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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 115 章 ...

  •   第一百一十五章

      谢宗云踏夜回到裕王府时,那一府之主已在后院练武了。

      夺下金百成这张裕王府侍卫统领的皮之前,萧明宣对谢宗云的差遣要么是在京兆府,要么就是在街面上,极少给他踏进裕王府的福分。
      可即便在那时,谢宗云也清楚,萧明宣虽然养尊处优,处处豪奢气派,但与大皇子那些小孩子家家的纨绔习气全然不同。

      萧明宣的讲究,就像在保养一柄绝世锋刃,金镶玉裹,膏粱文绣,皆是为保这柄锋刃能更尖利,也更长久。
      而保养锋刃最不可缺的一道,就是常用。

      权势盛到遮天都不必抬手的份上,想在人前亲自动一动锋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以谢宗云担上裕王府的差事之后,第一日见到裕王府后院那片满地刻痕累累的演武场时,便一点儿也不觉奇怪。

      但今夜练武,就有点古怪了。

      万事有度,过犹不及,锋刃磨过了头也会成为耗损,萧明宣惯常是在清早练上半个时辰,若早晨有事不得空,就在夜里补上,总归不多不少。
      谢宗云今早就是在演武场的呼呼枪风里领命出门的。

      这会儿怎么又练上了?

      恰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裕王府里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勤勉。

      谢宗云走过去时,就多提了三分谨慎。
      今日阴天,到这会儿浓云也没散去,夜空黑压压一片,唯在演武场一侧的茶桌旁挑着一簇灯火,为满场纵立的一切拉出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萧明宣一身窄袖绸衫,束得筋骨挺拔紧实,身随手中长枪而动,灯火投下的长影如骊龙出海,搅云翻浪。

      谢宗云在场子边缘规规矩矩站下脚,“王爷——”

      话音方起,还没来得及将低头垂眼的姿态摆好,忽觉场中银光遽然一转,一道杀气鼓着枪尖破风的凌人呼啸,直朝他面门刺来!
      谢宗云骇然一惊。

      今时今刻,要是换作金百成站在这儿,那人必会两脚生根,不动如松,随便萧明宣将这枪尖戳到身上任何地方。
      这是金百成的能耐。
      可惜,那人凭着这份能耐,已把自己一手送下黄泉了。
      谢宗云有他谢宗云的能耐。

      枪尖离着还有丈远,谢宗云已错步闪身,稳稳避过。
      落到他身上的唯有长枪掀起的寒风,和一道气息略显粗重又不失沉定的命令。
      “说。”

      这一声落进他耳中的同时,那银光又是一转,朝他追来。

      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既让他说话,这锋尖里的杀意就铁定不是冲他来的。

      谢宗云一个鹞子翻身,安心地落进已汗渍斑驳的场中,边在锋芒间小心拿捏着分寸,边稳着气息禀道。
      “今日怀远驿,大皇子没什么出格的举止,两方外使也无异动。只有一出幺蛾子,是庄和初家那个小叫花子,弄了身女使的装扮,跟着大皇子府的人混进去了。”

      谢宗云边接招边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夜色浓沉,长枪又在二人之间拉开了不小的距离,灯火力有不逮,朦胧昏暗之间难以看清萧明宣的神情反应。
      但那通身忽然重了一重的煞气足以说明一切。

      谢宗云跨步沉肩避过一记,接着道。
      “她一直待在个犄角旮旯里,也没干什么,戳了一阵子,然后……有鸟衔来个火信,正落到她附近,羽林卫为了扑火,不留神把她浇个透,大皇子就赶紧打发人走了。”
      “她去那干什么?”呼呼枪风里刺出来一问。
      “眼见着,也没干什么——”谢宗云话没说完就觉寒意一凛,忙顿也不顿便紧接道,“不过,那小叫花子满打满算,就有点嘴皮子功夫,能担得了什么要紧事?卑职看,她站的那个地处,正能盯着大皇子一举一动。该是大皇子才跟苏姑娘在庄府里闹出那档子事,为着让庄和初安心养病,才接了这双眼睛去,替庄和初看着他的表现吧。”

      枪风在耳际套了几个回合,谢宗云才听得又一问。
      “你亲眼看清了?”

