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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翠雀 ...

  •   刑天进山,是在七天以后。

      船靠岸时天才蒙蒙亮,深山里寂静无声,淡青色的云烟笼罩着远处的山峦,真走近其中时,却又看不分明了。

      砍断枝条的声响在山谷里格外清晰,刀在这里就是比枪要好用。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登山包,走在苔藓和荒草之间,枯朽或新鲜的树枝踏在脚下,踩进泥土里,弥漫出又芬芳、又颓败的潮湿气息。

      刑天驻足于一棵树下。

      又一具枯骨静静躺在那里,身上的衣物已经烂到看不出本色,布条缕缕,骨架凌乱,似乎是很久以前被野兽撕咬过,而今骷髅的眼眶里,生出一株翠绿的鹿角蕨。

      丛林对人类而言,不过是生机勃勃的坟场,每棵树的根系下都有尸体在供应养分,植物的,动物的,人的。沉舟侧畔千帆过,死亡与新生并肩而行,一切都凄清,沉默,阴森森地焕发着活力。

      刑天看了一会儿,用力踢开那颗挂满青苔的头颅。

      这座山太大,一直找不到她。

      时至清晨,太阳照常升起,给深黑不见底的山谷降下熔金般的光明。但这里还是雨林,豹子进去都要脱层皮的危险地带,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显得太过孱弱。万幸的是,那些死人当中没有青鸟。

      刑天用刀背刮去军靴边的烂泥,强捺下心中焦躁,继续向深处前行。

      逐渐能听见泠泠的水声,不是河流湖泊那种大的水源,而是溪流,这种地方更适宜生存。果然,转过一个小山头后,他看见灌木旁躺着一只死去的山鼠,被一箭射穿了脑壳,血液汩汩流动,还是温的。

      刑天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他眯眼扫视着周遭高接天宇的树冠,跨过那只山鼠尸体,仿若闲庭信步,踏着枯枝烂叶的足音和流水飘远。

      与一棵隐翼木擦身的瞬间,耳畔风声大作。刑天在回头前本能地躲避,反手甩过肩上的背包抵挡,雪光迎面横扫,登山包被开膛般破开一个大口,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出来。

      第二下便是刀刃相接,好钢刃碰撞的声音也爽快,像金玉击鸣。青鸟就势收手,旋刀归鞘,立在那里微微扬了下头。

      没有人经历了一场雨林求生后还能保持体面,爱漂亮的姑娘也是一样。她身上刑天的衬衫和工装裤已经破烂了五成,一张宽大的狸子皮经过简单切割,绕过肩膀围住上身,勉强可以蔽体,腰上缠着一根手臂粗的藤蔓,一头连着隐翼木顶端粗壮的树枝,这能确保她从树上跳下来时不会先把自己摔死。

      刑天笑出来,感觉她这会儿真像个外出狩猎的小野人。

      “又手下留情,怎么不杀我了?”

      可能是发绳被树木勾走了,青鸟只用一根削过的树枝盘起长发,偶有几缕遗漏,被一点泥土污迹黏着在脸颊边。她也不客气,兀自蹲下身去翻他包里的东西,闻言眼睛一瞥,“谁让我拿人手短。”

      她音色沙哑了许多,好在精神还有八分满。刑天早习惯她夹枪带棒,阴一句阳一句,只是咧着嘴角笑得开心。

      包里的牛奶被隔着布料割破了瓶身,黏腻腻流得到处都是,她干脆把东西都倒出来,一样样清点。物资不少,压缩饼干和肉罐头都管够,底下有保温毯,干净衣服,甚至还有一块香皂。

      青鸟掂了掂那簇新的纸包,随手丢到一边,没找到吸管,就撕开牛奶的锡封,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一点点咽下去。

      刑天自始至终站在旁边看她。由下自上的角度望过去,他和一百年树龄的隐翼木一样挺拔,臂膀和枝干都很遥远,被映衬在湛蓝天空的背景下,目光像热滚滚的太阳,深深浅浅晒在她背脊上。

