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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白马县人有两种方言,一种是属于广东白话体系的“地老话”,另一种是客家话,白马人称“新民话”。在外地工作或学习的白马老乡聚会,第一次相识时第一句话必定是:“你讲新民话还是地老话?”白马先辈用两个形象贴切的名词把土著方言和客家语言巧妙区分。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需经,土著人与客家人要通婚、交易、来往,会说两种方言者在白马不计其数,只不过大部分人会带着母语的浓重口音,因而白马街上买卖东西时,经常遇到一种非常搞笑的情形,买家卖家会说出让人捧腹大笑的、不伦不类的“三湘话”。
      清水镇人讲的“地老话”,土得掉渣子。这个偏远的位于两广交界边陲,藏在大山深处。清水河源自于一座座大山之上,雨水落进山林,渗进土壤,汇成山涧,汇成溪流,再汇成小河,穿过一条条深沟与河谷,最终汇合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清水河的真正源头在哪里。这河水清澈,甘甜,有时带一点土味。清水人保守,陈腐,呆板,有一点冷静,有时候则很势利,这种呆板与陈旧是封闭的大山喂养出来的,只有地道的清水人才能理解和适应。
      清水人也是勤劳的,朴实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土地和家人。清水人每日辛苦劳作,种田种地,只为给家人一顿饱饭,一件暖衣,因而只要与土地有关的事,哪怕拼得头破血流亦不会退缩半步。
      王贵父母双亡,四岁左右来到吉庆堂,三十几岁尚未娶妻生子,一个人吃饱后全家不饿,一个人穿暖全家不冻,而王贵对吃饱穿暖的要求极为简素,比如在山上打猎过夜时有红薯充饥,有石洞避雨遮风,就很逍遥很自在。只有一样,王贵本来喜欢种田种地,凤仙姑奶却让他在砖瓦窑、酒坊和米饼铺之间跑腿和干杂活,他从未抱怨,但凡他遇到的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欢喜接纳。
      男人娶不到老婆的原因有三样:一、身体有病、二、长得丑、三、家里穷。王贵身体健壮,虽然个子矮,皮肤黑,可是天底下个子矮、皮肤黑的男人多了去,人家都能娶到老婆,王贵却一直在单身,本地人称“光棍佬”。
      原因?还用问吗?王贵太穷了。
      “哼,他不穷谁还穷?这些年心甘情愿为吉庆堂打工。”
      “有人请他去城里做账房先生或书记员,他都不去。老处女(村里人背地里都这么称呼凤仙姑奶)曾经给他做媒,女方家里承诺陪嫁三十亩田产和一个磨坊,他也不肯答应,说是受荫他人产业,会留下不光彩话柄。”
      “唉,不偷不抢的,留什么话柄,真是个昂佬(傻男人),活该娶不到老婆。”
      王贵的确昂,太认真,太呆板,他做事只遵循个人的行为准则,从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
      前那段时间里,白马中学的大部分学生被疏散回家,侄女赵文慧和赵文心却迟迟未回清水,凤仙姑奶让王贵前去打听,并叮嘱道:“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们。”
      王贵经过蛇谷时,遇上从白马回来的熟人,他们劝阻道:“别去了,土匪队伍埋伏在登高岭附近 ,准备攻打县城,你和我们一起回清水吧。”
      王贵并没有勒转马头,而是绕开登高岭,夜里八点钟到达白马,住在吉庆堂饼铺。十点多,从城外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两个小时后枪声从城外移向县政府和附近街道。
      天快亮的时候,枪声渐渐停止,城里四处燃放鞭炮,白马中学的学生们上街游行,敲锣打鼓庆祝胜利。王贵找到正在参加游行的赵文心,后者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她要参加,投身于建设新中国的大洪流,文慧姐姐要去梧州报考广州的南方大学。
      在得到两位小姐的确实消息后,王贵回到吉庆米饼店,正在备马车回清水,管事张叔跟着过来。
      “王贵,麻烦你转告凤仙姑奶,从下个月起我们几个都不在店里干活了。”
      “哦?全部要走吗?“
      “是的。”
      “什么原因?”
      “听说回到乡下都能分到土地,我们想回去。”
      “听谁说的?”
      “那些老师、学生还有新政府的干部,街上的人都这么说。”
      “你们全部走掉,凤仙姑奶一下子去哪找人顶替?”
      “所以我们不敢见凤仙姑奶,只能麻烦你转告。”

      白鹤庵的钟声响了,褐色的木门依然禁闭,庵堂的炊烟雾冉冉升起,圆静法师带领尼姑们开始每日早课的唱诵。
      在城外,白鹤山上翠竹茂密,古树参天。白鹤庵里,土墙黑瓦,泥灰剥落,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这里是一片净土,尘世间的一切斗争与它无关。
      王贵驾着马车离开白马时,城里的枪声早已平息,在乡下的某些地方却有零星而沉闷的枪声,偶尔在经过某一个村子时,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响亮清脆,白色的烟雾飘送来浓浓的喜庆味道。
      “这鞭炮声真叫人欢喜振奋呢,真是太好了,每人有田有地,再不用给东家交谷租,这件事的确值得好好地庆贺。”王贵喜欢跟田地亲近------土地是忠诚的,只有肯花力气耕种,它就会以丰收报答。
      下午,装满货物的马车回到清水镇,王贵卸下吉泰堂旅馆管事托他带回的布料,走进麻风姑赵英的铺子,放好布料,走进院子里,看到赵英正在锯木头,地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条和工具。王贵告诉赵英,布料已经放在柜台上。
      赵英哼了一声,放下锯子拿起两根木条比划。王贵问她在做什么。赵英又哼一声,说她要做一个鸡笼。
      王贵笑道:“咦,你不是嫌鸡屎臭吗?”
