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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噩梦 ...

  •   次日一早,宝钗便去了英莲房中,自英莲被寻回后,甄士隐一家暂住薛府并未再去甄家。

      英莲昨日醒后便少言寡语,全不似往日那般活泼,甄封氏只当女儿受了惊吓,心疼之余也不敢乱说话,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就伤了女儿的心。她有心想请宝钗来同英莲说说话,却见薛家四口俱是面色凝重,便将未出口的请求咽回肚子。

      “姑娘……”守门的小丫鬟见着宝钗,赶紧上前行礼。

      “莲姑娘可醒了?”宝钗手里拿着个木匣子,摆手示意丫鬟声音小些。

      “天未亮便醒了。”丫鬟垂着脑袋回话,边说边把门帘掀起来。

      宝钗眉心微蹙,心中略显疑惑。进门后上来两个小丫鬟,一个来解披风,一个将宝钗手中的木匣子接过去。屋子里几个丫鬟朝宝钗行礼后又继续各干各的事,却不见英莲,宝钗便问:“莲姑娘呢?”

      “莲姑娘在里屋呢,醒了便坐在窗口发呆,饭也不吃,茶也不喝,我们正愁呢。”薛夫人派来照顾英莲的大丫鬟从里屋出来,手上端着盘糕点,愁容满面。

      宝钗听了这话赶紧进了里屋,英莲果真同那大丫鬟说的一般正坐在窗口,呆呆望着窗外未消的雪,身上只着里衣,肩头披了件单衣,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自顾的看雪。

      “英莲……”宝钗轻声唤着,小心翼翼走过去,在英莲身边坐下,同她一起看窗外的雪,“雪要化了,再过不久春花儿也要开了。”

      英莲未接话,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的雪。

      “丫鬟说你天未亮便醒了,晚上可是怕么,今晚我来陪你一起睡觉好不好?”宝钗握住英莲的小手,被冰的指尖一痛,“手怎的如此凉。”

      “你们怎么照顾莲姑娘的,竟就这般让姑娘的手冻着么,去拿个汤婆子来。”宝钗面色不愉。

      “姑娘,我照顾莲姑娘可没敢怠慢,汤婆子我早备下了,是莲姑娘说什么也不要,耗一早上都凉了。”一个小丫鬟噘着嘴,有点委屈,话里话外指着英莲。

      宝钗闻言先是看了眼英莲,生怕因着前头甄家的事叫英莲心思敏感,怕英莲听了这话不高兴。可见到英莲没甚反应后,她反而更担心,英莲太安静了,全不似往日那般,如今这模样竟像是失了魂。

      “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宝钗看向那个小丫鬟,“从今儿起你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姑娘……”小丫鬟很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时被打断。

      “姑娘说什么就做什么,哪里就那么多话,就你有嘴会说。”大丫鬟放下糕点盘子,转身回去听见这话赶忙开口训斥那小丫鬟,又朝宝钗告罪,“姑娘莫气,汤婆子有些温了,方才拿下去换,这就给莲姑娘拿来。”

      她们这些大丫鬟都知晓前头元宵夜里那祸事因何而起,这些日子俱是敛气屏声,不敢做错半点,这些小蹄子可好,还当现下这境况和从前一样呢,竟还敢在这节骨眼上和姑娘顶嘴。

      那小丫鬟撇着嘴出去,方一出门便被另一个丫鬟拉住,恨铁不成钢的用手戳她脑袋:“真真是舒服日子过多了,昏了头了不成,现今儿是什么情况你眼瞎了看不明白么?”
      “竟还敢张嘴乱说话,莲姑娘岂是你可以说的?这下倒好了,惹了姑娘不高兴,过会子传到夫人那里,你只怕要被赶出府去了。”

      这小丫鬟翻着白眼,把戳着脑门的手扒拉下来,很是不耐烦:“用不着你操心,我才不会被赶出府。”