      今日一早谢宗云在这里领的差事,便是乔装成怀远驿的差人,混在不起眼的地处,盯着今日驿馆里的一切风吹草动,一直盯到怀远驿中一面面窗后的灯火都由明转暗,才回来。
      一切风平浪静,就只有这么一小截子莫名其妙的波澜。
      “是。卑职所见,就是这些。”

      谢宗云一边闪避着一点儿不见收势枪锋,一边斟酌着还有什么能往外掏一掏,还没搜刮出些拿得出手的,忽又听一问。
      “你对庄和初,印象如何?”

      这算什么问题?

      谢宗云怔然一愣,一不留神,险些被枪尖擦了脸。
      寒意侵肤,凉得谢宗云猛一醒。

      神仙斗法那也是鱼对鱼虾对虾,堂堂裕王哪犯得上探究一个大皇子跟前教书的?
      根节该还是在大皇子身上。

      “那个人……”谢宗云稳稳神,蒙着一层薄汗,七分实三分虚地道,“只是看着老实,其实刁滑得很,您就说他能唬得住大皇子,那就肯定不是个善茬。不过,大皇子那就算摞上一百个庄和初,也给您添不上一分半寸的堵。”

      枪风里肃杀之气分毫不见消减,又刺出一问。
      “你摸过他的脉,他身子骨到底如何?”

      庄和初伤情如何,那夜在宫里他就报过,后来萧明宣也没再问,这一问,问的该就不只是伤病的事了。
      谢宗云小心沉腰摆首,避过银辉,才慎重回道。
      “从脉息上看,实打实就是副痨病身子,不过……他在道观里待过多年,道门里有些修炼内息的功法,邪乎得很,在脉上摸不出什么来,他还懂点医术——”

      “我是问你,”谢宗云话没说完,就被一道不耐的寒声截断了,“依你看,庄和初还能活多长?”
      谢宗云忙道:“您要让我说的话,那他最好现在立马就死——”
      枪尖嗡然一震。
      “没让你许愿!”

      “是、是……”
      谢宗云拢共两次摸过庄和初的脉。
      一次是西北恶匪当街劫庄府马车那日,在那风雪弥天的巷子里匆匆摸了一把,再一次,就是那夜在宫里奉命去摸的。
      两次脉象都不是什么好脉,但后面这一回,尤其不好。

      那夜在宫里,那般情势,谁也料不准后面会不会再传个太医来保万全,是以谢宗云禀报时没敢说一句虚的。
      只是瞒了一点。
      “那脉象,就是个短命的脉象,要说寿数的话,关键,得看他那伤。那晚瞧着,不但没愈合,还有往坏处走的迹象,要是一直不见好转,估计……”
      谢宗云险险避过杀气刚猛的一击,老老实实道。
      “往多里说,也难活到开春了。”

      枪风又挟来一问,“那李惟昭腰带里的扇贝壳子,是怎么回事?”
      李惟昭?
      这一问实在转得太硬,谢宗云一时晃神,脚下慢了半步,就见眼前银光一乍,一道尖锐的寒气顿然抵上喉头!
      谢宗云浑身一滞。
      那尖芒也一滞,只一抵住那命门所在,就不动了。

      唯一道比尖芒更寒的问话破风刺来,“为什么帮庄和初把凶器转到李惟昭身上?”

      谢宗云顿住脚的方位正能被那一侧灯火将面上波澜映得一览无遗。
      萧明宣微微眯眼,看着那副鹰隼般的眉目间跳起一片明晃晃的错愕,而后迅速蔓延,蒙满周身。

      “帮……帮庄和初?”谢宗云从头到脚都错愕着道,“您这话,这是从哪儿说起的啊?那扇贝壳子,是卑职明明白白从李惟昭身上掏出来的,您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在您眼前,谁能玩得了花活儿啊……那李惟昭,是李惟昭为着脱罪,把屎盆子往卑职这扣吗?”
      那夜之后,李惟昭一直被扣在宫里,对外只说是宫里有差事留办,就连晋国公府那边也没多给任何消息。
      这案子查到哪一步了,谢宗云也没底。
      但有一个道理,是这些年他在京兆府司法参军的任上自那血淋淋的刑房里悟出来的——谎要么一开始就别撒,一旦撒了,就唯有打心底里将之信以为真,才是活路。
      “王爷,卑职忠心可鉴日月啊!”

