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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   第六十七章

      千钟在那转托代取补偿的凭证上落下手印时,也没料想,天刚擦黑,庄府就差遣云升把这一贯钱送了来。
      这钱有什么紧要,怎就需得这么急着送来?
      许是一路赶得着急,进门时,云升鬓角处还挂着湿漉漉的汗渍,似是生怕她再多问点什么,只说庄和初那里还有差遣,连已奉上来的茶都顾不得喝一口,就又匆匆走了。

      千钟拿着这一贯钱,一直掂量到该更衣睡觉时,才打定主意,唤了银柳来。

      银柳乍然被差来梅宅掌事,又赶上筹备婚仪和过年,里里外外事务繁杂,幸好从前一直跟在姜浓身边,得过不少指点,操持这些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只是顾着这些便无法时时近身伺候千钟,这沉心堂里就多添派了些手快心细的仆婢。

      这些仆婢都敬银柳一声姑姑,千钟也跟着他们改了口,“银柳姑姑,我先前带进庄府的那些衣裳,都还收着吗?”

      她带进庄府的衣裳,也就是讨饭时的那些破衣烂衫。
      好端端的,银柳不知她怎又想起那些,还是照实道:“县主放心,您从前带进庄府的一应随身物什,全都收好带来这边了,一样也不会少。”

      千钟听得一喜,忙央着银柳把那些都取来给她。

      说是一应随身物什,也就是那么几样,除了一身破烂衣裳,一双旧草鞋,也就还有半只破碗。
      这其中还有一件东西不能算是她的。
      那一身破烂衣裳里,有件旧棉袍,是那晚从九监密牢里出来,去百福巷等着被大皇子抓之前,庄和初拿给她的,想是收拾东西的人不知这棉袍的来路,就一并给她收来了。

      就是那晚,她原打算着一跑了之,从满是明波暗涌的权贵旋涡里脱身,钻回街巷间,过回自己那吃不饱、穿不暖却总能寻摸出一条活路的日子。
      没想到,被那人在月光下截住,一留就留到了今日。

      也是在这桩事上,千钟想明白了一个理。

      有些路,可以试着走走,如果前路不通,再退回来就是。可还有一些路,一旦走出去,踏过的那些部分就会如烟消散,不复存在,也就再退不回原先出发的地方了。
      走这样的路,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满地金玉,都只能往前。

      眼下她是在这样的路上,庄和初恐怕也是。
      不然,谁会明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还非要往前不可呢?

      上次她在庄府里要回自己这些破衣裳是要做什么,不只她自己记得清楚,银柳也还记得。
      虽照吩咐取了来,银柳还是不禁忐忑问:“县主要这些做什么?”

      “明天我想去祭拜我爹。快要成亲了,我得去跟他说一声。我要是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去……”
      千钟说着,垂眼往自己身上看看。

      这一身冬衣既轻又暖,衣料里不知是织了什么金贵的丝线,被烛火映着,泛出柔和又灿烂的光泽,从前在街上,就连向穿着这样料子的人凑近讨饭,也是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是穿到自个儿身上。
      话是扯谎的话,可话说到这处,不由得就想,眼前这样的好日子,要是她爹还活着就好了。

      想到这些,千钟胸口微微有些发闷,鼻尖儿一酸,眼圈泛起一重温热,嚅声道:“我怕……要是我穿得太好了,我爹就不认得我了。”

      眼见着自己这一问就把千钟问红了眼眶,银柳既悔又不落忍,便不再多问一句,只道:“县主日子越过越好,老大人在天有灵,必当是为县主高兴的。奴婢这就去准备香烛供果。”
      “不过,”银柳又一迟疑,“明日宫里会来人送嫁衣,想是还有些婚仪上的事要交代,县主不宜在外久留,我就陪您早去早回吧。”

      一听银柳要同去,千钟连连摇头,忙说使不得。
      “从前梅氏逃婚,在皇城里都是传遍的,现下大人要跟梅氏把这耽误了十年的婚仪补全,皇城里肯定人人都好奇得很,全都盯着看呢。要是让旁人瞧见梅氏在成亲前去个叫花子的坟头上祭拜,铁定要嚼出好些是非来。我换上这衣裳,悄悄去一趟,表了心意就行了。”

      这番顾虑确实在理,但探事九监中人的路子之多,悄悄陪她来去一趟,对银柳也不是难事。
      银柳正要再劝一劝,又听她开口。

      “祭拜的东西也不劳姑姑准备,只是还有一桩……”千钟巴巴望着银柳,央道,“我兄长那里,也求姑姑帮我瞒着,可别让他知道我出了家门。我已认了自己是梅家的女儿,还要再去祭拜从前的爹,让兄长知道,怕他要不高兴了。”

      梅重九会不会介意这个,银柳不知道,但她知道,这里里外外的事千钟都已打算得这么周到,便是铁了心非要自己去不可了。
      “那……县主一定早去早回。”
      “一定!”