      这小丫鬟是府里的家生子,她妈原是薛蟠的奶娘,因而她也被安排在薛蟠院里伺候,平日里也就是掌灯添茶,自小也没干过什么重活,潇洒惯了。这个莲姑娘一来,她便被调来客院伺候,自觉降了身份,心中不快自然伺候的也不用心。

      这莲姑娘的事儿她也听说了,心里却不大瞧得上,她心里早把自己也当薛府主子一般了,瞧着那莲姑娘就像瞧见穷亲戚来打秋风,很是不喜。她自觉长得漂亮,日后是要给大少爷当房中人的,早晚是个姨娘,因而平日里眼高手低的,对其他丫鬟也很瞧不起。

      她妈是大少爷的奶娘,日后她当了姨娘,便是姑娘也少不得要叫她一声嫂子。小丫鬟心里冷哼,全然不理会那好心提醒她的人,扭着腰就要往薛蟠院子里走,要找她妈去。

      恰巧另一个小丫鬟捧着换好的汤婆子赶来,这丫鬟见状用肩膀撞了过去,将那捧着汤婆子的小丫鬟撞的一个踉跄后,冷哼一声仰着脖子走了。

      “诶?你干嘛?!”那小丫鬟站稳后气得不行,“什么人啊!”

      “唉,你别理她,我看她八成是疯了,快把汤婆子送去,姑娘正要呢。”那好言相劝的小丫鬟叹口气。

      捧着汤婆子的小丫鬟谢了一声,赶紧进了屋子,走进里屋后弯腰把汤婆子递给宝钗:“姑娘,汤婆子拿来了。”

      宝钗接过汤婆子,先是拿在手里试了试温度,热而不烫,这才满意的点头:“不错,你的心思倒是细腻。”

      她拉开英莲的手,把汤婆子放上去,又裹着英莲的手捂了好一会,见手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冰冷,这才放下心。只是英莲对此依旧没甚反应,呆呆的像个木偶。

      “莲姑娘昨日回来也是如此么?”宝钗心里担忧,她怕英莲昏迷的太久伤了心神,想了想又问起那些同样被老婆子袭击过的孩子,“其他家的孩子也是这般么?”

      大丫鬟边叫人送壶热茶进来,边回宝钗的话:“昨儿莲姑娘从灵栖寺回来便这般不言不语,也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喝水,就呆坐着,便是自己的母亲也不理会。”

      “怎么也没人给我说一声,可请了郎中么?”宝钗皱眉,结果大丫鬟递过来的茶盏,朝英莲唇边送去。

      英莲果然不喝,宝钗无奈,只得稍稍用茶水润了润英莲的嘴。

      那大丫鬟又给宝钗到了杯茶:“甄夫人见老爷夫人并姑娘大爷都忙着,便不让我们去请,怕扰了正事,一直守着莲姑娘,垂了半宿的眼泪,后半夜才被娇杏姐姐劝回去歇着。”
      “听娇杏姐姐说,那些一同被拐的孩子俱都好了,昨儿好些都能跑能跳了,因此见莲姑娘这般像是失了魂似的不言语,甄夫人才又惊又怕的。”

      大丫鬟说起来心里也不是滋味,莲姑娘人好,待她们也好,如今这模样实在叫人心痛。

      宝钗越发心忧,亦是越发心疼,默默英莲的小脑袋,叹了口气吩咐道:“去请郎中来,再去叫小厨房做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恰这时,英莲动了。只见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一顿一顿的扭过头,痴痴望着宝钗,声儿轻的仿佛在梦中一般:“宝钗……是宝钗么……”

      宝钗惊喜万分,脸上露出喜色来,又不敢惊了英莲,因而轻言细语,气息都小心收敛着:“是我,英莲,是我,我是宝钗。”

      “宝钗……”英莲神情恍惚,看着宝钗的眼神爱恨交缠,竟不像个孩子:“宝钗……你是我的宝钗,还是薛家的宝姑娘……”

      这话说的不甚明白,又含在口中叫人听不清白,宝钗只听得什么薛家,什么姑娘,心里虽然纳闷,还是顺着英莲的话应下了:“我是薛家的姑娘,我是宝钗啊,英莲,可认得了么,我是你的英莲啊。”
      “咱们一起长大的,你还记得么?三岁的时候,我那傻哥哥拉着我们去看狗洞,洞外立着的牌子如今还在那儿呢。”

      英莲呆呆望着宝钗,口中喃喃:“狗洞……我钻了狗洞……”

      “是呀,后来哥哥硬是磨着咱们去钻了几回狗洞,被爹爹晓得了,好生打了一顿,躺了好几天才下得床。”宝钗说着又把热茶递到英莲嘴边,小生打着商量,“英莲你渴了罢,喝一点好么?”

