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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夏末] ...


  •   清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十四,夏历七月二十。

      旧东京府地区的桃树林这年花期迟慢太多。水无六月里花蕊初放,及至八月份树枝头还未显露半分谢落哀兆,红白两色碧桃花郁郁盛放不肯凋,似是拚着一气儿要与花期九月的丛丛金菊争较一番高下风采,才好借此驳斥李唐时期流传至今“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千古名句。

      时逢旧东京府碧桃树稠缀万朵桃花迎来凋败之前。
      本田菊身穿符合他身量精裁细剪的西式雪白军装,腰佩乌木鞘宝刀,就如直隶梆子戏文所写“大摇大摆上金殿”,本田菊步履轻缓迈入午门,军靴底面悠悠踩踏在昔日帝王专属正中雕琢游龙云浪纹的玉石御道阶。

      等他来至太和正殿,直隶梆子戏文末一句是“参王的驾来问王安”。此时间王耀背倚红漆楠柱,上下套着肩头血水洇出、左袖口沾染大片深灰色阿芙蓉粉末的清政|府朝服,诚然来讲,这句戏文落到王耀现下所处光景里未免可笑。

      从前悉心教导他的兄长恩师而今这副落魄惨状拨动不开本田菊的心弦哪怕半分毫,不作犹疑状,抽刀出鞘,雪亮刀刃细长扭曲地映照出头顶上方紫禁城这片四方狭窄的阴郁穹苍。
      刀光惊得栖息柿子树枝上一对青翅白肚乌头喜鹊两下展翅分离,阿喳阿喳叫唤着远去黄瓦红墙内的战乱天地。

      本田菊抬眼,仔细凝望太和正殿那宝蓝底的匾、翡翠金的檐,面无波澜,眸光渐暗。

      太刀村麻纱的刀尖朝向王耀。
      他缓步走过殿内铺陈价比黄金的古鼎灰砖石,今时今日,本田菊脚下北洋水师漆白尸骨堆积如山,深红血水汇流成河。

      “你到了。”王耀低垂着头,他面上情绪本田菊观瞧不见,只听那声音如旧冷静沉着,是连对于他的失望都没有的。

      “是。”本田菊端端正正站在王耀眼前,自上而下俯视这位因封锁国门成为西方工业的败将、这位与他自文禄庆长一役后相隔数百年,再次重逢桃花绽放时节的“兄长”。

      您曾经作为我的师长。

      未持刀的左手紧紧攥住锦缎平金绣的朝服领口,狠力往身前扯拽,原本倚靠楠柱的王耀踉跄跌进本田菊不算宽厚的怀抱里。
      佩戴于雪白军装胸前左右,冰冷坚硬的金质胸章怕是已经硌红那张苍白消瘦的俊俏脸庞——是本田菊无比熟悉,能闭眼描画八分相似的亲切长相。

      “王耀——”本田菊收刀入鞘。
      “很早以前,我梦过今天。有朝一日你我身份倒换,我站在高高玉石阶顶上,换你怀着崇敬心抬头遥望我——像一同仰望当初那轮满月。你和其他孩子站到一起,殷殷期盼我能施舍给你一点儿不同于他人的……悲悯垂怜。”

      舍弃敬称、舍弃谦称,本田菊两下眨眼。无视无闻王耀预感狂风骤雨将至却无力回天的微弱斥骂,他嘴角两边挑起朝上不见牙的尖,乖巧却冷漠、如狼又似犬。亲昵将嘴唇凑到也许是因为国土内无数子民正流血丧命而倍感疼痛悲哀颤抖的左边耳沿,宛如恋人亲热厮磨般地,细细道出他藏匿好一段漫长岁月的不平跟野望。

