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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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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冬日极冷,即便是裹着一身厚实的斗篷,手上还揣着炉子,令月身上也依旧寒浸浸的。这雪连着下了几夜,寿康宫连绵的红墙上头都堆满了白雪,把那琉璃瓦遮得严严实实。长街上一溜扫雪的太监,见了令月都侧过身去。
因领着要紧的差事,令月不敢怠慢,走得极快,小两把头上绒花的蕊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倒是后头的碧落还抱着些东西,一时跟不上,喘着气儿问,“格格走这么快做什么?太嫔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
令月神色肃穆道,“这是宝华殿大师诵经开光的念珠,是姑爸爸孝敬太后的。”说罢再次提步,没走多久,便见到寿康宫的大门。
从回廊下绕到正殿门口,静太嫔身边的大宫女沉香见了令月便浅笑道,“格格回来了,太嫔在里头呢。”
碧落急忙取下令月身上的斗篷,把各处衣裳捻得平整了些,令月才抱着手中的匣子动身进去。静太嫔另一个大宫女檀香从后头茶水房来,端着两杯热茶进来,令月搁下手中的匣子,亲自捧了茶盏到静太嫔身前,面上只留了个吉祥的笑容,“姑爸爸。”
静太嫔专心瞧着眼前一副绣样,听令月出声才回头,倒是没先喝茶,去开了那匣子来瞧,面上总算有了丝笑意,又把目光挪到令月身上,“午后给太后送去罢。你已经出了孝期,换身颜色好看的衣裳,快到年下了,别犯了忌讳。”
令月还是浅浅笑着,“今儿下午富察府六格格进宫,贤妃娘娘想来也要去的。只怕太后没空见奴才呢,不若明儿上午去罢?”
静太嫔轻轻点了头,“你倒是耳朵灵通,不过……你怎么知道贤妃要去慈宁宫?”
令月微微垂眸,“如今皇后娘娘身子不爽,贤妃娘娘掌管宫务,富察六格格进宫长住,贤妃娘娘总要帮着添置些东西。想来……应当会去。”
静太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份小聪明,还是少在人前卖弄的好。”
“是。”宫里听话要反着听,越是好听的越是陷阱,越是难听的那才是真为着你好。令月知道静太嫔这话是在提点自己,笑容愈发温顺,“如今奴才孤零零一个,只有姑爸爸怜惜,在外头不敢给您和钮祜禄家丢了体面。”
“尤其是今后宫里又进来了个六格格,你更得知道分寸。依你所见,六格格为什么进宫?”静太嫔端起茶盏,葱白如玉的手拨了拨盖碗,不过轻轻沾了沾。
令月揣度着意思,虽心里早有了许多想头,可落到嘴上只轻飘飘一句,“太后说羡慕姑爸爸有侄女儿陪着,又说皇后娘娘病中思念家人,这才从富察府召六格格进宫陪伴。万岁爷最是有孝心,连年都没过,就亲自叫人去接来了。”
静太嫔点点头,眼中却是满意与欣慰,“去吧。”
令月回了自个儿的西配殿,拿起没做完的绣活儿接着闷声做起来。碧落紧跟着进来,替令月宽了鞋子,叫她偎在炕上,然后也从绣框中取出件绣品,自然地坐在令月边上动起手来。碧落从小跟着令月,主仆多年,钮祜禄府那场大火,也只剩下碧落这么一个贴身的丫头,令月自然待她格外不同些。
说是寿康宫的娇客,钮祜禄家的嫡女,外头谁看了都客气地称一句格格,可是谁不知道令月是个没家世的孤女,钮祜禄虽是大姓儿,可自己也不过是旁支。就连自己一支嫡亲的姑爸爸静太嫔,在先帝后宫中也并不受宠,家世平平,先帝驾崩时也不过是个常在。还是太后开恩,新帝登基,尊了太嫔,能在寿康宫颐养天年。
然而,这并不代表自己这位姑爸爸是个没能耐的。
先帝后宫妃嫔众多,光皇后就前后立了三位,后头端贵妃更是摄六宫事,贵人常在之流更是不少。那时候太后也只不过是诚妃,膝下仅有两位公主。然而几场腥风血雨过去,终究是太后笑到最后。到新帝登基,满宫的妃嫔,除了太后,好端端还能入住寿康宫的,仅剩下静太嫔一个。还有几位,虽然活着,已经被送到宫外修行去了。
就冲着这一点,令月也知道,自己这位姑爸爸心思深着呢。
出了孝期之后,令月被接进宫也一个多月了。陪伴静太嫔并不是难事,她素来话少,整日在佛堂里待着,连用饭也不需令月在旁伺候,但有时闲谈,却能在一些关节上提点令月。
只是,令月始终想不明白,也没问出口,钮祜禄府那场大火,是不是姑爸爸的手笔?