      英莲张开嘴,就这宝钗的手抿了口茶,而后摇着头躲开:“不是……花茶……”

      “你给我做的花茶我都喝完了,我向来存不住你是晓得的。哥哥做出来的总是差些味道,没有你做的好。你快点好起来,马上春天了,我还想喝你窨的桃花茶,你这次教我罢,我定比哥哥学的好。”

      宝钗故意撒着娇,做出一副没有英莲窨的花茶就活不下去的夸张姿态,偏这幅样子竟就真的让英莲眼中微微亮起光来。宝钗见状亦是眼睛一亮,看来得多和英莲撒撒娇。

      一时间屋子里全是宝钗叽叽喳喳的声音,雀儿似的,清脆又惹人爱。英莲本黯淡无光的眼瞳渐渐愈来愈亮,忽而,两团清泉涌现眼中,紧接着大滴大滴的珠泪滚落,很快打湿脸颊。

      哭着,也是安静的,一丝声响也没有。

      这可把宝钗吓一跳,手足无措起来,拿着帕子在英莲脸上乱蹭:“可是我说错话了么,怎的好好地哭起来了?”

      眼泪越流越凶,帕子浸湿了一张又一张,宝钗索性叫人把专门装帕子的匣子拿来,打开放在桌上:“你只管哭罢,今儿的丝帕全都给你用了,哭痛快了,心里才能好受。”

      就这样,一个哭一个擦,足足哭了一个时辰,这才止住势头。英莲堵着鼻子看向宝钗,眼睛红彤彤像个兔子似的,瓮声瓮气:“宝钗,我饿。”

      宝钗松了口气,赶紧叫人把吃食端上来:“总算知道饿了,你吓死我了!”

      心中郁结之气哭出来后,英莲这才觉出饿来,简直饿的前胸贴后腹,丫鬟们放把吃食放到桌上,她便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宝钗心惊胆战的:“你慢些,仔细噎着,慢些,慢些,若不够吃还有呢。”

      英莲点头应着,眨眼便把桌上一半的吃食扫了个干净,直叫宝钗无奈。

      好容易吃饱喝足,宝钗拿起帕子给英莲擦嘴,见英莲神情与往日无异,这才小心开口询问:“你之前是怎的了?可是害怕么?”

      “我……”英莲微微发怔,又有些恍惚,“我似是做了个梦……”

      “梦?”宝钗疑惑。

      “一个很不好的梦,噩梦。”英莲张张嘴,想要继续往下讲,看到满屋子的丫鬟后又闭上了嘴巴,

      宝钗挥退那些大小丫鬟,叫他们都去外头候着,等人都走出屋子,这才叫英莲继续讲。

      “梦里,我三岁时并没有随父亲来薛府送花,也未曾与你相遇,一直住在姑苏。直到五岁时,也是一个元宵夜,我被家中仆人带出去看灯,那夜人很多,混乱中我被人拐走了。”

      英莲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将融未融的雪,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被拐子养大,吃不饱穿不暖,不听话就要挨打,忘了父母是谁,家在何处,被那拐子哄骗,认拐子贼作了爹。长到十二三岁,拐子骗我说欠了债,要将我卖了换钱。”

      宝钗眼里冒着泪花,不想英莲再说。英莲却摇摇头,继续讲述梦里发生的事。

      “有个叫冯渊的公子看中了我,他父母早亡,又无兄弟,说要娶我回家,还发誓除我外不再娶妻,约定好三日后过门。梦里我很是欢喜,以为将要脱离苦海,因为未曾注意到拐子的打算。”

