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小姐》芙青枝

7、07

　　到达漠河，已是十二月底，那里下了好几场大雪，他们租了林间的一座小木屋。屋主人拉来满满一车木柴，让他们烧炕用，临走时叮嘱：“夜里火不能灭，否则会冷。”
　　平柠坐在椅子里，笑嘻嘻地答：“没事儿，我不冷。”
　　她的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说话时必须极其缓慢地发音，才能保证吐字清晰。
　　那段时间平柠很爱说话，也爱笑。很多时候，都是平柠在说，温琰冬安静地听，她说她小时候，说她的妈妈，她消失的爸爸。
　　很多事情温琰冬早就知道，但温琰冬不打断，兴致盎然，就像是第一次听。
　　跨年夜的时候，房东打来电话，告诉他们今夜会有极光。平柠为此激动了一整天，天刚黑就吵着要出门。
　　温琰冬租了一辆雪地摩托，用绳子将平柠牢牢地固定在身后，朝山林最高处驶去。
　　平柠的脸贴在他脊背，放眼望去，世界是永无止境的白。这让她想到了十二岁的夏天，也曾有一个男孩，她靠在他的后背，自行车穿梭在绿植公园里，世界是密不透风的翠绿。
　　“你是第二个这样对我好的人。”平柠轻声说。
　　温琰冬的身体陡然僵住，雪地摩托擦起两道飞雪，沙沙地往身后飞。远处的极光跃动，像一场幻境，他们朝这场幻境狂奔，只剩彼此。
　　“在我十二岁那年，也曾有个男孩，像你这样保护我的秘密。”
　　平柠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说道：“我挺想念他的。”
　　她竟然还记得。温琰冬先是惊喜，随后一股浓烈的酸涩冲上鼻头，在平柠人生短暂的二十三年里，他竟然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温琰冬哽咽得红了眼，千言万语涌到一处，最终却只哑声说：“他一定也很想念你。”
　　早知如此，他应该更早、更努力地对她好。
　　来漠河一的个月后，她开始发不出声音，只剩双眼还能动，生命的进度条好像走到了最后一格。
　　最后的那几天，平柠的听力变得很弱，绵软的身子斜倚在轮椅中，皮肤被雪映得白净，嘴唇毫无血色，没有太多力气似的，连呼吸也很轻。
　　她的眼皮也无精打采了，低低地垂着，留出一丝缝隙，静默地看着世界。
　　温琰冬贴在她耳边，问：“要不要堆一个雪人？”
　　过了很久，平柠的眼皮微弱地颤了一下。
　　温琰冬站在门口，抓起积雪，堆了一个简陋的小雪人。
　　回头看时，平柠坐在门廊下，飞雪洒进来，在她身上积了薄薄一层，盖住她的黑发、四肢，像一个雪人。
　　他把小雪人捧到平柠面前，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逗她说：“你和它一样，是不是？”
　　“以后每年下雪，我都做一个雪人小姐，好不好？”
　　平柠的眼皮又轻轻颤了颤，温琰冬忽然贴过来，轻轻吻住她苍白的唇瓣。
　　世界安静极了，仿佛永恒就在眼前，连落雪的声音也没有，风的声音也没有，太阳照下来，没有温度似的。
　　平柠默默地想，冬天总是这样。
　　28岁的温琰冬，终于如愿以偿，第一次获得了金腰带。
　　和他对战过的拳击手，都私下议论，说他好像和五年前不太一样了。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仿佛不会疼似的，刀枪不入，气势上便绝对压倒对手了。
　　他一路过关斩将，不要命似的，终于在圣诞夜，成功杀进了决赛。
　　因此前打得太狠，他带伤上阵，和对手打平，在最后一轮时，因体力不支，被击倒在地。
　　他四肢失去感觉，仿佛不再受自己支配，浑浑噩噩的瞬间，听见拳击台边进场的工作人员说：“哎，我刚进来的时候，外面下雪了诶。”
　　倒计时数到“三”，温琰冬眼睛忽然微弱地闪了闪，撑起胳膊，痛感星星点点地苏醒，他四肢解冻，艰难地站了起来。
　　又想到了平柠，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永远安静地看着他。
　　看台热烈的呼声传进耳朵，无数人怒喊着:“温琰冬加油，一拳干倒他！”
　　她的模样逐渐变得模糊，隔了一层抹不开的水雾，越积越重，凝成了一滴眼泪。
　　挥拳前，他意识模糊，满场的声音仿佛不存在了，只有平柠在说:“你比我幸运。”
　　砰地声闷响，眼前的对手轰然倒地。十秒之后，无数的人冲上来，拥抱他、祝贺他，金腰带被送上来，放到他手中。
　　他木然地站了很久，突然拨开人群，踉跄地朝场外走去。
　　漫天的雪，密密匝匝，毫无美感地落下来。藏在心头的那滴眼泪，从眼眶滚烫滑落，凿进浅浅的积雪中。
　　“我赢了，我的雪人小姐。”
　　温琰冬想，她一定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