      片刻无话,萧明宣在无日亦无月的天幕下一转手,收了那抵在他喉头的尖峰,沉了口气,定定喘息,淡淡道。
      “你先前的伤,看来已都好利索了。”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谢宗云好一愣,才想起来,这是说的先前叫金百成将他拖去京兆府刑房打的那一通。
      “一、一点皮肉伤,谢王爷挂怀,早好全了。”

      “那也别忘了疼。”

      *

      庄和初离开不多会儿,千钟就被困倦迷迷糊糊拽进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觉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朝她靠近来,一个轻柔的力道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又用柔软的布巾在她汗涔涔的发际处拭了拭,便如约将她拢进一片温热的怀里。
      千钟眼皮沉得像挂了砖头,闭着眼胡乱抱过去,含混地唤了一声。
      依稀听着那人在近在咫尺处低低应了什么,却也听不真切,只觉着发顶上被一下下轻抚着,还有轻柔如梦的声音围拢着她,又一点点将她牵进了睡梦深处。

      再睁眼时,身边又是空荡荡的。
      只不过那半边被褥松垮地堆着,床榻间似有若无还有那伴着她入睡的气息。

      人也没有走远。
      床帐挑开了一半,千钟只一转头,就看见那气息的主人就站在墙下的一幅画前。

      看样子,也是起了没多久,只松松地披着一件天青外袍,那一头乌发也还没束,尽数垂散背后,长过腰底。
      一夜寒风吹散沉云,今日晨光分外清透,映进屋来,洒落在那些随着他手上小幅动作而微微晃动的发丝上,泛出一重金灿灿又柔润的光泽。

      迷迷糊糊看着,人就好像是刚从那画纸里走出来的。

      觉察床榻处细微的响动,庄和初手上一停,转目看过来。
      他起身时已看过,烧已彻底退了,余下便是好好休养的事,不欲扰她好眠,就什么也没收拾,悄然下床来了。
      “吵醒你了?”庄和初歉然笑笑,“时辰还早,再睡一阵吧。”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烧的,千钟直觉得浑身骨头发酸,确实不想动弹,可睡眼惺忪间朝那人多望了一眼,忽又定住了目光。
      庄和初这略一转身,才看见他一手上执着两支笔,另一手托着个化了些红色的小碟。

      他站在画前,不是在赏画,是在作画?

      虽还没醒透,千钟也记得清楚,第一次进这屋里时这幅画就挂在这面墙上,画上是枝用墨勾成的梅花,素雅得和这房里的一应摆设浑然一体。
      成亲办婚仪那会儿,里里外外都换了一片热闹的布置,这画也被取了下去,也未曾留意是什么时候又挂了回来。

      已经在墙上挂了这么些日子的画,竟还是没画完的吗?

      千钟忽想起从前在街上听过的一样东西,“大人,这个是九九消寒图吗?”
      “从前见过?”被那睡意惺忪又满是好奇的目光望过来,庄和初挪开半步,将整张图让进她的视线里。

      千钟抱着一角被子,蹭着枕头摇摇头。
      “只在街上听人说过,说是读书人家数日子的法子,冬至那天拿墨线画上一枝梅花,一枝上画正正好八十一个花瓣,之后每天染上一瓣,八十一天染完,正好出九。花都红了,冬天也就彻底过完了,是特别好的意头。”

      庄和初朝那或红或白的花瓣间扫了一眼,轻一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您这日子……染得,好像不对呀?”千钟歪着脑袋,眯起眼,朝着那从床榻上看去也就米粒大小的红点儿数去。

      “前些日子忙乱,落下些,得空慢慢补全就好。”庄和初淡淡说着,转去桌案前,搁下画笔颜料,换了一叠画纸拿在手中,朝床榻过来。
      “既醒透了,便起来坐坐吧。正好还有几张图,也想请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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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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