      “他背着我们又收了另一家的银子,竟想抛下我拿着两家的银子独自逃走。不过两日便漏了陷,叫两家都知晓了此事。那第二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买下我的乃是个极富贵的人家,那家的公子在金陵威名赫赫,无人敢惹。”

      听到这里宝钗心中有些怪异,英莲口中所说的那第二家公子,听起来倒像是从前混不吝的哥哥似的。正如此想着,英莲接下来的话就应证了这一猜想。

      英莲扭头看向宝钗,眼神复杂:“那第二家好生了不得,那家公子也好生了不得,听说在金陵横行霸道,嚣张跋扈,还有个威名唤作‘呆霸王’薛蟠。”

      “薛蟠?!”宝钗惊呼出声,竟真的是哥哥?哥哥怎会出现在英莲的梦里,还是个那般作恶的人?

      英莲继续往下讲:

      “拐子连城门都没出去,就被抓住打了个半死。许是被下了面子,那薛家的‘呆霸王’竟也不要退回去的银子,只说要人。我不愿,那薛公子不是良人,我想跟着冯公子。冯公子也不愿,他说是他先买下我的,理应是薛公子退出。”

      “可我忘了,我只是个待价而沽的物件罢了,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冯公子也忘了,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儿,怎斗得过薛家的公子哥?”

      英莲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分不清那抑制不住的悲痛是为了谁。到底是为了给她带来希望的冯渊,还是为了梦中她那已成定局的结局。她平复了几次呼吸,紧紧握住宝钗的手,只有这样她才能分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薛蟠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又生拖死拽把我拖回了薛家,后来听闻,冯公子被抬回家中后,不出三日便死了。”

      “英莲……”宝钗担忧不已,英莲此时已全无半点孩子气,周身沧桑倒像是已经活了一辈子似的,“英莲,那都是梦,不是真的,我把你救回来了,你不会被拐走的。”
      “哥哥有我看着,定也不会干出那等混账恶心的事。但他在你梦里着实可恨,不若我把他喊来,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管狠狠打他,我定不叫他躲走。”

      这一番话叫英莲愣了愣,而后噗嗤笑出声,沧桑之感尽数散去,又变回了那个宝钗熟悉的莲姑娘:“一个梦罢了,你怎的比我还紧张。”
      “你那傻哥哥眼里心里除了你和那些武术秘籍便再也容不下别的,整日不是围着你转就是被伯父抓到铺子上理账,有点空闲练武都不够,哪有时间像我梦里那般去为祸金陵。”

      宝钗小心打量英莲的神情,见她神色如常并不是说的违心话后,这才放下心撒娇,做出副蛮横无理娇小姐不依不饶的模样:“那不行,胆敢在梦中作乱也是重罪,定叫你好生打他一顿出气。”

      二人笑闹一番,英莲彻底恢复精神,眼里再也没有那些似有若无丝丝缕缕的愁情,用英莲的话说,她又是个绿林好姑娘了。

      “可是真的很奇怪,那个梦委实太过真实,梦里我经历的每件事都好似真的亲身经历过似的。”英莲长长叹了口气,“你那个傻哥哥在梦里也太不是人了些,梦里的我过得太苦了。”

      宝钗好奇梦里后续的故事,又担心再勾起英莲的伤心情来,动了动嘴忍着没打探。英莲见状翻个白眼,嘲笑她扭扭捏捏,叫她拿出薛家大姑娘的气势来,有话就问。

      被臊了个红脸,宝钗见英莲已浑不在意梦中之事,便斟酌着问道:“他又做什么恶事了?他,他在梦里待你不好么?我呢,梦里的我是怎样的,梦里面我待你好么?”

      “梦里薛蟠把我带回去后,叫你给我取名字。”

      “取了什么名字?”