      赵英白了他一眼,粗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小时候我们挤在柴堆里睡觉,你何时嫌弃过我?长大以后你却躲得远远的,好像我真的得了麻风病。”
      王贵笑着走过去,拿起工具和木条,一个小时后,一个方正牢固的鸡笼便完成。王贵按照赵英的指示将鸡笼摆在楼梯下面,正要离开。赵英突然问道:“阿贵,若不是要送布料,你十年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吧?”
      王贵笑道:“我怕被骂。”
      赵英嗤之以鼻:“你怕谁骂?”赵英一个箭步,挡住王贵的去路,两眼定定地看着他,“你怕我骂你没心没肺,还是怕人家骂你受荫他人产业?我呸!村里人都说你正直无私,坦坦荡荡,其实你最自私,你只顾自己的面子,只在乎自己的名声。我最痛恨你这种人,自私,自私透顶。”这麻风姑从小喜欢王贵,王贵却把她当成真正的麻风病人,处处避让,害得她芳心失落,最后嫁给去高坡村当少奶奶,没到两年便当了寡妇。赵英心灰意冷不肯再嫁,还不是因为对王贵有所期盼?恨只恨王贵铁石心肠,从来没被感化,今天好不容易逮住王贵主动送上门来,当然要抓住机会狠狠地发泄一通。
      赵英一番臭骂,王贵默默地领纳着,最后才慢慢开口:“你骂完了吗?气消了没有?”
      看到王贵是刀枪不入,雷打不动,赵英早已泄了气,恨恨地说:“我哪是生你的气?我是骂我自己。”
      “是我不好,该骂!”
      “是该打!以后再跟你算账。”
      王贵呵呵地笑着,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不再跟赵英纠缠,回村去了。王贵为人的巧妙之处就是做事恰如其分,有些事情根本难于解释时,干脆来个沉默是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要心中平和便够了,既保全大家的面子,又给对方台阶可下。

      吉庆堂曾是清水镇乃至白马县里最为气魄的建筑,飞檐斗拱,青砖碧瓦,共有三横四纵三十六间房子,二十一个天井,四个角落有三层楼高的炮楼,护院墙两丈多高,墙上有炮眼,易守难攻。院子里有十六幅美轮美奂的壁画,种植着各种名贵花草。在第二个大天井里砌有一座假山,一个大鱼池,山上有假亭,池里饲养着一百多条锦鲤鱼。前院酒坊前的天井里,有一个高大的葡萄架,下面有秋千、石桌、石凳,这里是大院最热闹之处。吉庆堂最大的房间是幼儿房,凤仙姑奶为了侄儿侄女的健康成长不遗余力,鞠躬尽瘁,专门到广东订制磁砖,印上各种动物和花草图案和简单易玩的棋盘,黄花梨木柜里放着各式玩具,有鸟哨、木偶、皮球、拨浪鼓,各种图画册,也有西洋的积木、布娃娃、八音盒、万花筒……在吉庆堂,一切但凭凤仙姑奶设计和安排,一切都井井有条,平日里整个大院热闹非凡,孩子们追逐奔跑,工人们忙忙碌碌。
      吉庆堂有两个会客厅,大客厅宽敞阔气,摆放有缅甸酸枝做的椅子、茶几、茶柜、景德镇大花瓶,还有一个西方洋钟。小客厅在凤仙姑奶的房间旁边,家具是清一色的印度紫檀,专门用来接待重要客人,有人说凤仙姑奶曾在这里接待过省长、县长、局长,甚至有人赌誓说亲眼看见她给贼牯头(土匪头)递茶。不过清水人有时候爱车大炮(吹牛皮),哪怕最不靠谱的事经他们三番五次地传说后就变了样,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弄糊涂了,都以为“是有那么一回事。”
      王贵回到吉庆堂,正要找凤仙姑奶汇报吉庆饼铺的事以及赵文慧和赵文心姐妹俩的情况,却听到凤仙姑奶和八爷两姐弟争吵的声音。在王贵眼里,八爷向来温和,待人和善,从来不发火,而且对凤仙姑妈言听计从,恭敬有加,最近却一反常态,多次跟自己的姐姐吵架,而且吵到最后总是八爷转着轮椅来到姐姐身边,嬉皮笑脸地安慰道:“哎呀,凤仙姐,你放宽心吧,别再听人家胡说八道。再说了,香港的房子像白鸽的笼子,窄得要命,哪有咱们这大院子住得舒服嘛?”
      历来强势的凤仙姑奶唯有苦笑,摇头叹气。
      渐渐的,凤仙姑奶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在得知大侄儿赵文宁的死讯后,老太太在一夜之间苍老十岁。
      晚饭后,王贵向凤仙姑妈汇报两位小姐的情况,老太太说道:“很好,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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