石气夹带着幽幽兰草香,丁恨青睁开眼望见了一张熟悉的墨青色床幔,他全身发软,喉咙隐隐作痛。
“蓝哥儿?蓝哥儿?”
这羞耻的乳名,已经许久没人叫过了。
“放肆!”
丁恨青平日里官不大,架子却不小。他伸出手指便向榻前唤自己名字的人,随即注意到的不是众人惊愕的表情,而是自己稍显稚嫩的声音和细白如莲藕一般的小手!面前是自己“风韵犹存”的爹娘。
正发懵时,丁恨青被人一把揽在怀里,熟悉的味道将他环绕,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不太真实。
“娘亲?”
“哪家的小孩子不生病?我早说了无碍,整天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熟悉的语调将他从温情中拖拽出来,丁恨青幽怨地瞥了父亲一眼。
这一眼,他却看见了父亲泛红的眼底,这样的神情是从前不曾注意到的,令他心惊。
丁恨青一向喜欢同父亲唱反调,因此并不讨他的欢心,大哥早逝后,父亲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可自己似乎从未让他满意过。
如今瞧见他这副神情,再联想自己死后,年过半百的他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境,丁恨青胸口发闷。
满屋子的人和堆砌的药罐让丁恨青想起:十五岁那年他生了场大病,几乎就要小命不保,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才醒来。
自己这是,回到了十五岁?
他欲哭无泪,好不容易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长大成人,却莫名其妙被杀,醒来竟又回到了起点?记得穆雪安曾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宣朝第一倒霉蛋”。
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是这样。
如今拥有身躯,其他暂且抛诸脑后无妨,丁恨青撇撇嘴,扑倒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当然,一阵响亮如婴儿坠地般的哭声过后,丁恨青得到了父亲久违的“关爱”。
“哭声如此洪亮,想来已无大碍。你大病初愈,去金光寺替你母亲还愿吧,你病的这些日子,你娘日日去佛前祷告,才把你这个逆子求了回来。”
“......”
丁恨青暗暗咬牙,一个白眼,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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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佛光普照。
怒风卷雪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禅房,丁恨青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蒲团上。
“丁少爷,醒了?听丁伯伯说,你刚刚见好,就迫不及待来寺里还愿,真是懂事啊!”
一张俊秀精巧的小脸忽地出现在头顶,丁恨青被吓了一跳,一蹬腿稳稳地踢在那人雪白柔软的大氅上。
“小...小安子?”
穆雪安,皇后嫡系侯府独子,前世挚友。估计在另一世的他,此时应该已经得知自己横尸御史台的消息,然后趴在自己灵前哭厥过去。
“听说,你差点小命不保,这给我担心的,逃了先生的课来看你。丁伯伯也真是的,你刚刚大病初愈,怎么这般不近人情!”
穆雪安略显夸张地拍拍胸脯,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瞧着他这副欠揍的模样,丁恨青扯扯衣角,露出一副无辜神情。
“劳烦小侯爷亲自来看我,要是冻坏了您,叫我如何敢当。”
穆雪安被他的样子逗笑,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将怀里抱着的藏青狐皮袄递给丁恨青。
“外面雪可大了,咱们去玩吧。”
刚刚经历一番生死,丁恨青哪里还有玩的心情。他脑中只有那根被劫走的玉簪,以及冷兵器刺破皮肉后带来的阵阵恶寒。
门外,雪已经落得很深,隐隐能听到寺庙里传来木鱼和诵经的声音,梵音碎雪,恍若隔世之境。
还在欣赏美景的功夫,丁恨青就被人拉走了。风雪入怀,很快就打透了丁恨青的衣衫,两人走在雪地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这时,丁恨青注意到不远处的禅院里,一个身着鹅黄色夹袄的小姑娘正费力地往树上挂着祈福带,枝头上的积雪坠下,她也不躲开,任大簇的雪砸在额头上。
丁恨青的注意力还在小姑娘的身上,一旁的穆雪安早已一个箭步走到那姑娘的面前。
“姑娘,我来帮你吧。”
“多谢。”
他差点忘了,穆雪安一直是皇城里出了名的交际能手,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搭不上话的人,二人亦是因此相识。
看着穆雪安向自己招手,丁恨青略显窘迫。
“阿蓝,快过来啊!”
“......”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待他走近后,那姑娘将原本低着的头蓦地抬起。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丁恨青静止在了原地。
吸引他的并不是姑娘娇俏明艳的脸庞,而是那双宛若雪中魑魅一般的眼眸。银灰色的瞳仁在另一侧乌黑瞳仁的映衬下,好似一颗蒙尘的明珠。
穆雪安将他拉到一旁,轻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他这么问,丁恨青并不惊讶。
自己前世是在白流姜死后,才从老掌史口中得知一些当年的流言,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在当年四公主的异瞳是宫里的忌讳,钦天监奉旨严守秘密,除了一些资历深厚的老臣,百官中鲜有人知。像丁恨青这样的外臣家眷自然不会知晓,而穆雪安是皇后亲侄,自然会有些耳闻。
“我知道。”
“......”
前世不知,但这一世,他当然知道。
丁恨青与白流姜素未谋面,但重生后却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银灰色眼眸,如今鲜活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丁恨青又惊又喜,上一世困扰他的疑题,终于能有解了。
他算算日子,此时临近年关,正是白流姜出宫避灾的日子。
“在下丁蓝,小字恨青,这位是我的好友,穆乔,字雪安。”
“...对。”
“我叫阿姜。”
白流姜欠身行礼,丁恨青和穆雪安很默契地都没有点破她的身份,两人俯身作揖回了个平常见礼。
白流姜笑了笑,银灰色的眸子却流转着淡淡疏离。
丁恨青看着她,有种莫名的感觉,此时的白流姜不过刚满十三岁,可目光中流露出的却是近乎老成的漠然。
联想着她的经历,丁恨青暗自叹息,若无世俗偏见,她大概会是这皇城中最幸福的小公主吧。
既然重生后得以相识,他倒真想了解一下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因何而死,自己的杀身之祸又从何而起。
“人都走了,还看呢?”
树上的祈福带随风而动,穆雪安的手在眼前划了几下,丁恨青再回过神来,那抹鹅黄色已经消失不见。
风雪初霁,徒留下潮湿微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