      “您怜悯任勇洙、您钟爱王晓梅、您膝头怀抱永远是香港入睡的摇篮、您心心念念过早离家的王濠镜,甚至常常问候早就更改‘安南’旧名的阮氏玲。先生内姓的、外姓的弟妹如许多,您又何曾真正留意过我?所以您瞧不见的地方,沉默温良的好学生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与你相识最早、我与你背离最早。
      若你深感失望,不妨当作本田菊就此夭亡。他的尸骨被脑海恶意孳生长成的魂灵“我”尽数吞吃掉,徒留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更何况,您再不如隋土唐国时期盛强了,我的‘兄长’。”
      本田菊抚过王耀散落至腰间的乌黑发梢,戴着白皮手套的食指屈起顺着腰间脊梁骨一节一节推上去,复又摸索两处肩胛,隔着夏令衣料的肌肤僵死成一块冰,手指所触之地未曾感受多少丰盈血肉,尽是硬且凸出的嶙峋骨头。
      阿芙蓉害人。
      英吉利该死。

      仍旧将王耀揽抱怀中不放,本田菊用左臂死死压住那瘦窄腰身,右手探入军装口袋,捻出小小一片白碧桃花瓣,他轻轻将边缘泛黄的蔫枯花瓣抵到王耀缺水干裂两道深红色细痕的柔软下唇边,低声慢道:“您瞧——”
      “我家中桃花已然开放,本月仍不曾落下。许是神明旨意……”

      本田菊话未说完,空冷太和殿内沉寂下来。

      暂且脱离忽遭故交背叛作乱、刀兵相向的心寒境地,王耀听见往日朝堂议政的金銮殿外,不知何时下起黄昏潇潇日暮雨,雨声混杂宫女宦官惨被杀害的尖叫敲打在菱花四椀窗。
      哀叹水既能滴石穿,阵阵雨珠连连御风翻舞却仍难撞破他这金石玉质鸟雀提笼的百年窗牗。

      低头瞥见本田菊所穿西式军装胸前佩戴的数枚金质“奖章”,从何处得来?
      其中一枚是从黄海深处北洋水师的骨骸中寻来、其中两枚是从王晓梅抗争无果忍泪离乡的骨肉分别之痛苦上剜来、剩下全部都是从王耀与本田菊千百年来兄弟“情义”一朝坍塌而成的残砖败瓦其上拾取得来。

      啐去唇沿桃花,王耀紧闭眼皮不让眼眶里珠泪滚落,更不能令这无力作为屈辱落泪的模样现在已是敌人的本田菊面前。
      江户城的桃花开了——再回不去。

      泪眼朦胧脑海记忆清晰地想起那年春——

      明万历二十年三月初八。

      春寒料峭。
      王耀拢紧衣袍袖口,耳畔任勇洙正同王晓梅闲聊市井趣闻,王濠镜牵着小香江的衣袖同看明都城渡口沿河,清澈水面下相互追逐咬尾的青白鲤鱼。

      “耀先生。”身披淡褐羽织的浅蓝和装少年从堤岸走来,平静轻唤他的名,后不忘缀上尊称。

      本田菊十三四岁少年模样,较之任勇洙稍幼,较之王晓梅稍长。
      王耀多年印象里本田菊向来是个聪明好学、温顺寡言的好孩子。相比每逢家中事分离三日一哭五日一闹,十日必乘船返回抱住他嬉笑打闹的任勇洙,情绪少有外露的本田菊反倒更像哥哥——无论怎说都是他可爱的弟弟,从无内外姓氏之分,血脉远近之别。

      只头痛他二人关系算不得太好。

      王耀前天夜里偶然得一梦,梦境头一重任勇洙灰头土脸地扯过他衣袖抹眼泪,呜呜咽咽说完日本那混蛋大逆不道胆敢越境犯边。梦境第二重本田菊掐住他脖子,王耀动弹不得,本田菊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攮子,直直向着他心口挑剜过来。
      霎时梦醒,王耀紧捂住胸口,那一处并未流血少肉,仍是完整平坦的肌肤,他只得使劲儿抓住王晓梅白日向绣娘学会以后非要给他系挂衣襟上,穿连翡翠罗汉眼的粉绿宫绦,才不至于身体惊惧打起寒颤。

