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弈天下》陈瓶尔

19、黑金旗

　　主持报出金泽姓名，引起台下一阵欢呼。
　　比武招亲到现在这步，筛选人的本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炫耀柳府新女婿能耐高超，柳知意嫁得会有多风光。故而柳家人都也精神起来，视线纷纷集中过去，柳知意面上甚至带三分娇羞，完全相信眼中的英雄只差一步就能娶她回家。

　　看得莫念心情沉重。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金泽让人十足讨厌，他和莫望又有过节……她会替柳知意高兴的。
　　她悄悄望向站在一旁的周居安，后者浅浅一笑，像在安慰她没关系。
　　莫念轻轻吐出一口气，便看到金泽上了擂台。

　　经过两日选拔，金泽能力大家看在眼里，莫望顶着武林盟主头衔，方才几招内迅速拿下对手而不伤及丝毫。是以赌局从谁将会成为柳府女婿，变成金泽能在莫望手下坚持多久，甚至于，打败莫望呢。
　　俩人块头大差不差。
　　莫望沉默时整个人气质孤寒，表情都吝啬展现，仿佛所有柔情都只给女儿一个；对面金泽嘴角噙着笑，一副老好人派头，甚至有闲工夫跟台下挥手互动。

　　便是莫望喝水休息完毕，起身准备应敌的当，金泽开口：“好久不见。”
　　闻言台下哗然，两人竟是认识的。
　　“坏了，我不该赌的。”
　　“莫大侠别放水啊！”

　　莫望充耳不闻，眼眸刀寒峭立，嘴角轻翘：“阁下在说什么？”
　　金泽微微笑着，眼神悠然飘向二楼：“噢，可能是我认错了。有一位故人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失信已久，看到您也独身带女儿，一时间想起他们。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莫望眯眼：“还需要多寒暄几句，缓解阁下思友之情吗？”
　　金泽笑着望向主持，主持如梦初醒，将手中铜锣敲响，鸣金三次，决战正式开始。

　　金泽站在原地未动，莫望双手握拳，一改之前等敌上门的态势，两步上前率先一拳攻去，速度快到观众看清时，拳头几乎贴在金泽脸上。金泽偏头躲开，攥住莫望手腕转身做出过肩摔的架势，却被莫望扫腿逼退，一只手阻挡莫望迎向肋骨的拳头，另一只手被迫放开莫望，后退两步撤开安全距离，彼此互相打量。
　　仅仅三招，步步死手，两人额头俱逼出汗珠。

　　台下却是一阵欢呼。
　　耳边柳知意赞赏般开口：“金泽居然会些功夫。”
　　柳老爷声音含笑道：“也不知之前为何埋没才能，等你们成婚，我就把他举荐给楚将军，有此身手，军中前途无量。”
　　韩笑也罕见地点了头。

　　莫念眼里只有莫望。
　　他依然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眼神在动手之后染上一抹厉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说发狠也不为过。刚刚那一拳就像是发泄一样。
　　他们之间绝对有过节。
　　不好打扰柳家喜悦，莫念只得保持假笑，心情如衣袖在掌心团成乱麻。

　　台下金泽轻吸口气，笑意不减丝毫：“听说莫大侠是武林盟主，功夫果然精妙。”
　　莫望开腔：“阁下拳脚功夫熟稔，步步杀招，莫不是从军中习得？”
　　“莫大侠说笑了，年头不太平，哪有男人没入过伍？要不是为了生计，任他外界兵荒马乱，我茕茕独行看遍世间美景，超然物外，如您这般，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莫念心里骂起金泽八倍祖宗：谁人不知莫望为女儿的病四处求医问药？听他话音就像是不做正经事，活脱脱一个绿茶。

　　莫望没有开腔，直勾勾盯着男人，但拳头丝毫没松过。
　　深秋寒风凌冽，吹过擂台红绸末梢，影子在地上蜿蜒分割楚河汉界。所有人专注地望着他俩。
　　突然，金泽进攻。
　　如莫望般箭步前蹿，右拳从下而上袭来，路数被莫望看透，侧身躲避直拳进攻金泽腹部，金泽左臂硬吃一拳，右手由上而下攥住莫望拳头，比前一次更加快速转身，连带手肘发力硬砸莫望胸口，终于施展出过肩摔，莫望被金泽重重砸在地上。
　　□□与木板相撞，扬起一层尘土。
　　周遭人倒吸一口凉气。
　　莫望一声不吭，拳头却松了。