      “香菱。”

      宝钗细细嚼着这两个字:“香菱,香菱,这两个字却不好……”

      英莲说了半天觉得口渴,倒了杯茶喝,听见宝钗这话歪了歪头:“许是因着元宵那天叫你给我带了菱花灯,因此在我梦中你才取了那两个字?”

      “莲乃高洁之花,乃是佛祖坐席,可若莲花离了支撑它的根茎,落入浊世,陷落污泥,便成了野草闲花般的菱花,无依无靠,身不由己。”宝钗语气沉重,眼里又冒出泪来,“我怎能给你取这个名字呢,这名字实在不好。”

      “唉呀,好好地怎又要哭,不过是个梦里的名字,许是我胡乱想的呢,又不是真的。”
      “好了好了,快些莫要哭了,我可不像你似的会哄人,一会儿哭得止不住了,我只有扯开嗓子同你一道儿哭了。”

      宝钗眼泪要掉不掉,英莲咬了咬嘴唇,威胁道,“你还想不想听故事,再哭我可不说了。”

      “我又没说要哭。”宝钗低下头悄悄抹泪,抬起头后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要听。”

      英莲松了口气,一股脑把后面梦到的事全倒了出来。

      梦里她先是在薛夫人院子里做丫鬟,日子倒也安稳。好景不长,因薛蟠整日浑闹,薛夫人又是个宠儿子的,拗不过他,等了一年便摆酒正式纳了香菱做妾。

      此处宝钗抗议,让英莲别叫那个名字,被英莲驳回。

      薛蟠不过稀罕了几日,便又在外头寻花问柳,惹是生非。后来她跟着宝钗进京,住进大观园,认识了园中许多极好的姑娘,还拜了个师傅学作诗。然而没多久,薛蟠外出做生意时遇到家中老亲夏家。

      夏家也是皇商,给宫中供应盆栽花卉,因着种了许多桂花,又被人叫做桂花夏家,薛蟠没多久便娶了夏家千金夏金桂作正室。

      “进京?大观园又是哪儿?你怎跟着别人学诗,从前我教你作诗,你不肯,梦里竟是肯学了?”宝钗忍不住,噼里啪啦问了一大堆。

      英莲好脾气的一一作答:
      “梦里你带我进京,住进了荣国府,那里头也有个宝玉。”
      “大观园是后来为了宫里娘娘省亲建的,后来荣国府的姑娘们都住在里面,我们也住在里面。”
      “梦里我拜师的乃是荣国府的表小姐,府里的人都叫她林姑娘。”

      只是这话讲出来,又叫宝钗生了别的困惑:“荣国府……宝玉……在你梦里,我们竟是住到姨母家中么?听闻姨母生了个衔玉而生的宝玉,想来没错。宫里娘娘……莫不是表姐入宫了么?表小姐……林姑娘……”

      宝钗忽而想起三岁时在家中借住了几日的表姐表兄,当时他们言说正是要去姑苏的林姑父家中看望怀有身孕的姑母,想来英莲梦里住在大观园里的表小姐便是那位姑母所生了。

      “为什么我们都要住到姨母家里,后面还住进大观园,我们竟是一直住在姨母家未曾离开么?”宝钗不解。

      英莲摇头,她也不知为何。

      “后来呢?”

      “梦里夏金桂不待见我,整日寻些由头为难我,薛蟠也听也信,时常因此打我,后来我耐不住,便请夫人放了我,放我去你房中做丫鬟,不再做薛蟠的妾。”

      这话英莲说起来轻描淡写,宝钗却从中觉出无穷无尽的悲苦来。

      宝钗哑口无言,她不知此事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梦里的哥哥似魔鬼般折磨人。虽英莲说那只是个梦,然而这梦是噩梦,这噩梦是梦里的哥哥所造成的,这噩梦终是伤了英莲。

      “打住打住,莫要做出那副小儿女姿态。”英莲摸了摸胳膊,发出个冷颤,“都说了那是梦,是梦,再真那也是梦。”