      “近来家事繁杂,今日返乡,特此拜别耀先生。”本田菊躬身作揖,恰逢春日寒风吹刮,缤纷扬落如冬日雪下坊间戏文里道是“翠凤毛翎札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的红白碧桃,只消片刻花瓣铺满桃枝渡口沿岸河面。

      王耀再不多想前日深宵惊魂一梦,仔细端详眼前这位相识近千年、生于偏僻荒凉地而今长成俊秀端庄挺拔如松柏模样的小少年,他揉了揉本田菊并未束发的柔软发顶,无奈一笑,只说愿路途平安。
      他只是说了一句临别祝语,但见本田菊故作沉稳的严肃表情稍有动容,他的弟弟深深颔首,因而王耀不曾观察到黑色碎发遮掩下,那向来暗淡幽深的乌棕色二目中一瞬闪过何等光芒。

      “明年江户城桃花绽放时,不知耀先生能否前来做客。”
      “这是小菊的邀请,当然!来年春桃月再见。”

      “那么、既如此、先生……早盼你我来年再见。”本田菊似笑非笑,他又开口,想单对王耀说些什么,不料一道儿冷风顺势钻进喉咙,把整个嗓子眼儿堵得喑哑无声。

      于是分别。

      王耀从王濠镜手里牵过年幼香江,他抱过小香江,一同望着那沉默少年离开他们就此远去。

      本田菊还未登上回乡渡船就已听到,王晓梅拉着似乎很不情愿但是碍于女孩子要求不好拒绝的任勇洙高声祝愿“一路顺风,早去早回”,脚步一顿,他没有点头。

      船头分开两道水流扬帆启程,只见王濠镜站过去王耀身侧两步远——是先前他的位置。王耀拿一枝王晓梅挑拣的红碧桃树枝逗弄香江,唱起古老的桃叶歌谣。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贞观年间王耀对他也是如此——本田菊清晰记忆中,千年以前王耀身旁的孩子还只有他一个,每每随着遣唐使告别登船,临行时王耀总会把与今日香江一般年岁的他抱入怀里,小手抓握住长者描龙绣凤的绸缎衣袍暗纹,孩童内心涌动出沉甸甸且难以言说的亲切与眷恋。但那温暖怀抱他所能感受的时间太短,之后乘船离去,棉布衣料尚残存的一丝丝体温,被海风迎面扑来,也就消散无踪了。
      继而每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他虔诚凝望从蛾眉新月变为十五夜十六月的银白玉盘,心底数算何日再相见。

      渡船渐行渐远,桃花雨中本田菊仍能望见今日王耀所穿靛青衣袍,一藕荷一蓝白二人的身影也站在王耀身边不远。

      碧继翁展翅划过头顶湛蓝之高天。

      将目光冷冷转向那抹蓝白相间,同靛青一处何等般配顺眼,不似他这半白半灰的褪色浅蓝。抿嘴无言,右手不觉轻搭在腰侧村麻纱那乌木嵌金刀柄上,本田菊心中默默续接王耀未唱完的桃叶歌谣——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围绕耀先生聪明、活泼又乖觉的好孩子太多,也许等不到次年春来江户桃花开,他就早把这句戏言忘却脑后了——即使再清楚不过王耀绝非是这种人,本田菊也只有如此想,才能带来一点儿筹谋山雨欲来前的心理慰藉,消去那与国民比较根本不值一提的愧疚感。
      他回不了头。
      他不想回头。

      同年四月。
      朝鲜史载:万历二十年四月二十,壬辰倭乱始发。

      “您想起来了吗?倘若没有……”本田菊出声打断王耀飘远的思绪,他的话音逐渐低微,带着些许果不其然的幽怨:“算了,只当是在下所讲的玩笑话。”

      本田菊刻意不去想,也庆幸王耀没有回答,他本就并不多在意王耀记不记得数百年前某个许诺。仅仅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能证明王耀算不得多么好心的哥哥,本田菊才是被欺负的小可怜,从而使他借此逃避内心道义谴责安下心来烧杀抢掠,哪怕对着昔日深恩厚谊的师长举起尖刀,也算师出有名。