　　分明前些天才受过伤，不知道有多疼。
　　莫念闭闭眼，咬咬牙，逼自己看下去。

　　金泽半跪在莫望身边，目光宛若毒蛇紧盯猎物，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毒。
　　“进攻架势十足，但留出予人回避空间，完全没有伤人的意图。莫非，莫大侠从未杀过人么？”
　　莫望死死盯着金泽。
　　金泽后退半步距离，嘴上依然客气：“这年头心慈手软，可不是好事。”

　　莫望一个打挺起立，满身尘土未置一词径直进攻，金泽当即迎上。二人实力相当接近，贴身招式你刚架上我拆解，空气中只听到拳拳到肉闷咚之声，踏在擂台上的脚步宛若擂鼓，一时间让看的人都眼花缭乱。
　　二人从擂台一头直打到另一头，刚有一方占据上风，另一方立刻反击，双方恨不得把对方全身上下剁碎一般，只要有破绽漏出立刻钻入痛击，打得难解难分。
　　直到金泽被莫望逼到擂台角落，莫望一拳出去身子顺势被带向前方，前者利用后背绳索后躲，趁莫望来不及一拳砸在脸上。
　　莫望直直向后倒地，许久都没站起来。

　　四周一时间陷入沉寂。
　　莫念顾不及金泽投来的视线，从座位上站起，扑向窗户大喊：“爹！”
　　莫望听到呼唤睁开眼，头扬起看向她，笑得很傻，口型比划着“我没事”。

　　心被猛猛一揪。
　　莫念下意识就要下楼查看情况，肩膀却被柳知意按住。她安抚般摩挲莫念肩头，望向金泽桀骜姿态微微一笑，绝美容颜如阳光照耀世间，温柔婀娜。
　　便是在无声的仰望之中，她对着一众寂静宣告：“我宣布，金泽胜出。”

　　鼓声倏然炸裂出热闹，鞭炮也噼里啪啦装点起周遭，围观人群随之欢呼起来。
　　金泽风光一时无两，以胜利姿态对叫着他名字的人挥手，被拥往比武招亲的下一步，柳家人纷纷离席筹备晚上在酒楼的婚宴，围观的人也纷纷赶往下一站。

　　莫念目送柳知意离开才去找莫望，鞋差点被踩掉，瘦小身躯被人挤得快要偏离擂台，随后被人按住肩膀护在身侧。
　　莫念下意识看去，是被她忘之脑后的周居安。
　　他眼神透露着理解，嘴上安慰：“别担心，师父不会有事的。”
　　人流拥挤，他牢牢护着她，不让她被侵扰到丝毫。

　　来到擂台边，莫望已经坐起身子，靠在绳挡。让他倒地不能再起的当面一拳影响很明显，萧闲给莫望递了手帕，刚堵在鼻腔没几秒，血迹已然渗出。
　　看莫念来到身边，被揍得满身土的男人眼里终于有些许生机，露出傻子似的乐：“这件事终于解决了，明天拿到尾款，我们就去江夏。”
　　莫念急得咬牙：“还钱呢！赶紧找大夫看看吧。”
　　莫望笑着摇摇头：“这点伤跟当初学武比啥也不是。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
　　莫念瞪他。

　　左看萧闲作壁上观，右看周居安安静等候，居然一个帮腔的盟友都没有。
　　莫念不满溢于言表，还是莫望牵住她的手，笑着宽慰：“真的没事，只是今天使太大劲，爹爹休息休息恢复体力，我们就回家。”
　　她就不能再多说什么。
　　莫望手掌宽厚，轻轻将她两只手握住，传递着温度。
　　休息片刻，莫望能够行动的时候，一行四人往柳府走。