令月心思一陷进去,手上的动作就慢了。碧落瞅见她这样,便笑着道,“格格想什么呢?”见令月不说话,碧落自己就说开了,“……翻了年就是乾德五年,格格可就要十八了,这配女婿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着落呢。如今咱们太嫔护着,日子倒是安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脸面,能叫太后给格格说个好人家。”
令月扫一眼碧落,轻声嗔道,“我是什么出身,还敢做太后的主,还不住口?我这破落出身,能叫配个三等虾就不错了。姑爸爸接我进宫,已经是莫大的体面了,旁的就别想了,听天由命吧。”
碧落顺从地点点头道,“幸亏是进了宫了,要是还在府里,岂不是格格的终身都毁了?福晋简直是个疯子……”
马佳氏……令月眉心一动,倒是很久没想起这位继母了。外头都传是马佳氏小产又守寡之后,一直神志不清,最终发了疯,一把火烧了整个钮祜禄家。而当日令月带着碧落去了宝相寺给亡母和夭折的幼弟上香,逃过一劫。
但是令月知道,马佳氏即使是个疯子,要死也不会不带上自己,不然这些年的磋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马佳氏从来就恨不得让自己去死,选在令月刚好出门的一天发疯,令月绝对不可能信。她知道这是人为,而独独留下自己,一定有用,说明这场火是冲着自己来的。
所以,当令月出了孝期,就见到宫里的马车时,她就开始怀疑静太嫔的用心了。马佳府势大,马佳氏若是不死,令月的婚事必然得不了好,可令月无法相信,自己的姑爸爸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烧死整个钮祜禄家,就为了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侄女?更别说,静太嫔是个无权无势的宫妃,哪来的本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再一想,静太嫔若不是一早投靠太后,也不会有今日,难不成是为了太后办事?可是进宫一个月,见太后也不过寥寥数面,现下更是接了自己娘家的六格格进来,哪里瞧得见令月这号小人物?况且,太后的母家富察家富贵无极,当今皇后就出身富察氏,俨然后族,需要令月这个孤女做什么?
怎么都想不明白,在这宫里行走,人人都是一副笑脸,叫令月看不清面目,这些疑团也就愈发扑朔迷离。
外头帐子拉开,寿康宫的二等宫女双喜进来躬身道,“格格,膳房的人来了。”
令月吩咐碧落,“你拿银角子去跟御膳房的人定下,明儿我要个鸡汤锅子。”
“哎。”碧落干脆地答应着,搁下手中的东西,便去后头妆台里头翻碎银子。这宫里吃食都有讲究,伺候多年的太监都是人精儿,超出份例的东西,想要就得下银子。这也就是看在太后和静太嫔的面上,不算太麻烦。有些人想花钱还没地儿花去呢。
至于说那些不花钱就能享用好东西的,那便是能耐了。
膳房的张福候在檐下,碧落过去说了几句话,只见张福笑着点头作揖,银角子便悄悄儿溜进了他的袖口,同时吩咐两个太监把饭菜送进来。
碧落打发了他们出去,又才旋身进来,服侍令月穿鞋,到前头小厅上坐着用膳。碧落边伺候边问,“格格,明明今儿下午不急着去慈宁宫,怎么您刚才还这么着急?”