      什么时候回来,千钟心里没底,但她的确起了个大早,换上那一副叫花子的行头,又去外面园子里薅了几根细长柔韧的枯草,拧成一股草绳,把头发乱蓬蓬地拢上,还不忘把些碎枝枯叶揉进头发间。
      这些日子又是用药,又是补养,从前手脚上那些伤处已快要好全了,连疤痕都淡下不少,脸上也白净得没了忍饥受冻的模样,只得搓了些灰土上去遮掩。

      那身破烂衣裳也被浆洗得过分干净了,千钟又就地反复打了几个滚,蹭得有些河里上冻后就不曾过水的样子了,才算作罢。

      如此一番折腾罢,被银柳从宅院小侧门悄悄送出去时,天还没大亮呢。

      不知是变天,还是舒坦日子过久了,一身皮肉娇气起来,已比从前多裹了那件旧棉袍,一阵风掠过,还是冷得一个激灵,瑟瑟地缩紧了身子。

      梅宅所在的这片尽是富贵宅邸,这一大早,街巷间还不见有什么人影,再往外走一走,才能见着那些摸黑起个大早为生计奔忙的人。
      这些人在这会儿还顾得上说一说的,必定是能影响他们讨生活的要紧话,这些话里多半不会掺假。
      千钟一面小心地避着盘踞在各地盘上的叫花子们,一面仔细收敛着街面上各处不时被寒风送来的散碎言语,没多一会儿,果真拼凑出一个要紧的消息。

      走街串巷的小贩要避着些城西的如意巷,因为昨夜裕王府的人在那翻出了一宗人命官司。

      千钟忙抄了最近的道,一路摸去城西,在临近如意巷处,蹑手蹑脚凑到个早点摊子扎堆儿的街口,寻了个不起眼的墙角窝下来。
      支着耳朵一听,听见的便是这桩事。

      “……就是广泰楼的那些人啊,十一口,一个不少,捞出来时候那都烧得黑乎乎的全是骨头架子了,就跟这筷子似的!”
      说话的人一手抓着个饼,一手扬了扬那副刚从面汤里抽出来旧得发黑的老木头筷子,惹得一摊子人连连啧声。

      “造孽啊——可怎么就把裕王他老人家惊动来了?”有人问。

      “说那藏人的,是裕王府侍卫长的姘头,京兆府谢参军破的案,不敢自己拿主意,特意请了裕王来处置,把裕王给气得啊……连夜全都押到京兆府去了,那动静闹的,这条街上的土地爷怕都吓得连夜挪窝了!”
      那人嘴里嚼着饼,说得唾沫横飞。

      有人奇道:“裕王家侍卫的姘头?藏那广泰楼的死人干啥?”
      “那谁能知道……”

      千钟知道。
      单这几句话,已经足够千钟豁然明白,从广泰楼到谢宗云,再到金百成,庄和初折腾这一大圈子,究竟下的是个什么套儿。

      那夜在庄府紫藤架下,她问及广泰楼起火的事,庄和初就曾对她说过,广泰楼的那些人,他本是可以用伪造的尸骨来充数,骗过裕王,让他们换个身份重获新生,这种事在皇城探事司里叫作蜕皮,是常有的事。
      只是他另起了别的打算,才只留了个空荡荡的广泰楼。
      而今看,这打算里还是用了蜕皮的路数,只不过是把那伪造的尸骨从广泰楼挪到了这与金百成紧密相关的地处。

      这么一挪,也就可以说,当夜谢宗云明明照着裕王的吩咐把差事办妥了,只是金百成存心想坑他一把,才将这些尸骨悄悄盗出藏了起来,害得谢宗云没法向裕王交差,差点儿搭进一条命去。
      如此乾坤一倒,为着安抚受屈的谢宗云,金百成挨的罚就只能多不能少。
      以裕王那深沉的心思,许是也不会很快就信回谢宗云,但一时半会儿,该也信不着金百成了。

      一把假骨头挪来挪去,就这么炸了裕王的狗窝。

      无论今日裕王盘算着在大理寺与两国外使交接囚犯的事上搞什么手脚,事到临头,后院起火,出了这么一档乱子,对庄和初来说,肯定是件大好事。
      可这显然好得还不够。
      哪怕是算计到了这么多,庄和初还是做了舍命的准备,可以想见,今日这事里还有多少凶险。

