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柳依若蝶

6、第 6 章

　　6.
　　我第一次见到明蕊的时候，她跟在沈主任身后，白衬衫，棕色的裙子，明明是大夏天，手套却戴的严实。她没有自我介绍，只是扫过我们这一批登记的的，随便拨了几人带下。我不在其中，却忍不住问了为什么。她看向我，向我伸手时手套也不摘，于是我也没接她的手。三区当时正在转型期，邀请新觉醒的超能力者参观的同时也是选拔，选上的自然待遇优渥。我年纪小又刚刚觉醒，本没有指望，但家里情况实在糟糕，总想做些什么。明蕊点下的几个人被带走，年龄合格的其他人一个个进去面试。我被默认安置在一边，了然的同时又不甘。明蕊站在一边，取下手套擦汗。被不透气的皮套闷了半天的皮肤已经发皱，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索性上前问了——在那之前我没想过传说中主脑之下第一人这么年轻，我们了解她主要是在论坛，她是论坛管理员之一，发言总是冷峻，客观，一板一眼，我总以为应该是个至少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可明蕊实际只比我大了几岁。她做完自我介绍，摘下手套，向我摊开手，问我想不想留下。
　　她做自我介绍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要戴手套，和这种级别的精神系接触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暴露，那双手套不是傲慢，而是尊重。我问她为什么是我，她沉默了很久，手却没有放下。直到我以为她不会说了，才缓慢的，以一种很久没有说话的人的口吻颠三倒四说话，说面试十余人里只有我的心声不嘈杂，说所有人的问题只有我问了，说有人加入三区是为了混饭，有人加入三区是为了留路，只有我是为了亲人。她很羡慕。又说我不该加入三区而是更合适九区。我越听越不对劲，打断她问她怎么知道。她指了指自己耳朵，垂下眼睛避开我的视线。接触是一份许可，但她的能力不需要许可。
　　真是傲慢的能力，和风完全不同。
　　是的。她说，终于收回手，戴好手套，向我点点头，继续在门口等沈主任下班。整整三个小时，我听见来来往往的议论，对她恐惧又嫉妒的视线，她应该比我更敏感，更清楚。但她只是一个人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和我说了她的工作，鉴别谎言，提炼真相，作出判决，她的能力从不出错，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或解脱或愤恨，她不在乎。可那些没有错的人，他们失去了重要的人，转而诅咒揭露真相的她。她没法反驳。她不参与行刑，却是鼎鼎有名的刽子手。她说总有人想管制刀具，可害人的心思在，管工具的作用终究有限，没了枪还有刀，没了毒还有钱，自己不愿脏了手总有人不在乎，她只是其中一环，甚至不算错误的一环。
　　我说枪归枪，刀归刀，人是人。人逼人不假，可人海茫茫，或跪或立总是自己有腿。哪怕被打断了腿，也不至于去舔人鞋面。拿别人当借口的只是自己贱。
　　那时她沉默很久，向我笑，那个笑容机械僵硬，并不自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一边认为自己无罪，一边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为什么痛苦，又为什么冷漠。那天她说了很多，她评估的案子，她遇见的人，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死水一样冷淡，听着听着就会让人心头发凉，我只当故事听，直到她最后问我，要不要留在她身边。
　　她说她会给我能给我的一切。我父母离异，母亲重病，觉醒的能力让我解脱又令我困惑。她的手套放在我掌心，隔着胶皮透出暖意，比那个笑真诚得多。
　　时至今日我也会怀疑她是不是利用了我的困难，自导自演让我同情她帮助她。她的能力让她轻而易举看穿所有人，自身却如深潭不可窥测。但那只手的温度我始终记得……被当成笨蛋也行，我愿意相信她。

　　“……”大脑深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似乎闪了一下，不等任刃反应，冯岚揉了揉脸，起身把任刃和床凳拷在一起，向他转了转钥匙：“我去确认情况，老实呆着。”