      “我把哥哥叫来,你不要留手,只管去打。”宝钗咬着嘴唇,眼泪汪汪。

      “不打,你那个傻哥哥皮糙肉厚的,我可打不动。”英莲嫌弃。

      “你打嘛!打嘛!”宝钗撒着娇耍无赖,“你不打哥哥,就打我罢。”

      英莲被缠的没法子,只得胡乱点头应下,心想无论如何先把人哄住再说。

      梦中英莲的遭遇实在悲惨,宝钗也不好再打探什么,纵使有满腹疑问,也都咽下不再提起。

      二人不约而同不再提那个梦,转而聊起别的。天南海北、诗词歌赋、话本戏词,不拘是什么,想到哪里便聊到哪里。

      午后,甄封氏醒来,匆匆洗漱一番便来了英莲这里。见到女儿恢复如常,笑着流泪,紧紧抱出英莲,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英莲说起不愿再住在甄府,甄封氏毫不迟疑一口应在,英莲说她想回姑苏家里,甄封氏二话不说便准备去找薛夫人辞别。

      “伯母,倒也不用这般急着辞别,叫英莲在这里修养些时日再回姑苏不迟。”宝钗叫住被女儿冲昏头脑的甄封氏,哭笑不得,“再说这会子外头雪还未化,天也尚未回暖,就这般匆匆回姑苏,舟车劳顿之下,英莲岂非又要生病。”

      好说歹说这才劝住甄封氏,宝钗暗中给了英莲个不赞同的眼神,方才这丫头不说帮忙,反而一个劲儿在那边添乱,净会为难她。

      宝钗没再多留,甄封氏来了后只是略坐片刻,把空间让给这对母女。临走时嘱咐英莲,木匣子中是给她带的人参养荣丸,叫她晚间再打开吃上一粒,说着还朝英莲眨巴了个眼睛。

      英莲瞬间了悟,拿着木匣子也眨巴了下眼睛。待到夜深,沐浴着月色打开木匣子摸索,三两下竟摸出个暗格,里头静静放着卷话本。

      “哼,堂堂薛家大姑娘也学坏了。”

      英莲轻轻哼笑,看着那卷话本笑得眯起眼来,这是她元宵那天提过的话本,宝钗没忘,一直记在心上。

      ******

      探望过英莲,宝钗回了薛夫人处,同贵正一边给薛夫人捏腿,一边说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有些愁容。

      “妈,你们说什么呢?”宝钗快步走过去,窝在薛夫人身边,最近她又十分黏人,更多是黏着薛夫人。

      薛夫人给宝钗捂了捂有些冰的手,叫候在一边的丫鬟给姑娘拿个汤婆子来。

      “说你救回来的那些孩子呢,好些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至今也没有旁的亲族来认领。”薛夫人说着叹了口气,“都是些可怜的孩子,只是一直养在咱们家里也不是个事。”

      “是啊,那些孩子好生可怜,都是些乖巧的孩子,唉。”同贵也是叹气,“昨儿醒了俱是小心翼翼的,饭也不敢多吃,水也不敢多喝,争着抢着要干活,生怕被赶出去,唉。”

      薛夫人无奈:“咱们家除了家生子,哪里买过这么小的孩子来,便是家生子也是十岁才叫来,哪里能真让这些孩子在府里当下人。”

      “我能见见他们么?”宝钗自始至终都未曾认认真真与这些孩子见上一面,对这些孩子也有些好奇,想要看看这些被自己救下来的孩子都是何模样。

      同贵换了条腿继续捶:“姑娘若是想见,不若明儿再去,眼见着天儿就要暗了,还在早些歇着罢,这几日我见姑娘也是累得很,得好好休养生息才是。”

      “是这个理儿,我的儿,妈知道你爱操心,可也得先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儿才行。”薛夫人很是赞同,对同贵说的话很是满意。

      宝钗哪敢说半个不字,因着元宵夜里的事,薛夫人难得朝她发火了,最近她在薛夫人面前得伏小做低,得顺着毛摸。

      次日,宝钗被同喜领着去安置孤儿的院子里。路过英莲所在的客院时,只是进去瞅了两眼便被黏上,黏了个名叫甄英莲的娃娃,出府时又被黏了个名叫甄宝玉的娃娃。

      三人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英莲和宝玉谁也不开口,宝钗坐在两人中间,也不敢贸然开口。