　　前门比肩迭踵，后门人丁冷落。
　　红绸漫天遍野宣告着喜事盈门，鞭炮热闹一阵便安静下来，乐声带着热闹远离这方寓所，一时显得不参与的客房院子寂落。
　　四人回到院子，蒲玲打量完莫望，吩咐俩孩子打水给他洗澡。许是柳府早有准备，浴桶很快提进院落，莫望偏房洗完澡，晚饭也端上来了。
　　莫望堪称胡吃海塞，往嘴里倒饭菜，就累得要上床休息。于是一家人也早早收拾完，关灯上了床。

　　莫念躺在床上，摸着枕下定点出现的鸡蛋，毫无睡意。强迫自己闭上眼，全是莫望挨揍的画面。
　　他挨揍了，毫无疑问，另两个男人毫无表示，只有她大惊小怪。
　　萧闲就不说了，等着她恢复好就要带她走。周居安作为莫望徒弟，居然也习以为常……
　　她还能把莫望推往争霸之路吗。

　　夜晚寂寂，只有晚风摧枯拉朽，月色为死亡镀上银光。
　　莫念努力让自己睡着，今天却比以往任何都觉少。不知道在床上翻来覆去多久，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似乎是偏房门开了。
　　有人在院子里行走，没多久她窗前出现一个高大人影。他面朝窗子似乎想往里看一看，最终还是背过身，坐在窗户边再也不动，守夜似的。

　　福至心灵，莫念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披上狐毛披风，推开窗子。
　　守夜的人没想到她没睡，听到动静转过头，开口惊讶：“念念？”
　　果然是捏着鼻子的莫望。
　　婆婆和明氏姐弟都已睡下，不想惊动他们，莫念干脆跳窗。莫望知道她意图，干脆将她抱出来。
　　父女俩悄悄坐在门廊，谁也没开口说第一句话。

　　敲锣打鼓的声音在很远处传来，誓要让全城人知道彼方的热闹。
　　莫念小声开口：“知意姐姐很满意那个人，晚上出嫁应该会很高兴吧……居然不是在柳府拜堂成亲吗？”
　　莫望也小声答：“出嫁流程是在柳府，成婚仪式是在酒楼，拜堂应当是柳老爷做柳家父母席，韩笑代为坐南方父母席。”
　　“为什么还有韩笑的事情？”
　　“这是江夏结婚习俗，有父母，事父母。没父母，请官家出席，请到的越大，新婚夫妇越有面子。”

　　莫念连那男人名字都不想提：“他真是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只剩一个弟弟，以牧马为生啊？”
　　莫望沉默片刻，还是回答：“基本属实。”
　　莫念完全不信：“我开擂前一天碰到过他，他说他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但听话音死了还是怎么的……我讨厌他。”
　　莫望诧异望向她。

　　迎着莫念坚定眼神，莫望顿了顿问：“以前的事情，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莫念挠挠头：“有什么是我必须记住的吗？”
　　莫望收回视线，头颅低悬，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为了安慰他，莫念想想还是开口：“不过，我似乎梦到过我娘，梦里我们在撒币。”
　　几声笑这才从身旁传来：“那时候，你们娘俩一天就能扔出去六百两。”
　　“……”

　　可恶，仇富了。
　　为什么撒币那么快乐的事情没赶上，现在尽是给小姑娘收拾烂摊子啊？
　　莫念暗自磨牙，身旁莫望收了笑意，望过来的眼神深沉珍重。
　　“念念，没有什么是必须记住的，但你娘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唯独这个，不能忘。”

　　气氛诡异地悲情了。
　　莫念努力调节：“你不爱我吗？虽然你比我娘穷，但你是我爹啊！”
　　莫望笑一声：“爹爹当然爱你，只是不及你娘对你万分之一。”
　　“但是娘不在我身边了，现在我只有你。”
　　莫望慢慢点着头，仰望月亮，及慢地开口：“我希望你能结婚，子孙满堂，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那是正常父母再正常不过的愿望，但在睁开眼的是她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莫念望着他片刻，沉默靠在他肩头，也望向月亮。
　　夜很漫长。

