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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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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月下踯躅并不美,月亮上的嫦娥绝对不会跳舞。黑森的天,树影里全是阴郁的哀愁。我甚至不敢哭,否则一定会遇上鬼,那样的场景我不想见,虽然我也是个鬼,而我只是一个胆小鬼。
我不得不在月下踯躅,因为我不能回家。
我顺着安吉巷瞎晃着,我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溜到安吉巷来,这里黑,没有路灯,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想吹吹口哨,可是我偏偏打小就学不会。
今天晚上的月亮不大好,把黑夜硬照的跟白天差不多,我甚至看得见墙根的草,我看见路上横着一块石头,我本来想踢它一脚,可是我跨过了它,我想我用得上慵懒来形容,我想到一句脏话,骂出来一定能好受些,可是它被含在肚子里,骂都懒得骂出来。
我不能回家,我徐健伟是个狗屁。
我溜到巷子口的水洼边,蹴下,点了一根烟。我敞着我的黑衬衫,露出我白皙鸡肋子瘦的胸脯,虚掉着眼,唉,我美美叹出一口气,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月亮聪明地发着呆,白痴似的月亮,它不肯顽皮一点,也不肯凝重一点,我不能为它忧愁,更不可能为它笑起来,我和它,毫不能相干。
月亮不理我,这使我想起了段小洁。
段小洁故做幽雅的吸着烟,她问我:“健伟,你一天不累吗?”我知道她在笑话我,我说:“我不累,我是骡子是马,我不累!”段小洁立刻笑得前伏后仰,我鄙视她这矫情的造作,我哼哧了一声,走开了。她却不依不饶,从凳子上跳下来,拽着我的衣服:“走呀,不许走!”我歪仰着头看她:“你又想上床?”她荡笑着,“是怎么着?”“怎么着怎么着,臭女人,滚!滚!”事实上,我一边喊着滚,一边自己走了。有时侯是这样,事情乱糟糟的快,快的让你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不能怪怨小洁看不起我,我都三十岁了还在跑销售,三十岁跑销售倒无所谓,只是我销售的是销售不出去的破烂货。我从来没领过提成,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月三百八十块的生活费。我不是销售的人才,事实上,我什么上的人才都不是,而我又看不起服务生,我对我的朋友说,我在跑销售。哦,销售,好,这两年销售挣钱——几乎人人都对我这么说。
小洁和我上床,但她不是坐台小姐,她是一个服务生。我猜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我,你由此可见,我的确是个狗屁,一个县城来的服务生都看不上我,我是谁?
小洁年轻,但是小洁不漂亮,她还喜欢咳的吸出一口痰,而且逮住哪就吐哪,我没法忍受,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我没这个资格,我算个什么?我那阵子和我那群狐朋狗友,一天没事就逛舞厅,我邀请小洁,你知道,或者你可以想到,那时侯我们彼此都装的人似的,为了长期和她约会,我非但一分钱也存不下,我烟也抽少了,酒也不怎么喝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伸出手问我父母讨,向我狗友们借……后来直到我们上了床,从此我们撕下面具,钱可以省着不给她挥霍了,但是钱还是那点钱,抽烟喝酒下馆子。我父母本身管我是很严的,我由此不能在小洁那里留宿,但是我不得已,我必须留宿,我害她去做了人工流产。我给我爸撒谎,我说我朋友结婚,这个理由我可以在外头过一夜。我守着段小洁,她闭着眼睛不停地淌泪。
我说:“疼,是不是?”她不说话哭。
我说:“敢不敢揉揉?”她不说话哭。