      车内一时沉闷无比,厚重的车帘挡着车窗,把冷风隔绝在外,也把畅快的呼吸隔绝在外。

      沉闷一直持续到城外薛家的一处庄子上,同喜轻叩车门:“大姑娘,甄大爷,莲姑娘,咱们到了。”

      宝钗三人沉默着走出车厢,古怪的气氛叫同喜一愣,但同喜只是转念一想,便想明白这是为何。元宵夜里那祸事乃是因着莲姑娘撞破了甄府下人的龌龊,怒而出走,这才不慎走丢,后又连累大姑娘被拐。

      此事说到底终究是因甄家而起,甄家大爷此时定是觉得无颜面对莲姑娘和大姑娘,心中有愧不敢言语。莲姑娘未必是真的要同甄大爷决断,只是到底女孩儿家的,被人当着面说了那些难听的腌臜话,再见甄大爷必然是不愿主动搭话。

      她家大姑娘的心思就更好猜了,两人都是大姑娘的好友,两个好友闹矛盾,她虽偏心莲姑娘,却也不好在这节骨眼上出面。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何况是大姑娘呢?

      自觉看透的同喜心里唏嘘,面上却不显露半分神色,恭敬地将宝钗三人领着往庄子里走,边走边对英莲和宝玉解释:“原是把这些孩子安置在淮河岸边那处民居的,我们大姑娘怕孩子们住在那里触景伤情,便把他们安置在了这处庄子。”
      “这庄子上多是些老人,家里也都有孙儿孙女的,看见这些孩子可怜,照顾的也很是上心。”

      英莲与有荣焉的点点头,语气骄傲:“我们大姑娘那可是金陵城里一等一的大好人!”

      “大好人,菩萨心肠。”甄宝玉也点头,开了金口。

      英莲白了甄宝玉一眼,冷哼一声:“学人精。”

      宝钗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两个好友之间的暗潮,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她得看仔细些,摔了就不好了。

      庄子上的人早已接到消息,一个老妈妈迎上来,毕恭毕敬给几位主子行了礼,便垂着头闷声超前带路。

      没多大功夫便进了正厅,同喜先伺候三位主子坐下,又指挥人上热茶,热茶端上来亲自给三位主子倒了茶后,又对着候在一旁的老妈妈嘱咐午间给主子们烹煮吃食时要注意些什么。

      宝钗三人也不急,坐在炕上品着茶吃着茶点,等着同喜交代完事宜。英莲间或插嘴几句,点几个想吃的菜,宝钗使唤一个小丫鬟把她的书拿来,余光瞥见甄宝玉嘴唇蠕动几下却未出声,便又嘱咐那小丫鬟寻一副棋子来。

      甄宝玉看了宝钗一眼,没说话,眼里却隐隐闪着泪光。宝钗叹了口气:“我未曾怪你,你也不要心里愧疚。”

      “抱歉。”甄宝玉低声道歉,眼里的泪滚了又滚,硬是憋着没让落下来。

      英莲点完菜一回头就看见甄宝玉这幅要哭不哭的模样,只觉得头大:“甄大爷何时也变成这般俗气的哭奶娃娃了,倒叫我认不出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可不得了,甄宝玉再也憋不住,眼里的泪哗啦啦就往下流,他面无表情流泪的模样实在是有几分诡异,直把英莲渗的很深起鸡皮疙瘩。英莲求助的看向宝钗,宝钗两手一摆,示意自己也拿奶娃娃没法子,并不参与进去。

      “哎呀!莫哭了,我不怪你,我没怪你,你再哭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英莲闭着眼睛不去看甄宝玉,别扭着出声。

