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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欺心 ...

  •   任何事情,一旦成了习惯,都很难再更改,无论是否知晓对错。

      有时,思维的指向或许会陷入迷惘,但肌肉记忆从来都直截了当,出于条件反射。

      就这点而言,人的躯体是可以欺骗本心的。

      刑天迁就青鸟,教她如何摸到正路子上,同时难免质问:“你的刀是向谁学的?”

      她功夫底子零散,却又有些微妙的章法,一招接着一式,动作竟也成套。

      就是因为成套,纠正起来才更费神。

      青鸟低眉,只专注瞧着手上的刀,雪光在指间翻飞。她慢慢说出一串听起来就绝非凡人的名字:“萧十一郎,傅红雪,李寻欢。”

      就只有最后一个他听说过。刑天有点想笑,又忍不住要叹气。

      她向来如此,讲话像是信马由缰,做事情也由着性子来。如果是旁人这样答问,刑天一定会认为他是在装疯卖傻,然后下令把他吊进水牢底下,不吐出点真东西就休想死个痛快。

      但青鸟不一样。她不屑扯谎,也无意搪塞,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刀法是看武侠小说学的,刑天也只会笑话她一句:怪不得你除了一身侠气,什么都没学到。

      他总是可以确信,这世界上所有的玩意儿都有可能会复杂到让他生厌,只有青鸟是纯粹到近乎透明的。

      婆娑树响,夕影摇晃,军绿色的亚麻衬衫翻涌出波纹,山谷里起风了。

      刑天忽然觉得,青鸟这小姑娘也像一阵风似的。

      热带的风没什么规律可循,偶尔向南,偶尔向东,自由得有些任意,但最终都会重归于山野,盘旋成孤僻的漩涡,至死冷清。

      风一样的姑娘还在与手中刀周旋。

      她骨头轻巧,力量却足,因此速度更快,刀锋旋过,有坚硬铿锵的破空声。刃面贴着腕绕过去,凌空一瞬,便蓦地扭转了方向,刁钻地斜刺出去。

      刀也会认主人。缅刀阴险毒辣,而她的苗刀直白凶狠,的确锐不可当,对着坚硬的望天树干贯入,留下深刻痕迹的同时几近无声。

      那苗刀就像她肢体的一部分,随心意动。

      青鸟稍微偏头,活动一下酸僵的肩颈,看着自己因过度训练而微有颤抖的双手,眉梢一扬,忽然轻轻提起唇角。

      能变得更强,她很满意。

      她笑时也不声不响的,好像幽深湖面上的一盏渔火,寂然又耀眼。

      晚来风吹皱水面,一缕漆黑的发丝勾在脸侧,须臾惊扰了火焰,明明灭灭。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刑天已经向前一步,伸出手替她捉住乱发。

      他目光烁动着,又无法分移地落下去,她抬抬眼睛,就能清晰地看见他浅色眸心里荒丘的纹路,同样也能看清楚自己想要找寻的那种情感。

      青鸟安静站在那里,任由他捻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轻巧得如同捻着一枝细弱的花。

      所幸穿林打叶声响,心音不可闻。

      他将那缕头发别好,手指蹭过她耳廓上花哨的银饰,隔着一层厚茧,触感几乎难以辨别,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呼吸,此刻极缓慢地叹出,心脏鼓噪得闷闷作响。

      不过转瞬,刑天又恢复那副混不吝的嘴脸,“打从我们认识起,就没见你笑过,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扬唇的弧度明显下塌几分,青鸟乜他,眼神不像是看着什么聪明的东西。

      “与你一道,想高兴也难。”

      “真不客气啊。”

      “对你客气有什么好下场吗?”

      三言两语,青鸟的腔调冷下来。那些微笑意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垂落的灰烬,飘然湮灭在水中,不见踪迹。

      她从树干上拔出刀,在大腿绑的护带上抹净了木屑汁液,风中氤氲着青涩的气息,沉下肺腑,酝酿出单纯而酷烈的苦味。

      刑天笑了笑。

      “我如今对你还不够好?”