      敲窗雨声慢慢远去,天边放晴了些,耽搁太久,本田菊这才意识到原来已近黄昏。浅蓝天幕遥远西方残留一道儿淡金色晚霞,缀着三两片橘粉薄云。

      殿门前玉石阶起来一阵皮革长靴特有的摩擦声,与慢悠悠踱步过来的本田菊不同,那脚步声颇为急促地拾级而上,一直来到玉石槛外——

      “你们在干什么!”来人正是满面难以置信的亚瑟?柯克兰。

      本田菊抱着王耀——这场面比起“仇人相见”未免暧昧了太多,他不得已在亚瑟?柯克兰质问的目光下垂手放开,目观对方离了他失去支撑,无力跌坐于冰冷地面的虚弱景象。
      愧疚心态里混着些难以言明的快意。

      转身向着殿门,本田菊貌似有礼地微微躬身,简短回答:“没有什么,英国先生。我们久别重逢,自当欣喜抱拥。”
      这番话连他自己都略有恶心,遑论王耀,但是张口说起来又万分自然流畅,仿佛真情实感似的。

      “是这样吗?”亚瑟?柯克兰对本田菊的一番说辞报以怀疑——即使他表现得那样恭敬温顺,走进清冷大殿内,他双手将王耀扶起又重复一遍问题。

      本田菊自觉站过去亚瑟?柯克兰身后不远,微微垂着头,他无声对王耀说着王晓梅几百年前的旧名姓——王、湾,他知道深爱弟妹的好兄长当然看懂了。

      ——王耀面上神情似曾相识。
      是了、是了。本田菊思想起,五年前四月中旬某个夜晚,太和殿内宫灯通明。烛火照亮王耀悲戚哀痛的双眼,微红眼眶中盈盈珠泪明明可见,更照亮长桌案台被从中撕裂的一纸马关新约。和抵在王晓梅颈间,只差毫厘就能割开朝服下细嫩皮与肉的、村麻纱那如雪泛银光的锋利刀尖。

      “中国……你怎么要哭了?”

      一方手帕递到王耀面前,却被他轻轻摇头拒绝,随后还要强忍着咽喉上涌的作呕感用言语继续替本田菊装饰他虚伪的表皮:“鸦片先生,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们久别重逢……欣喜抱拥。”

      “那么、既如此……时辰将晚,在下失礼先行告辞。耀先生,盼望你我早日相见。”微笑着朝王耀轻眨眼皮,不管王耀有没有听懂言下之意——盼望你我早日相见。届时,衷心万望能容许我亲吻你、拥抱你,而后,从你手中接过这两千一百多年来风雨飘摇、已近穷途日暮的漫长国祚。
      可笑你听不见世间无数人唏嘘嗟叹,东方的老大帝国、日薄西山!

      积雨顺着金黄琉璃瓦片往下淌落,本田菊走出太和正殿,殿檐下啪嗒一声掉落一大颗雨珠,直直砸到他的左肩,水滴没入雪白衣面即刻消失不见。他瞧着那雨水,冰冷、透明,恰似五年前王耀眼眶里摇摇欲坠,不过最终也未在王晓梅面前砸落的眼泪。

      橙红晚霞光大片铺就于前行的白玉石阶其上。

      待等旭日东升,我的国民必将最先观赏这一方崭新的天清气朗、耀目朝阳——本田菊如是想,不再回忆过去王耀与他所相处的时日,那些恩情、那些欢笑……还有那未曾流淌的泪水。

      右手握紧了村麻纱的乌木刀鞘,他迎着夕阳晚照,迈步前方。

      当夜三更时分,旧东京府降下一场摧花骤雨。捱过炎夏永昼的碧桃花却承受不住雨水滋润,由最为低矮的树枝头开始,终归和着雨珠从枝头沉沉坠落。

      翌日清早,本田菊宅邸门前的青石阶旁摇落满目银红霜白二色碧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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