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集》寄砚山秋

3、雪花

　　传说，上帝在混沌初开时创造了天使。

　　最先诞生的五位天使——火天使米迦勒、水天使加百列、大地天使乌列尔、风天使拉斐尔，以及“光耀晨星”路西法，在神的旨意下统领天国，管理天使，又协助神创造了诸多生灵，令神的光辉遍布三界。

　　数万年后，沐浴着神恩，名为“人类”的种族悄然壮大了。

　　四位元素天使欣喜万分，唯独“晨星”漠不关心。他说人类过于渺小，不值得神的宠儿关心，火天使却说万物平等，神的恩慈会笼罩每一位信仰祂的生灵，天使并非生而高贵，汝之言太过傲慢，切勿忘记父神的教诲。

　　“晨星”不再多言，但背叛的种子就此埋下。

　　耀光纪4000年，神将人之子弥赛亚接引至天堂，封其为圣子，代行神意，地位在五大天使之上，并令五位天使下跪以示其尊贵。

　　傲慢之罪令“晨星”愤然离场，并于天国北境掀起叛旗，三分之一的天使响其号召，与昔日同袍相互厮杀，数日内死伤无数，天国一度陷入分崩离析的困境。幸而火天使英勇无畏，血战七日，终将反叛者打入深渊，永堕地狱。

　　至此，天堂与地狱进入漫长的交战期。

　　——《天国纪事》。

　　*

　　“你说殿下为什么会喜欢雪啊？殿下不是火天使吗？”

　　“不知道。”

　　“你猜这次殿下要看多久？”

　　“不知道。”

　　“你觉得殿下会……”

　　“不知道。”

　　……

　　当两名座天使的“窃窃私语”飘到耳畔时，米迦勒正专注地用目光描摹手中雪花的形状。

　　如蕨类植物叶片般的主枝和侧枝构成蛛网般精密的结构，让他忍不住在心底感叹父神的奇思妙想，只可惜不等他感叹完，雪花便在掌心中融化了。

　　米迦勒收回手，转身对他的两名部下，以及一名被捉拿归案的重刑犯道：“回天堂吧。”

　　“重刑犯”的脸色瞬间惨白无比，他颤声道：“回去后，我会面临什么处罚？”

　　“何必再问呢？”米迦勒淡淡一笑，“你心里清楚，不用我特意告诉你。”

　　——因严重违背天堂戒律而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千年以上，一万年以下的天使，若关押期间存在越狱、亵渎神灵等情节，将被判处死刑。

　　创世至今，罪孽严重到需要判处死刑的天使虽然少，却也并非没有，但因越狱而被改判死刑的天使，这还是第一个。

　　也正因为他开创了历史，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正好空闲的米迦勒才会揽下任务，亲自带天使前往人间抓捕。

　　刑犯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不等他开口，米迦勒的手虚虚一握，几道金色光圈倏地锁住天使脖颈，遏制住了所有声音。

　　在天使怨毒的眼神中，米迦勒平静地转身：“走。”

　　这样的眼神他见多了，不值得费心。

　　*

　　按照规定 ，天使被押送到了审判庭。

　　米迦勒不需要参与剩下的流程，早早回到了行宫，推门的瞬间，一个窈窕的身影映入眼帘。

　　一般而言，他的办公间是不允许其他天使踏入的，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不仅闯进了办公间，还悠闲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翻看起了文件。

　　“加百列，”米迦勒倚在门边，“你这是……有急事找我？”

　　“没急事就不能找你吗？”加百列反问。

　　说话间，她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几缕金色卷发懒懒地垂在脸侧，瓦解了话语里的攻击性。

　　米迦勒：“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开个玩笑，”加百列的嘴角扬起浅淡的弧度，“我听说，凡间下雪了。”

　　“嗯。”

　　“所以你才回来得这么晚。”

　　“……嗯。”

　　“你还是忘不了他。”