      已到了天明的时辰,漫天还是乌沉沉的,浓云如铁。
      果真是变天了。

      千钟缩身在那离早点摊子不远的墙角下,正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这一把力气究竟该往哪处使,才能帮庄和初劈出一条生路来,眼前忽地一晃,一样巴掌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嗒”落到她面前。
      一惊回神,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人吃剩的大半张饼。

      就是方才在那摊子上说得唾沫横飞的人,这会儿已吃罢离开,匆匆自她面前经过,顺手将吃剩的饼丢到了她跟前。
      一张饼上最多只咬了三四口。

      “谢谢老爷——”千钟一身筋骨比脑子反应快得多,已经一骨碌爬起来抓起那饼,跪地就要磕头了,才蓦地觉出不对。

      她方才看得清楚,那人一身短打,与这会儿还围在摊子上的那些人一样,都是一副干力气活儿的打扮。
      干力气活儿的人清早这一顿要顶住大半天的劳力,可极少有剩饭的时候,更别说是剩的比吃的还多了,何况这些人挣口饭也不容易,便是一时吃不完,也会揣在身上,哪舍得这样随手赏人?

      这人恐怕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
      而是个与她这会儿一样,为着什么事,不得不装一时样子的。

      就好像她习惯了接到人赏下的饭食就朝人磕头谢恩,这人该是常日里吃香喝辣惯了,实在是吃不惯这粗劣的饭食,事一了,背过人去,就不愿再装了。

      他方才吃着饼办的事……
      就是与这些人谈说昨夜裕王在这里闹出的那些动静。

      千钟通身筋骨一紧,忙抬头朝那人望去。
      城西这一片街巷又窄又密,天光黯淡,那人脚步又匆忙,这一低头抬头的功夫,就不知拐去了哪儿,不见踪影了。

      抓在手里的饼热气腾腾的,也远不及她心头顿然烧起的那份焦灼。

      这样粗劣的纰漏,可不像庄和初身边那群人精的做派。
      更像裕王手下那些鹰犬的习气。

      这么一大早,裕王特意差人乔装打扮传散这些话,那就是说,这些话定然跟实情有些至关重要的出入。
      眼下在街上说着这些话的,该不只这么一个人。
      要是这些话叫遍布各处的皇城探事司耳目捕捉了去,全当成真的送到庄和初那里,庄和初再据此来决断今日怎么对付裕王……
      那怕是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时辰要见庄和初,该还是要去庄府。

      千钟为庄和初的性命揪着心,急着往庄府去,一时忘了饼还抓在手里,跑出没多远就叫几个叫花子盯上,慌忙丢了那饼,还是叫他们好一顿撵,豁了命的跑才险险躲过这一劫。
      跑到庄府门前时,好巧不巧,庄府大门开着,姜浓正站在门下,像是在等着什么。

      “姜姑姑!”千钟急奔上前,二话不说便问,“大人呢?”

      姜浓远远瞧着来人就像她,也诧异地往前迎了几步,本是满心疑问,可见她这么火急火燎,还是先答了她的话。
      “大人一早去大皇子府了。”

      “去干什么?”千钟又急问。
      “去送云升和风临。”不待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人倒过气来再追问,姜浓已解释道,“近日外使来朝,大皇子那里事忙,还得云升和风临随在身边才方便,大人就送他们回去了。”

      去了大皇子府……
      千钟边琢磨着这消息要怎么送去才既快又保险,边举起袖子抹了把脸。

      这一路拼命地跑,大冷天里,竟生生跑出了一头汗,跑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一停住脚,没了一个劲儿往脸上扑的寒风,直觉得一张脸像是闷进了蒸笼,一下子涨热起来。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转眼功夫就红透了。

      袖子抹过鬓角那一片时,千钟蓦地一顿。

      昨天云升来送钱时,鬓角处也是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可他只是有点急,既没有怎么气喘,脸上也没见有什么涨红……
      那汗水,不像是那时刚刚跑出来的。

      “姜姑姑……”千钟好生定了定喘息,也定了定心神,“您知道,昨天云升去梅宅之前,还跑了什么差事吗?”
      “大皇子传话,让他进宫送了一趟东西。”

      进宫?
      昨天进宫能见着的,可不只有大皇子。

      那日在庄府十七楼里,云升与庄和初说过些什么,千钟都还记得清楚。
      那时庄和初说,日后裕王再对云升有什么吩咐,让云升及时知会他,他会告诉云升该怎么做,云升也是信誓旦旦答应了的。

      如意巷的变数,莫不是就出在云升这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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