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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107 章 ...

  •   第一百零七章

      再去见庄和初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内院里已掌了灯。
      千钟小心翼翼踏着一地灯影进去,外间煮着茶,却没见人影,刚要往灯火深处走,忽听一帘之隔的内间里传来那人叫她止步的话音。
      “等等。”
      话音好像琴弦骤然扽紧发出的并不悦耳的急声,千钟立时脚步一顿,老老实实站定,抱着怀里厚厚一叠纸页,隔帘对着那话音来处道。
      “大人……我都抄好了。”

      帘内一时无话,好长一阵细微的悉索声后,才听里面的人低低清了清嗓,舒开了那道绷紧的琴弦,唤她进去。
      门帘一抬,扑面便是一股幽幽药气。

      人就坐在床榻上,一旁矮几上摊放着已打开的药瓶、沾了血迹的布巾、泛着淡淡红色的水盆,以及裁了半截的绷带。
      该是正给伤处换药。
      可重重衣衫又拢得严丝合缝,人也坐得挺直。

      如临大敌。

      刚才那一阵子,他是在忙着穿好衣裳?

      庄和初目光紧随着她的视线在床榻间兜转了一圈,绕回到自己身上时,筋骨不由得又绷紧了些,一手覆在仓促下没来得及系好的衣带间。
      “你……且先去吃饭吧,晚些再说。”

      千钟定在原地,目光一垂,又朝床榻边那些换药的物什间望了望,神色纠结着微微一黯,抿唇垂头应了一声。
      起脚刚走,不知又想到什么,千钟踯躅两步,紧了紧抱在手上的那叠纸,到底还是脚下一定,又转了回来。
      “大人,”千钟正色道,“您还是把我关到那‘阴监’去吧。”

      房中灯火通明,流转在她眉目间的心绪一眼便能看个清楚,庄和初看得出她悔愧不安,可听她一开口,还是不禁一怔。
      关去“阴监”?
      这又是从哪里起的念头?

      “您先前说,身体情况是私隐,我懂。从前我受伤生病,也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一有什么动静靠近都提心吊胆,不安生。”
      千钟垂眼看着抱在手上的那厚厚一叠子挨罚的结果。
      “我知道那么多要紧的事,您还费心保着我的命,您就交代我这么点事,我还给您办得一塌糊涂,要害您露了秘密……我再待在您跟前,也是添乱,又让您不安生,没法好好歇着,伤就总也养不好。”
      千钟喃喃说着,话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悔愧,到底沉一口气,笃定抬眸。
      “反正,那‘阴监’也有饭吃,我去那,那么多人看管着我,您能放心,我也不会再干出亏损功德的事,是最好的了。”

      这番话里转了几转,庄和初还是一下捉清了来龙去脉。
      着实是他疏忽了。
      方才急着将人拦在外,只是一想到她说的那些什么……叼后脖颈子的话,就实在没法坦然在她面前敞襟露怀。
      却疏忽了那人还在为着泄密的事满心惴惴。

      这举动落在她眼中,无疑就是提防了。

      她不怕受罚,甚至巴不得受罚,是从小摸索出的道理,天大的错失只要老老实实叫人一顿拳脚出够了气,也就算抵了罪过。
      可现下罚已罚过,却见不到一点儿翻篇的迹象,怎能不怕?

      “就是……”刚笃定说罢,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又晃过一抹迟疑,惴惴地商量道,“那下头实在冷得慌,我能多抱个被子去吗?”

      庄和初眉眼微微一弯,目光柔下几许,朝她伸手。
      千钟一怔,忽明白过来,忙把那叠子抄写递上去。

      一个句子抄五十遍,说多也不多,但初学写字之人,握笔尚不利索,又一笔一划写得仔细,稍写不好了,便废了重写,反反复复抄了足足半日。
      听说,午饭也只随意扒了一口。

      但即便已如此用心,他的用意,她还是没能领会的。

      “抄的这句话,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那句话里的字都不难,一个个全是她认识的,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千钟老实摇头。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庄和初慢慢念出这个已在她眼前待了足足半日的句子,“这句话的意思,大多注本会解释为,唯有将天下视如自己的性命一般宝贵、一样去珍爱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担交付于他。”
      “而那位止言居士作注,认为或有另一解。一个人若把一己性命看作与天下一样贵重,像爱护天下一般爱护自己,方可将天下托付给他。”

      徐徐说罢,庄和初又问:“这两个说法,听得出分别吗?”

      这话里头说的事都大到天下那去了,听着就不是她能操心的,可庄和初既然问了,千钟也好生掂量一番,慎重答道。
      “听着好像是差不多,但在这个作比上,透着不一样的意思。一个是说把天下看成和自己的性命一样贵重,其实是透着天下比性命更贵重的意思。那止言居士是说,把性命看作和天下一样贵重,那他其实是觉着,性命比天下要紧。”

      比较两端顺序一换,便是天差地别。

      庄和初轻笑点头,也不论其中对错,只道:“这二者偏重不同,但也有一处相同,便是以天下和性命作比。天下是这世上最大的事,也只有天下的分量可与性命一较轻重,这便是为何要你抄这句话。”
      千钟怔忪着。
      庄和初讲的这句道理,她大概能明白,可这与她受罚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惩罚。只是这句子有些拗口,多写几遍,才好牢牢记住它。”庄和初轻拍了拍手中那厚厚一叠尚隐隐透着墨香的纸,“这事上,从始至终,你都没有什么错,何谈惩罚?”
      千钟更不明白了,“我……没错?”