令月余光扫到门口立着的两个丫头,不动声色道,“替太后跑差事是体面,自是要恭谨些,早些办好,我也放心。再说了……”令月笑着看碧落,“回来晚了没赶上膳房送饭,饭菜可就凉了。”
宫里不知道有多少耳朵眼睛,稍不留神就落人话柄,令月可不敢在外头慢悠悠招摇,只有躲回了自己这一方小天地,才能稍微放松些。
令月并不经常去慈宁宫,偶尔去也不过是替静太嫔问安。令月听檀香说过,静太嫔当年在宫里受了大折磨,一到冬日,轻易出不了门,炭盆子得烧好几个,沉香每两日就要熬生姜水给静太嫔擦腿上各处关节。
一夜过去,因要去给太后请安,令月格外上心,早早起身开始梳妆。在太后跟前儿并不敢出挑,只吉祥得体别扎眼就成。
碧落一边给令月选簪子一边叹道,“咱们格格多漂亮的脸,要是好生打扮起来,也不比谁差了。”
令月只嘴角弯了弯,一桌子的脂粉一概不碰,只点了些口脂瞧着有了点子气色。头上的小两把头也只拿红绳绑着,配两支不出挑的蜜蜡簪子,为着吉庆再簪一朵桃红色的绒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衣裳也选了一身沉稳又不失娇俏的烟粉色绣大朵芙蓉的旗装,压襟处一枚貔貅白玉坠子并一弯月白流苏,最后再罩上件灰鼠皮银红色大毛马甲,便不会冷着。
碧落给令月系上斗篷,令月亲自抱着那盛着念珠的匣子,先往寿康宫正殿去。
静太嫔上下扫了令月一眼,算是肯定了这身打扮,“去吧。”
自己这位姑爸爸一向冷淡些,令月也习惯了,于是再次福身行礼之后,缓缓出了正殿,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是太后居处,比寿康宫大了好些,每一次来,令月都无比恭谨。太后素来很给静太嫔面子,太后身边的苏佳姑姑见了令月,笑着便请她进去,并不叫她等着。
“奴才给太后请安。”令月声音无比柔顺婉转。
太后慈眉善目,立即叫人赐座,“这么冷的天儿,辛苦你还每三日来请安。又要伺候静太嫔,又要来瞧哀家,可是把你累着咯。”
“多谢太后关怀。”令月屁股沾了沾凳子就立刻起身,把怀里的匣子交给太后殿中的宫女,“年前内务府进了批好木料,姑爸爸想着为太后祈福,便前后等了大半年得了些最好的金丝楠木,请内务府制了一串念珠,又送到宝华殿请大师开过光,这才敢献到太后跟前。奴才跑这趟差事,能亲手为太后奉上祥物,已是莫大的荣幸。”
太后听得心情大好,让宫女把匣子拿过去瞧。太后取出那念珠在手中把玩半晌,“好好好,静太嫔有心,令月,你替哀家好生谢谢她。”
令月语中满满感激,“奴才与姑爸爸受太后大恩,不敢居功,只愿太后福寿康宁,大清风调雨顺。”
太后笑得开怀,“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来,过来坐……年后你便十八了罢?”
“是。”令月仍然谦卑笑着,并不抬头。
太后转头看了看苏佳姑姑,“比咱们云珊还大一岁呢,看来这配女婿的事,是该抓紧咯。”
太后呵呵笑着,令月更是面颊泛红,头低得更下去。
见令月害羞,太后也不多笑,只道,“你放心,哀家会给你瞧着好人家,到时候赐婚下去,你也能风光出嫁,叫你姑爸爸安心。”
令月闻言,起身便跪下磕了个头,“奴才谢太后恩典。”
“得了得了,快起来罢,哪里有这么多规矩?荣儿,你去请六格格过来。”边上一个大宫女听了吩咐,转头便往后头去。
太后牵起令月,叫她挨着坐下,方道,“云珊比你小一岁,才十七呢。你俩年纪相仿,住得也近,今后都在宫里,也是个伴。”
令月腹诽,那是富察家嫡出的六格格,人家这样出身,自己也配跟人家作伴么?念及此,令月愈发谦卑,“奴才谢太后。”
帐子挑起,令月用余光扫过去,便知道来的是那位六格格。她笑着上前,行动比令月轻松许多,脆生生行了个蹲礼,笑道,“奴才给太后请安。”
令月这时才起身给她见了个平礼,“六格格好。”
六格格亦笑着回礼,“这便是荣儿姐姐说的钮家大格格罢?见过姐姐。”
令月见她一身富贵打扮,从头到脚处处皆是后族嫡女的气派,也知道太后必定很喜欢这个侄女。她是个明朗的美人,自小就在京城长大,金玉堆里头出来的格格,令月一瞬间都有些羡慕,多么好的命……
太后笑着吩咐,“令月,先前皇帝忙着金川战事,也没叫你去谢恩。今儿正好,云珊也来了,你们俩便正好替哀家给皇帝送一碗参汤去养心殿,顺道磕头谢恩罢。”
这话说得顺畅,这六格格也明显精心打扮过,看来是想好的。令月跟六格格泥首下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