　　翌日醒来是在床上，很显然是被莫望抱回去的。明思言守在门口，见她醒来便端上洗漱工具，看着她解决完再上饭菜，不用她开口问便说了家里人动向。
　　“早上柳府人把剩余的钱交给老爷了，管家同居安少爷在打包东西准备走，老爷同萧公子去找柳员外辞行，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走。”
　　药汤旁边，是色彩鲜艳的荷花酥。

　　才认识几天，就要分别了。
　　莫念沉默吃完饭，在偏房找到打包家当的周居安：“我还能见到柳姐姐吗？”
　　周居安看得出她不舍，于是将打包工作托付给蒲玲，带她悄悄去了柳府前院。

　　莫望和萧闲在偏房等待候见，正厅里新婚夫妇正回门奉茶，柳知意笑意晏晏，身侧金泽同样，恰似一对佳侣了。
　　喝完茶二人起身，柳老爷满意看向金泽：“婚礼已成，今日金女婿有什么计划？”
　　金泽笑着答：“带夫人回家。”
　　柳老爷只当是上坟拜祭，善解人意道：“那车马——”

　　突然府门打开，一列军人装扮的人闯入府中，为首将军穿戴铠甲，手压在身侧佩剑，直直走进正堂。
　　作为一家之主，韩芷护着柳老爷，柳承业挡在他们和金泽柳知意身前，迎向来人：“小楚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被称为小楚将军的男人冷呵一声，目光直入柳知意身旁的金泽：“柳老爷挑得如意女婿满荆州都知道，在下也得说句恭喜。只是你们知不知道，你家女婿是什么来头——城外黑金蟠龙旗已经围满！却月首富，你做的好买卖啊！”

　　等在偏房的四人也听到，莫望没什么表情望远处松树，萧闲微微蹙眉随后恢复如常，周居安张口欲言又止，脸色都有些白了。
　　听到黑金蟠龙旗，一堂人俱是失色，柳承业掉头看向妹妹，柳知意望向金泽，竟也失态到只能呆滞望着。
　　莫念满头雾水：黑金蟠龙旗是什么？

　　金泽倒也不惧，拨开姐夫肩膀，站到小楚将军对面，小楚将军当即拔剑，锋芒直指他面庞。
　　饶是逼人如此，金泽也只是轻轻抬起右掌，笑容不减丝毫。
　　“回去告诉你们楚将军，柳知意可换两年东境安宁，两年之后，势不两立。”
　　屋子霎时间陷入安静，。

　　一屋子谜语人，那旗到底什么意思。
　　柳知意脸色更是慢慢变白，抿起双唇，莫念想过去安慰她，被周居安一把拉住。轻声耳语。
　　“黑金蟠龙旗只有一个地方在用……他是雍国现任皇帝，余铎。”
　　…………什么？
　　莫念看向莫望，他只是沉默地看向远方。

　　一片死寂之中，柳知意一声笑意打破僵局。她笑着请哥哥让开地方，把小楚将军佩剑放下，又携着她的新夫君转向柳老爷，开口温柔一如往常。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娘兄长疼我爱我，养我至十八，水总是要东流的。如今知意出嫁，嫁的是意中人，今日要随夫君远去了。往后日子，天各一方，千万珍重。”
　　她拜父亲，拜哥哥，拜天地。起身笑意盈盈，转向余铎：“夫君，我们走吧。”
　　向前迈出每一步，步履潇洒。
　　人生前路纵然形单影只，却已不能回头。

　　莫望依然毫无表示。
　　莫念愤怒地看一眼他，再也忍不住，挣脱周居安的束缚，跑到柳知意身边捉住她的手，简直要哭。
　　柳知意却抚上她的脸颊，笑着说：“昨天让你担心了，实在抱歉，希望莫大侠一切都好。”

　　她这么可以这么好。
　　泪盘旋几遭，夺眶而出。
　　实在没有安慰人的话，莫念握着她的手颤抖不止，最终只能说：“不论发生什么，照顾好自己。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柳知意笑着给她擦眼泪：“是啊，赵丞相的话，总是对的。”

　　却月城开。
　　南门一队士兵拥着他们的王荣归故里。
　　北门两幅车马载着老弱病残驶入江夏。

　　莫念抱着一罐蜜枣，取一颗含在嘴里，却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