      “原就是我给你添的麻烦,你已尽心竭力完成我的托付,还受我牵累,与我一同被关在府中,若有罪过,也都是我的罪过。”
      早先在十七楼不与她说这些,就是在她惴惴不安的认错里发现一处必得及时消弭的隐患。
      “千钟,我盼你平安如意,百岁无忧,但倘若日后遭遇急情,切切记住今日抄的这话。世上唯一能与性命一较轻重的只有天下,除此之外,一切都要以自保为先。我身上这些事,泄露也无妨。只要人好好活着,总有解决麻烦的办法。”
      庄和初温声说着,又朝她伸出手来,“府里没有那么多被子,就不要去那‘阴监’了,好不好?”

      这一回她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伸手来要的,只能是她这个人了。

      千钟迟疑着上前,任他牵着在他身旁坐下来。
      距离之近,已能隐隐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和药气,也足够看清那副温和的眉目间的确没有半分愠色。
      “您一点儿也不生气吗?”千钟还是难以置信。

      那副温和的眉目在轻轻摇荡的灯火下弯得愈发柔和了些。

      千钟仍觉得有些地处说不通,“可那书就搁在茶案上,您还让我去翻那么大片书架子,也是为着让我能牢牢记着这句话吗?”
      那眉目柔和的弧度微微一顿。

      那倒不是。
      这是为着她那通乱七八糟的话,不让她多少吃点苦头,实在心头难平。
      可那句说她没有错的话已经放在了前面。

      何况,那些话,此生他一个字也不想再提了。

      “就在茶案上吗?”庄和初借着搁放那叠纸页,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忘记了。”

      忘记了?
      那竹叶看着就是新折下不久的,以这人的修为,哪会忘了这么近的事?

      千钟心头才一闪过这疑惑,就见身边这刚刚还好端端的人忽眉头一紧,捂着胸口低低痛吟了一声。
      “大人您……”横竖已弄明白自己没惹大祸,也没让他生气,千钟也无心再在这会儿缠着他扒拉那些细枝末节了,“您快换药吧,我去外头给您守着。”

      才一动身,千钟手腕上又被轻轻一握。

      “帮帮我吧。”庄和初轻道,“夫妻之间,这些事,不算私隐。日后若有身体不适,你也再不要一个人躲着了。”

      夫妻之间。
      千钟心头一动。

      自她爹死后,她便断了与这世间唯一的牵系,好像一粒被风鼓起的蒲公英种子,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地飘着。
      如今像是一场春雨浇下来,让她落了地。
      这许许多多与她生出牵系的人与事,就好似身上生出的一道道根,为她牢牢扎稳了一寸容身之土。

      夫妻之间,也是一道。
      “谢谢大人。”

      庄和初身上的伤处,千钟也不是第一次见,可那伤处再次出现在眼前,还是觉着触目惊心。
      灯火已在他肌肤上覆了一重暖融融的光,还是像霜雪一样的白,那只轻轻一动就又有渗血势头的伤口便显得分外狰狞。

      “怎么还不见好呢?”千钟不由得担心。
      “病去如抽丝,总要慢慢来。不碍事。”
      叫这受伤的人反过来一宽慰,千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幸亏这是在冬日,要赶到夏天就麻烦了。您就是有好福气,受伤都挑得准时候,一定很快就能好全了!”

      说着要帮忙,伤处露出来,千钟却不敢动了。

      之前他刚刚受伤,昏睡不醒时,她守在旁边见过三青三绿怎么给他换药,可他们手脚麻利,她心不在那处,也没看大清楚。
      便是看清的那些,记在脑子里,和动起手来,又全不是一码事。

      庄和初看她犹豫着不敢动手,也不去动,只与她说着要拿什么,怎么做,细细说罢,又轻笑着道。
      “听着就比写字容易得多,是不是?试试看吧。”

      那平和静定的话音,好像说的不是他身上深入肺腑的伤处,而是一道很容易掌握的学问。
      千钟叫那话音哄着,一时也去了一应杂念,定住心神,依言照做。

      伤处明明看着深得惊心,庄和初却好像一点不觉得痛。
      千钟一边听他讲着,一边动手处置,耳畔话音一直平和静定,全无那日在宫中只稍稍一碰就受不住的样子。

      他不痛,千钟便也没那么紧张了,心里一大胆,手上利落许多,很快一步步做好。
      待到用绷带重新缠裹伤处时,庄和初已宽开衣衫好一阵了,千钟觉着手下肌肤已隐隐透着凉,生怕他再受寒起热,心里一急,手上不留神使多了些力气。

      那副一直平静的身子猝不及防,忽轻颤了一下。

      千钟一慌,连声告罪,不待庄和初说什么,已低头凑到他胸前,在那已被遮覆的伤处上轻轻吹了吹。
      人一下子贴得太近,温热的气息自那窄窄一道绷带上拂过,直扑上身来,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如山火熊熊蔓延。

      庄和初蓦地浑身一绷。
      “别……别这样——”

      话音里带着受不住的轻颤,千钟吓了一跳,忙抬头看着他。
      往日里小磕小碰,她都是这样吹一吹,疼痛立时就能消解许多,怎么到他身上就不好使了?

      正想问上一声,外面门廊下忽传进姜浓的禀报声。
      “大人,县主。”姜浓略略扬声,“万公公来了,说是为着早些时候大人递请罪折子的事。”

      姜浓声音一起,千钟就闻声转了头,再转回来时,那人竟已自己处置好了裹绷带的事,还紧紧收敛好了衣襟,重又把自己捂结实了。
      不知怎的,那原本也是白如霜雪的耳根,这会儿透着一重莫名其妙的红,一路直红到衣领子下。

      好生沉了一口气,庄和初才定住通身波澜,平静如常道:“我伤重不便起身,劳请万公公到这里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庄大人:不是很想死也不是很想活.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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