我说:“那你打我吧。”她哭的更厉害。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她哭的吵来房东。我垂头坐到她身边,我剥了一个香蕉,我又冲了一杯红糖水,我还打开烤鸡腿的袋子,我把这些都放在她身旁,可是我不敢说话。她可能是哭累了,慢慢睁开眼瞟我,她忽然将我的脖子勾住,把我勾到她嘴跟前,她吻着我,又哭着,我似乎明白了,她可能需要电影中的一个情节,于是我立刻迎合她。
我低低地温柔地吻到她耳边说道:“宝贝,你受苦了。”这果然奏效,她抽泣道:“不,不,我不该让你担心的,我要你好好的。”好象是我做了人工流产,但事实是她做了,我没想过,一旦她痊愈了,那个人工流产的余痛会留在我身上。我不敢和她顶一句嘴,否则就得背负那次人工流产的疼痛。
小洁歪在窗户边,质问我:“徐健伟,你的记性让狗吃了?你忘了你的狗屁誓言了?——对我好,对我好,你就这样对我好?你别太张了你!你小心你那个掉到阴府里的鬼孩子!他饶不了你!”她始终坚持让她怀孕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可是,她静下来的时候会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对我负责的,我段小洁就算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会黏上你,你不要为**闲心,你管好你就好了。”我知道没有女人能看上我,我把段小洁从处女占有也不能让她跟我。其实我想娶的女人也不是她那样的,我喜欢的不是那么丰满的,最好高挑一些,脸嘛,不一定是粉白的,要瓜子一些,眼睛应该是水水的黑黑的。我想着想着就想成了某个女明星,我可怜的没有过淳朴的初恋,就过度到和段小洁昏乱的同居,我想假如我有过一次别的恋爱,那么大概我会多点真实的幻想。
我什么也没有,完全因为我什么也不是。
我高中没念完,我就再也不想念书了,我现在总想不明白,我是因为笨还是因为聪明才不念书的。如果是聪明,我现在承认那是自作聪明的聪明。我那时侯一定要去广州打工,我和我父母简直吵翻了天,但我最终没去成,我在街角开了一间礼品屋,我父母为了拴住我,他们为我这荒唐的要求扔出了六千元。然而只不过三个月,我盘了那个无人光顾的破烂店,我损失了将近一半,也就是三千块。
我一下在我父母面前失去了雄风,我重新捡起了课本,同时我也失去了幻想的能力,我就迈出了一脚,一脚就下了悬崖。我还失去了微笑,我头低着,走在学校的走廊。
我断定我做不了生意——即使我处在一个所谓的黄金地段。那天来了一个女青年,她看中了一个狗熊,我盘算着,我二十二进的货,我一天的费用得三十三,我想我卖个三十五差不多。她听了后要我便宜些,我犹豫半晌给她降了两块。她说实际她在人民街问过和我这狗熊一样的狗熊的价,她说人家只要二十八。我琢磨着人家可能薄利多销,人民路可是条黄金街,我狠了狠心,我说,算我认个回头客,中。这一来她又说了,边说边掏钱,说下个月她还有两个同学结婚呢,说二十五卖给她的话,她下回来保准不还价,她说完就真诚地看着我,我的脑子热了一下,中!
我的狗熊卖走了,我没能等到女青年说的下个月,但是我断定,我做不了生意。
我突然觉出挣钱的难来,我想着只有上出学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我又一步踏到沟里了。我鬼使神差迷上了摩托车,等我高中毕业那年,偏技校招生又新增了一门汽修专业,从此我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我永远难忘那个鬼技校,我第二天就开始领教它的讥笑。当一碗稀饭高举着经过我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浇到我的头上,我抹去脸上的大米,定定望着那个人,但他一丝歉意也没有,他甚至斜出一直脚晃悠着身子。
“你道歉。”我要求他。
他回身和旁边几个他的人一笑,“老子不想给你道歉。”我愤怒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哪里招惹你了?”他说道:“既然你问了,就告诉你,老子浇你是看不顺眼你。”说过他就和身边的几个狗东西狂笑起来。
我一阵烧劲,扑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我从前认识的几个同学,以及我不认识的一个班的同学,围着我,同时告诉我他们的计划。一个说,新生这样被欺负,决不行!决不能让他们以为咱们好欺负!另一个告诉我,因为你还了手,伤了他们面子,三天后要和你单挑!又一个说,单挑就是不让你赢,让你白给打,不行!