      青鸟只是看着他,不偏不倚地答道:“很好。”

      他对她很好。

      好到底线一再放低,对待她,俘虏不像俘虏,仇敌不像仇敌。

      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是我一想到,从前你欠我的那些,如今种种,都是为了还债,也就没什么好了。”

      “……”

      “刑天,你为什么害我?”

      苍穹下,千万片翠叶哗啦作响,如同千万句山崩海啸而来的诘问,跨越十几年间山与海的距离,最终回到他们面前。

      刑天手掌微蜷,碰过她耳廓的指尖缩起,残存触感像死而不僵的虫豸,顺着掌纹爬进脉管,细细蚕食着他的五脏。

      那是疼的感觉。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想回到十多年前去,质问那个还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结果,所以刑天避而不答,只是短暂地别开脸,过一会儿短促地笑出声。

      “风冷了,回吧。”

      他说着,率先转过身去,敞开的衬衫摆被下山风鼓起来,挽留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脊。

      青鸟望过去。

      人的骨头再硬也硬不过金属,何况她的刀锐不可当。

      她腻着汗水的手指,一根一根使劲握紧了刀柄,漆黑双目幽幽觅向他有些落魄而不设防的后背。

      只要一刀下去,前尘往事,恩怨尽消。

      那只蝎子,也将被拦腰斩断。

      蝎子。

      青鸟盯着他的背影看。她心里清楚,坤盛给她烙上蝎子,只是一个下马威,敲打她不服管教,伤痛比图案重要,屈辱的意思也比拘束要大。

      那对于刑天这条好狗而言,又算什么呢?

      僵硬的指节懈开些许,她慢慢合刀入鞘,在刮擦的嗡鸣声中开了口。

      “如果我和坤盛之间必须死一个,你选谁?”

      刑天霍然回首,目如鹰隼,腮边肌肉倏地绷紧,显然对她的问题没有预料。

      好几秒种后,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他死。”青鸟提刀走近他,语调不疾不徐,“他也是我的仇人,我没忘。”

      多年前,若不是坤盛做起买卖人口的生意,青鸟不会被卷入其中,报这份仇,她师出有名。

      刑天顿了一瞬,眸中锐意松懈些许,仍说:“你就非要见血不可?”

      “你见的血还少吗。”她淡淡道。

      刑天不再言语。

      山林萧萧。他们站在无数脚步踩出的羊肠小径上,仿若对峙,又像是在考量某种交易。

      与料想中没太大出入,这个干爸在他心里的分量,也就那么回事。

      青鸟的眼角极快拂过一丝倦烦,被睫羽一扫,就静悄悄地消散。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愿再多费口舌,要从他的身侧走过去。

      “青鸟。”

      刑天却叫住她,倏然反问,“如果我和坤爸之间只能死一个,你选谁?”

      荒谬。

      他将“只能”二字咬得格外重,好像这样就能忽略掉后面谈及的“死”之一字,而将这种选择修饰成一样嘉奖。

      青鸟眉心蹙起,又露出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都杀了。”

      报仇还挑人?那报个屁。

      她干脆利落,然后撞过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下山。

      天色见迟,夕阳攀扶在山边上,绕过婆娑树影投下暗黄色的光,照出的人影子很淡。

      青鸟背影的衣衫上有一片花海,而乌发里蕴含的生命力像深夏,她今天换了一根手编的发绳,辫梢上一颗银质的金刚降魔杵坠着,随脚步一晃一荡,似动物狡猾的尾巴,扫净所有来过的踪迹。