      她那日也是怒火上头,实际她并未怪罪甄夫人和甄宝玉,谁是真心待她好她心里明白,岂会因为几个小人而疏离友人,若真是如此,倒趁了那帮小人的意。

      “怎的还哭?你竟是不想同我玩了么?”英莲睁开眼,见宝玉还在哭,顿时急了。

      “不是,是止不住了。”甄宝玉哗啦啦流着泪,手里拿着宝钗递给他的帕子,堵在眼睛下面,转眼那帕子便被眼泪浸透。

      英莲一时语塞,叹了口气,也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真真是个傻子,不怪你同宝钗那傻哥哥见面就吵,原是傻到一块儿去了。”

      “不是,我没有他傻,他才是最傻的。”甄宝玉又把英莲的帕子堵到眼睛下面,还不忘出声反驳,他和薛蟠天生不对付,将他和薛蟠相提并论,他是极不愿意的。

      英莲气得笑出声,不再理会这个大傻子。

      “同喜,再拿些帕子来。”宝钗见二人关系缓和不少,这才出声。

      同喜早在甄宝玉哭的时候,便让小丫鬟去拿丝帕了,宝钗要帕子时恰好那小丫鬟回来,同喜把帕子递给宝钗:“姑娘,孩子们也都叫过来了,现在可要见么?”

      宝钗看了眼还在堵泪的甄宝玉,又看了英莲一眼。英莲瞬间明白宝钗未言之意,拿起那堆帕子,一股脑全都糊到甄宝玉脸上,胡乱蹭了几把,待到手拿开后,甄宝玉除了眼睛有点红,又是那个矜贵的天生佛子了。

      英莲若无其事将那堆脏帕子扫到一边,无视同喜的目瞪口呆,对着宝钗点点头,示意这边已经搞定。

      “叫他们过来吧,外头怪冷的,莫要冻坏了。”宝钗冷静下达命令,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同喜呆愣着朝同样呆愣着的小丫鬟摆摆手,勉强稳住大侍女的处变不惊:“去吧。”

      没多大会儿,小丫鬟领着群局促不安的小孩儿进来,那些孩子大多面黄肌瘦,垂着头,身子微微发颤,进来便一溜儿的跪在地上磕头,把宝钗三人吓了一跳。

      同喜上前一步,看了眼那些跪在地上的孩子,穿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太瘦了些,衣裳都不太合身:“全都站起来吧,咱们姑娘不喜人动不动跪她,都抬起头来叫姑娘们和甄大爷看看。”
      “别怕,大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们不必害怕。”

      那些孩子还是跪着不敢动,宝钗明白这些孩子在担心什么,便道:“都站起来叫我瞧瞧,放心,我不会赶你们走的。”

      话音落下,有个瘦弱的小丫头第一个站了起来,抬起脸直直看向宝钗,眼睛黝黑发亮,透着执拗不屈,巴掌大的小脸干干净净,与旁的孩子很不一样。

      英莲看着这个小丫头眼里满是新奇,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大人似的叫人小孩儿:“这小孩儿看着倒是不同。”

      甄宝玉点头:“确是不同。”

      “你叫什么名字?”宝钗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丫头合她的眼缘,“今年几岁了?”

      那小丫头也不胆怯,大大方方的回宝钗的话:“回大姑娘的话,我原叫黄金莺,今年五岁。”

      “黄金莺,金莺……”

      “柳挂金丝莺知晓,花铺翠锦蝶眠春。”

      “是个好名字。”宝钗再看小丫头,只觉这小丫头虽然瘦弱,然皮肤却并不粗糙,脸上虽没甚肉,却也显得有几分可爱,神情虽悲伤,却不麻木,不似个孤儿,便问,“可有家人尚在么?”

      黄金莺眼里含着浅浅一层泪:“我爹妈去岁便死了,大伯把我赶了出来。”

      说着眼神一转,变得坚毅,眼睛看着宝钗,含着泪的眼眸亮的惊人:“我家原是裁缝,我会刺绣,会缝衣服,会看账本,大姑娘,求您让我跟在您身边伺候罢,我会的可多了,您就留下我罢!”

      一语惊起千层浪,其他的孩子也忙不迭数起自己的长处来,一时间厅内七言八语的,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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