整整技校两年,我们除了打就是闹,有一天我们也成了老生,我们也是霸气十足,我们不甘心,我们也要做老大,于是打过一拨又是一拨,我至今记不得那个白头发的老汉是教什么的,我记住的几乎完全是尘土飞扬的战场。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什么爱好,要说爱摩托车也算不得,简直让人觉得可笑,你说,什么叫爱摩托车?再说爱摩托车怎么也不代表爱修摩托车,我看着我疯长的年龄,我恨不得撕了那些修理的破书,我没撕,是因为我考试抄的时候还用得着。
从技校回家的那一天,我靠在颠簸的火车上寻思着我的下一步,后来我发现我没有思想,混着,因为我的答案是混着。
我在家足足待了三百九十四天,我被分到了七车间,我并没有修汽车,事实上我也修不了汽车,我成了一名钳工。我机械的工作、回家、工作、回家,我一下子给老实了,这里没有不老实的条件。我老老实实干了两年钳工,直到我的几个大学毕业的同学分回来,而且坐到办公室成了我的领导。我有一种恨的滋味,我忽然想参加自学考试,我想拥有一张文凭,然后离开这个破地方。
有了这样一个理想后,我就不那么计较了,如果我穿着油黑污脏的工作服,遇见我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的同学,我就不会再自卑,我心里对他说,小子,老子明天要当经理,拿着大哥大借你谝闲传!
我的工资太低了,关键效益也太差了,我二百一十四元的工资,往往发上几个月才发出一个月,亏得我父母不要我那点钱,我白吃着,我得让他们彻底不介意我白吃,我扬着我买来的自考书,我说,等我跳出这个破槽,有你们享福的天日!
可是,一切都得怨王小三!你不知道,我报考的计算机专业已经过了四门——那时侯。然而我这狗命,我偏遇见了王小三,那一天,他派头一百足的来到我家里,他技校毕业就去了上海,他大舅在上海。他和我海谈了七个钟头,走的时候家属区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梦里,确切地说,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十八分。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是因为他走的时候说,健伟,你不能不信命呀,你看你看,这是几点,这现在是三点十八呀,这不明摆你跟我小三是要发呀!
我在家三天三夜没睡好,第四天我和我父母深谈了一夜,我现在后悔我当时居然还挤出一把泪来,这后来成了我回忆中的耻辱,我说,我都二十四、五的人了,我一个大小伙子一天就挣这二百来元;我说,你们年龄也一天天老下去了,当儿子的也想你们晚年享福呀;我说,爸,你信我这一回,你得多给我两回机会呀。说着说着,我母亲动摇了,她开始帮着我说话,他爸,在这厂里窝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趁他年轻,就让他闯闯,反正是办停薪留职嘛,又不是不要这铁饭碗啦,啊?我母亲望着我,啊?她示意我接个话,我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对,妈说的是,锻炼一下。
我握着我父母给的八千块时,我和王小三挤在疯狂的人群中时,我深深融于其中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传销的内涵。
当我父母闹到王小三父母跟前时,我父亲气得血压猛长,我母亲善良地要求他们还出他们的血汗钱,然而一切无济。我把自己锁在熟悉的我的小房子时,我在黑暗中痛哭起来,也许我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哭的如此悲切,我父母什么也没在我面前提。许久一段时期,我象恶饿狼一样地等待着王小三的归来,可是他父母一同溜去了上海,听说王小三家在上海买了商品房。
我不止一次的想到王小三的商品房,其中一定有我的几平方,那几平方深深刺痛着我的自尊,我被信任的人耍了,我象个猴一样被耍了,我由此知道,我是个狗屁。
我不想待在厂里,我总觉得别人都在笑话我,我干脆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我先头还是做钳工,私人老板把我象个龟孙子似的用,我干了五个月只领到了一千大元;我又去了一家纯净水公司,送了差不多半年水,我见的用水人家都很小康,虚荣心叫我撇了那工作;我折腾着,混着,干着。
两个月前,我好心的爹娘又被我打动,给了我五千块去炒股,今天,跌破了。
真的,月下踯躅一点也不美,我没有任何浪漫的幻想,我不想回家。我抱着我快三十岁的我的狗脑袋,我流出眼泪。
眼泪咸咸的,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爱我勤劳朴实的父母,我也挺爱挺爱普通但活着的段小洁,我不大敢打算未来,我是狗屁,绝对的狗屁!
可是我不想死,我要告诉你,别和我一样。
记住,别和我一样。
(后记:太遥远,用了些老同学告知的场景完成了编撰……一回望,太匆匆,已过去了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