　　任刃靠在床边，深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刚刚闪烁的记忆里雨窸窣而落。
　　明蕊跪坐在雨幕中，曼珠沙华在她脚边摇曳，比血更艳。仍然是那片森林，尸体已经消失。他捡起地上掉落的小刀，蹲在明蕊面前，刀尖抵住她的胸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在等一个机会。
　　你要见谁？
　　总部或者主脑。能决定我去留的。
　　不能申请吗？
　　他们很久以前就不敢见我了。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你想让我见他们？凭什么？
　　这是我要做的。
　　你要让他们来见我……你把他们的目光引过来，让他们注视的不是你而是我……
　　所以……他们以为我也是…？为什么？
　　明蕊微微偏头，瞳孔闪烁，花纹在她眼里极速逆转，任刃愣了一下。借着水洼去看自己的眼睛。他的瞳孔深处同样花纹绽放，与明蕊共享同一呼吸。
　　你知道会这样，你要让他们的矛头指向我。
　　我不能一走了之，三区会被扣上监管不力的帽子，各区之间相互倾轧，我不能让三区受到威胁。
　　所以你要给他们另立一个靶子。你和他们一样根深蒂固彼此制衡，他们不敢乱动，但我只是个小人物，谁都可以出手。
　　是。不止总部和主脑，那些盯着我的眼睛，也要被一并废掉。
　　任刃回腕收刀，这个明蕊和之前不太一样，却让他松了口气：你和我老师很像。
　　因为我在模仿她。明蕊闭上眼，冯岚刚刚和你说之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是他相处后摸索出来他能接受的表征。
　　你很依恋你的老师，我会通过这种方式靠近你。我曾是工具，我能像任何人——不要从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你知道她？
　　很少有人能瞒住我什么。
　　你不需要我帮你。
　　如果你这么认为。
　　你把我算进来，又何必说要交易？
　　问心有愧。
　　……荒唐
　　随你怎么想，我等你的答案。
　　你了解我的老师。
　　是。
　　告诉我为什么最后她会那么做。
　　……
　　——她根本不用死！杀了我不就好了吗？我这条命都是她的！
　　……她已经死了。
　　你说的是她已经死了，而不是你做不到。
　　时间的声音很难捕捉——但是……好，我答应。
　　……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和之前一样，活下去。
　　她轻笑道。身形溶化在铺天盖地的雨中，嘈嘈的声音大了些。记忆里的雨瓢泼而来，寒意刺骨。任刃在明蕊之前的位置坐下，摘下脚边的彼岸花。红艳的花瓣被雨洗净，连颜色都雪白。
　　他抬起头，险之又险地避过突袭的子弹。
　　突然袭击的陌生人持枪换弹，对他被拘在床头的造型直咋舌：“明蕊玩的还挺大。”
　　年轻男人走路没有声音，轻飘飘地在他面前，冰凉的手指翻开眼睑：“居然真的这么巧……先生。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任刃沉默着，镣铐无法挣脱，这个姿势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他难得对冯岚升起点恼火，避开那只手：“我记得你们不杀普通人。”
　　“你可是觉醒了极其稀有的能力啊，怎么能算普通人？”来访者大笑，“知道明蕊的能力吗？读心术——你知道我是谁，先生，我怎么还能让你活着？”
　　任刃一脚上踢，试图通过一些古老有效的手段夺得先手，访客被踢得正着，力道却仿佛泥牛入海，与其说击打□□，不如说是在击打一滩水，任刃脸色微变，不管他究竟是不是超能力者，眼前这绝对是个训练有素的能力者。绝对的力量差距无法弥补，更别提他此时双手反绑，以案板上的鱼的身份勉力挣扎。刺客凝水成刺，将他的腿钉进地板，四肢都被控住，反抗的空间被彻底剥夺，任刃想不到破局的方法，只等终结的一刀来临——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风声大噪，连带刺客的动作慢了一拍，被狂风抽出几米。冯岚乘风而入，空气在他掌下颤抖，离开刺客触手可及的位置。冯岚踢刀断开镣铐，冰刺断裂，任刃得了空翻身而起，几枚小刀直飞而出，被反手打落，冯岚的攻击大开大合，连带对方的节奏也快起来，任刃几次试图找到空隙，只得眼花缭乱。他苦练的技艺在天地皆可变的异能中不值一提。对方即使被带了节奏也不落下风，控制能力也远比冯岚熟练，几次下来竟然还能抢回上风。冯岚一时不慎被水剑隔开皮肤，血渗透衣料，淅沥滴落。对面顿下一步，也是懊恼，却没有反悔的机会。只是朗声道歉，再下一刀。
　　这一刀落了空。所见所感只剩下苍茫的白。
　　任刃只能看见原本气势汹汹的刺客突然停下脚步，冯岚再熟练不过的一脚踢倒了对面，衣料随手一缠去解人外套，潜行用的外袍被扔开，露出黑色新月和421编号。他把床边的抑制器开到最大，动作太快扯到伤口也来不及处理，而是死死抓住了任刃的胳膊：“你……”
　　“我？”
　　“不是你……明蕊？”他盯住任刃的眼睛。“你还醒着吗？”他没有等到答案的时间，在门外脚步声彻底到达之前拉住任刃的手从窗户往外跳，风托两人在夜色笼罩下出逃，冯岚离开大楼外几米就落地转车，几经辗转钻进老巷一家灰黄色的窗里。任刃等冯岚几个电话的功夫把小房间看了一遍，浅浅一层灰下是主人不常回归的事实，衣和床都是给孩子使用的大小，几把粗制滥造的模型枪放在架子上，和下方的武器图鉴一样落了灰。冯岚擦去浮灰，从衣柜里拖出被褥整好，又小心探头怕惊扰了同屋的睡眠。
　　“你家？”任刃恍然，冯岚点头，从床底下翻出之前藏的药箱：“不是什么大房子。但我们之前做过处理，还算安全。”
　　“421已经被收监。三区正式向五区提出抗议，明蕊身体还在源源不断向外辐□□神波动，沈主任已经紧急封锁了治疗室给墨主任。区里的超能力者也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夏医生紧急加班在检查，目前情况都还好，除了421没有人精神受损。”冯岚说，“他现在完全没有意识，也说不出是谁指使的。叶暮的探测一无所获，何主任咬死她与这件事无关。只是月影部队由她直辖，她不能置身事外。”
　　“你既袭击了明蕊又伤了421，已经被判为高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留在那里。我和区里的口径是我见你伤了421赶去追捕，你别穿帮。还有你的能力——”
　　他扳住任刃的头，两厢对视，任刃眼底的花纹缓慢旋转，昭示非常的事实。
　　“你明明只是一个输入型能力，什么时候有攻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