      青鸟用手背擦了嘴,脸上有些捕猎时溅上的血点,一蹭,让奶渍晕开一条绯红的痕迹,像没愈合的疤痕,味道有些腥气。

      她忽然觉得恹恹,为过于明亮的日光,为叛逆者专注的眼神。

      刑天嘛,一个骗子,做出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受用的人才是真蠢。然而,她竟然想因为他周密的讨好而露出微笑。

      人堕落到这份上,都应该活活淹死。

      心情一下又差到极点。她冷着脸,没有再把视线移向他,只起身,仰着头去看天空闲游的云。

      “快走。”青鸟皱着眉说,“饿了。”

      她驻扎的地点就在溪流边上的一棵望天树旁,倚靠着树干用藤条和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三角帐篷,顶上覆盖着芭蕉叶用于避雨。帐篷中心用石头围着一摊烧尽了的艾草灰,用以驱赶蚊虫,此刻仍然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嘴上说着饿了,但青鸟也只是草草灌了几口甜牛奶,就拿上香皂去溪里洗澡。

      溪流很浅,河床底部的石头有一半裸露出水面,这样的环境不会有鳄鱼或蚂蟥,可以放心取水。她是格外在乎美丽的,被扔进丛林里摸爬滚打七天,忍耐度基本也到极限了。

      彻底清洗那一头长发很费时间,等她回来,刑天已经将她打到的山鼠剥好了皮,去除内脏,用削尖的树枝穿起来烧烤。

      瞥见人影,他抬起眼来。

      青鸟正偏头,以指作梳整理头发,水珠从阳光晒就颜色的皮肤上滚落,在草叶上滴答一声。

      虽说过有借有还,旧衣服显然不能再穿了,于是丢在岸边。她就赤条条站在那里,身体健康而舒展,洗干净的脸上骨相清楚,毫无羞赧,像新生的野鹿一样,只管自己生活,天然不懂那些多余的感情。

      刑天垂下眼。他有些意动,但不是场合,只装出毫无想法的样子,把带来的衣服扔给她。

      这衣服不合她的身量,上衣宽大得像个雨披,裤子也长出很多。青鸟看了他一眼,“你的?”

      刑天坐在她用野兽皮子和树叶铺成的床上,眼神在火光里闪烁,微笑说:“当然。你的衣服都是手工苗绣,很贵的。”

      青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终于细微地弯了弯嘴巴。

      笑过后又很快收敛了表情,将衣物抖开穿上,一颗颗系好扣子,挽起过长的袖角。长发抖开披在背后,流落的水珠很快就把卡其布料洇成深褐色,带着湿漉漉的檀木香。

      刑天把叉着山鼠的树枝递过去,心不在焉地想,他买的香皂挺好闻。

      在艾草灰上生起的火堆,烤出肉来也有股草药味,很怪,但没什么所谓。青鸟取刀割开鼠肉,用刀尖戳着一块咬进嘴里,焦硬的外皮在齿间咯吱作响。

      她不疾不徐地吃东西,刑天在一旁给她打开罐头,终于忍不住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嘴唇被碳化的粉末染黑,咀嚼的动作间,模样变得鬼气森森,像吃人肉的巫女。青鸟平静地说:“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了,这才是她。

      刑天承认是自找麻烦,他被青鸟诱着做了一个胆寒的决定,面临即将宣告发生的事情,有一种害怕而期待、忌惮而躁动的感情。心绪杂糅到这个份上,当头迎上她的漠然,终于演化成了一种亢奋,使他按捺不住嘴角冷浸浸的笑意。

      “红蝎的首领是禅让制的,况且,坤爸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我这个当儿子的,却不给他留一条体面的后路可走。”

      他很认真地盯着她,口吻带一点轻飘飘、假惺惺的悲哀。

      “我这都是为了你。”

      青鸟拿着罐头盒子,红烧牛肉罐头很香,肯定比她打的野兽好吃得多,粉红的肉色像是带着鲜嫩血丝,生动到有点恶心。

      她凝视铁盒里那一汪香甜的汤泽,淡淡说:“你才不是为我。”