　　“……”米迦勒移开视线，“他如今是地狱的魔王，天堂的死敌，我怎么可能忘掉他。”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加百列轻声叹息，“如果你真这么想，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米迦勒，你从诞生起就不喜欢水元素，遇到雪天，不是缩在屋里，就是用火把附近的雪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他……只有路西法邀请你的时候，你才会跟着他去雪地里散步。”

　　“米迦勒，路西法已经背叛了父神，永远离开了我们，你不该……算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你心里有数就好。”

　　加百列深吸一口气，将一份资料放到桌上：“这是我的属下截获的情报，地狱可能会在不久后出兵。”

　　米迦勒神色一凛：“确定吗？这也很可能是萨麦尔用的障眼法。”

　　“确定，我已经验证过了，你做好准备，”加百列起身，“我还约了拉斐尔，先走了。”

　　米迦勒的脚步顿了顿：“你的伤还没好？”

　　“快了，路西法下手比以前狠多了，是不是？”加百列推开门，“他早就不顾念往日的情谊了。”

　　米迦勒一时无言。

　　好在加百列也没想从他那里讨来心仪的回答，说完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行宫，只留下米迦勒一人，独自发了很久的呆。

　　加百列远去了，但加百列的话还不断在他耳边环绕——路西法早就不顾念往日的情谊了。

　　对现在的路西法而言，他们这些曾经的伙伴，与千千万万的普通天使一样，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是啊，路西法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路西法了。

　　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他只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地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

　　想起白雪皑皑的森林里，路西法浅笑着拂去他发上的落雪，想起路西法用素白的手指捻起一片雪花，轻声描摹它的形状。

　　那时候的他兴致缺缺，说所有雪花都不一样，恰恰意味着所有雪花都一样。“特殊”是需要对比才能显现出来的东西。

　　路西法听完，放开了那片雪花，任它落入厚重的雪层中。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久没有说话。

　　正当米迦勒以为自己惹他不开心，想要收回前言时，路西法忽然摇了摇头，说，有的时候，特殊并非不存在，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很长时间里，米迦勒都没能理解路西法的意思，等到后来，他终于懂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那天，路西法在隐晦地告白。

　　——他想说，他其实很“偏爱”他，但这种“偏爱”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因为天堂不允许。

　　*

　　转眼间，情报上写的地狱出兵的日子到来了。

　　米迦勒作为统帅，当仁不让地抵达了最前线。

　　对任何一个种族而言，战争都是残酷的，有神庇护的天使也不例外。鲜血、残肢、恐惧、哀嚎、痛哭、怯懦……种种音符构成了一曲名为《战争》的乐章，米迦勒奔波于前线和后方驻地，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安抚军心，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坚毅无比。

　　就好像上帝创造他时，忘了赋予他感知情绪的功能。

　　在经历了一番血战后，双方僵持不下，彼此都没有了耗下去的军备物资，于是心照不宣地退兵。

　　地狱军团撤退那日，路西法也出现了。

　　晨星的光辉丝毫没有被污秽染指，他站在那里，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全场的焦点。

　　不知为何，米迦勒绷紧了身躯。

　　身边的副官低声咒骂路西法的背信弃义，一会又骂他是个没有感情的疯子——不怪他如此厌恶魔王，晨星堕入地狱之前，曾在天国一隅掀起叛旗，那几日，支持的、反对的天使相互厮杀，天国曾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血流成河”。

　　但米迦勒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反驳：路西法不是没有感情。

　　反叛前夜，路西法曾单独约他出来过。

　　相约的地点是水星天的某座小桥，地方很偏僻，米迦勒之前甚至不知道天堂还有这么个地方。

　　他顺着星光的指引，找到站在桥上的路西法时，还对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当路西法说出他的想法，并邀请——那语气甚至称得上恳求——他一同离开天堂时，米迦勒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

　　“你疯了？”他说，“你怎么能……父神是我们的造物主，即使你不喜欢祂的决定，你也可以……也可以和祂商量，请求祂收回神谕。”