      刑天慢慢地落在她后面。

      青鸟偶然看地上两道浅影,身后的刑天伸出手来,影子便有部分重叠在一起,若即若离,却是像要抚摸她的长发。

      她垂眸一瞬,很快就移开眼睛。

      ……

      再过几天,刑天开始教她用枪。

      这比学刀容易多了,她没正式接触过这些,才更简单,就比如在固化的范围里勾勾改改,总不如另起新篇来得痛快。

      刑天在金三角立得住脚,靠的是够狠,青鸟在这之外,还多一个“稳”字。沉得住气,藏得住声色,神经像铁铸一样坚韧,要做大事,这便是好脾性。

      再加上她有射弩的底子。稳、准、狠,用枪的要诀无外乎此。

      只有一点不好:上手长管枪械时,她总多在意准头,忽略掉持枪的姿势。有好几次,AK强大的后坐力推动肩膀,而她的脑袋没有摆好位置,枪口上跳,险些伤到脸。

      她动了动震痛的侧颈,面上很明显掠过一丝躁。

      刚夸她稳重,这么快就不耐烦了。刑天忍不住伸手去挡,“别靠目镜太近,眼睛不要了?”

      青鸟不说话,任由他摆布纠正,很有个做徒弟的好模样。

      这种冷冰冰的顺从,在刑天看来很好笑,转念一想,又觉得认为她会顺从的自己更可笑。她只会蛰伏,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他一口,连血带肉地撕下来才满意,一向如此。

      青鸟听他的指导,又放了几枪,倒是比之前规范了,只是准头偶尔偏移,离了靶心半寸。

      这一天气候热得出奇,蝉鸣刺耳又拉长,惹得人心头始终有口气不上不下。

      刑天是实战家,条条缕缕与她说不分明,索性绕到她身后,微沉下身体,左手按在她手背上托稳护木,右手环过她,肩膀贴着肩膀,一点点收紧胳膊拢到一起。

      “枪托抵肩,头再歪点,”他望着靶子,“肩膀要用力……知道了么?”

      他的尾音,轻缓曳出气声,喉结微动。

      是因为方才迟迟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近。

      刑天脑子里响了一下,不激烈,像起泡酒顶开塞子的那一瞬间,发出琐碎挠人的嘶声,还没有喝,但已经醉醺醺地有些上头。

      他指尖轻蜷,碰到青鸟扣着扳机的手指。她个子高挑,手也生得长,肌肉匀称肤色健康,但握在他的手里,却显得清瘦纤细,只怕一用力就会折断了。

      所有琐碎的事物变得格外夺人心神。她的衣衫缀着硬质的老绣片,透过衬衫薄薄的布料印在他的胸膛上,于是繁花便一路蔓延生长,而她编好的蜈蚣辫被纽扣缠得几缕松垂,发顶贴在他的下巴,只要垂一垂首,那些花就有了香气。

      这一次,他所有的心音,她都能听得分明。

      枪声又起,这下偏得更厉害,只堪堪打中了靶子的边缘。

      青鸟动了一下手臂,刑天猛然惊醒,松开他过紧的怀抱,后退了一步。

      头顶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风,闷得近乎难以喘气,却湛蓝饱满得像一整块纯净的海域,没完没了的蝉鸣退远去,而浪潮声声回荡,从一千公里以外的南海传到这里。

      刑天看见她垂下一点头,仿若烦扰地皱了眉,片刻又展开,侧脸的轮廓被无杂质的日光映着,利落漂亮。

      她轻声说:“你这样教,我拿不稳枪了。”

      ……

      一种行为重复上二十一天,就能形成习惯,到九十天,则会稳定地刻在记忆里,变成一只手,一只脚,变成身体里的任何一部分。

      人的身体当然能欺骗本心。

      她连自己都能骗过,怎么会骗不了别人。

      青鸟放下枪,转回过身,因为太阳太过明亮而眯了眯眼,口吻和表情一样漫不经心,宛如谈论天气,但又明白、清楚,叫他听懂了每一个字。

      她的别有用意,她的弦外之音。

      “你离得太近了,刑天,我会对你心有杂念。”她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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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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