      这么说似乎又有些不够客观。顿了一秒,青鸟又说:“不全是为我。”

      刑天不置可否。

      青鸟说得也没错,是他自己想往上爬,想坐到更高的位置,想北上,想去中国,想打通更多的线路赚更多的钱,直至他的野心令所有人闻风丧胆,能把整个缅北都尽收囊中。

      但如果没有青鸟,他也无法这么快就彻底狠下了心。他可以容得继续在坤爸手下蛰伏,坤爸却容不下她,而他亦不能忍受她耗在这漫无边际的深山里,某一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朽烂成万千枯骨中的一具,又或者她走出去了,从此放下一切情仇,回到中国安稳地度过余生——这结果没什么两样,不过都是弃他而去。

      休想。她已经和他有了瓜葛,就哪里都别想去。

      刑天微微向后倚靠,摒弃掉虚浮的伪装,散漫下来,颇有些无赖笑道:“真冷静啊。青鸟,你是不是完全没有心?”

      青鸟冷冷地想,她的确是没什么心肝,但凭什么让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来这样评判?

      她吃饱了,没说话,懒得反驳,只用力闭了闭眼。

      刑天说:“你困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热带雨林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带之一,蚂蚁都有可能致人丧命,更别提其他猛兽。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夜夜枕戈待旦,不能放得下心来休息。

      多日累加的倦意上头,她更加心烦。青鸟毫不客气:“让开,我要睡了。”

      她能扛得住在各种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并不代表适应,如果可以选择,她当然更喜欢干净舒服的生活。溪水不如刑天浴室的热水惬意,睡地上和睡折叠床……勉勉强强打平吧,都不怎么样。

      青鸟侧身躺下,背冲着他,长发纷纷甩在脑后,漆黑的小蛇般游了一地,舌信吐向前一秒还被她腹诽的坏人。

      刑天还在她身后笑言:“这么相信我?”

      一连串的问句,青鸟仍不搭话。

      她不相信刑天,从来都不相信,这狗玩意脏心烂肺,谁信谁该灾。这样想着,却还是难以自持地睡了过去。

      沉在睡眠里的时候,她无知无觉,也没有做梦。

      再睁开眼,缭绕的艾草味依然刺鼻,而天已经晚了,夕照呈现出暧昧的橘粉色。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青鸟坐起身,意识很快清醒,也没有断手断脚,只是头上忽然有什么小东西骨碌碌滚下来,她余光瞥见一个影子,伸手去接,一朵靛蓝色的五瓣小花落在掌心里,花梗很长,整体形似展翅飞翔的鸟。

      营地周边的丛林里有很多这种野花,只是青鸟并没在意过。

      刑天支着腿坐在她边上,瞧见她的样子就笑。青鸟看出他眼光里计谋得逞的促狭,捋了一把头发,更多的蓝色花落纷纷,骤雨般往下掉。

      “这是翠雀。”刑天简明扼要地为她解惑,嗓音里能拧出坏水,“和你的名字很配,又漂亮。都是有毒的东西。”

      他趁青鸟睡着,在她头发里编了很多毒花,像是恶劣顽童才会干出的事情。青鸟抿着嘴巴,眼尾挑得凌厉,只想活剐了他,又觉得自己更要紧,强压着心性用那双使刀的手去整理头发。

      巴掌形的叶片上有反曲的短绒毛,贴着发丝,很难摘下来。刑天幸灾乐祸了一会,肋上就挨了她杀气腾腾的一脚,他咳两声,起身到青鸟身后,收拾自己招惹的残局。

      长发仍残存着湿润的水汽,缠绕在他的指间。她的发质并不算多好,偏沙偏硬,用碱性强的香皂洗过后更加粗糙,但若因其芬芳而比喻成花枝的话,又相较出几分柔软的味道,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整个春天。

      刑天忽然不笑了。在那刻,他倏然生出一种遥远而不明晰的无可奈何。他无奈,为何他们不是玩闹尽兴而忘了归途的人,为何不是无需缘由也能相伴的人,为何不是平凡人。

      渺茫无声的情意里,他还想陪青鸟过下一个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翠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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