　　路西法望着他，声音如夜风般轻柔，却让他不寒而栗：“商量？收回神谕？米迦勒，装傻也要有个限度。造物没有资格对造物主提出质疑，放出的神谕也没有收回的可能。”

　　“别再说了，我心意已决，只想听你的回答。”

　　那之后他说了什么，米迦勒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路西法说了什么，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很愤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星天，只留给路西法一个决绝的背影，权当做回答。

　　他转身，直到彻底离开那里的那段时间里，路西法在做什么？他是什么表情？他有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的米迦勒没心思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满脑子都是路西法的反叛计划，他想自己应该禀告父神，却始终踏不出前往水晶天的那一步。

　　……万一呢？

　　万一路西法只是一时冲动呢？说不定等他睡一觉，路西法就改变了决定，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最终，米迦勒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路西法对他的偏爱有多深——谈话破裂后，路西法就陷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他随时可能被父神发现，但他什么都没对自己做。

　　控制类法术、催眠类法术、提取记忆……这些方法，都会对天使的灵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所以，他才什么都没做。

　　那个夜晚，米迦勒辗转反侧，怀抱着一丝希望，期盼路西法能改变想法。那路西法呢？他是不是也难以入眠，猜测米迦勒会向父神告发他，还是选择包庇他？猜测等到明天，米迦勒会不会转变想法？

　　然而最终，他们谁也没有为了对方改变。

　　“殿下，他们已经撤远了。”副官提醒道。

　　米迦勒猛然回神，看向远方——恶魔在天际压出一条漆黑的线，路西法的身影混在恶魔之中，看不真切。

　　他看了很久。

　　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可能在期待路西法转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可最终，路西法只留给了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时间飞逝，天使的时间观念一向很单薄，米迦勒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路西法了。

　　这段时间，地狱出奇地安静，就连惯例的挑衅行为都消失了。

　　米迦勒迎来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可他却闲不下来，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他宁愿帮拉斐尔修剪一天花园，也不愿拿出半天时间坐在长椅上赏花。

　　就好像一闲下来，一些刻意遗忘的东西就会找上门。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夜，加百列敲响了他的窗户。

　　水天使不走寻常路，从窗户翻了进来，她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将一颗莹润的珍珠塞给了他。

　　“影像珍珠，打开看看，”加百列收回手，“我先走了。”

　　“你不等我看完？”米迦勒疑惑。

　　“我觉得……留你一个人看比较好。”

　　夜风吹过，窗帘摇曳，水天使已不见踪影。

　　影像珍珠开始播放它记录的画面——衣冠楚楚的地狱宰相正在念一份讣告，讣告的主人公是路西法。

　　米迦勒感到不可思议。

　　那个强大的魔王怎么会突然死了？那个骄傲的晨星怎么会不辞而别？他怎么会……他不该……他不该黯然离场……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可加百列不会骗他，地狱的反常也是证据之一。

　　他先是感到愤怒，随后是一阵迷茫，好像风吹进窗户后，又穿过了空荡荡的胸膛。

　　冷静下来后，他想，这是路西法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不是政变，不是暗杀……不是任何意外，而是路西法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落幕。

　　或许，他也觉得累了吧。

　　米迦勒捏碎了珍珠。

　　第二日，他拿出一天时间，仔细观察着天堂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天国越来越繁荣了，譬如曾经无人问津的街巷，如今也变成了有名的商业街。

　　只有一个地方，非但没有修缮，反而更加破烂。

　　坐落于水星天角落的小桥，他和路西法相约的小桥。

　　反叛时，路西法曾亲自动手，斩断了这座精美的桥梁，并设下禁锢，让其无法被修复。

　　不少天使对此感到莫名其妙，然而谁也没胆子问，时间久了，这件事就慢慢成了一个谜。

　　米迦勒静静地看着断桥，什么都没说。

　　几分钟后，一片小巧洁白的“花朵”，落入了火天使的掌心。

　　那是一年的末期，水星天迎来了少有的大雪天，他独自走过断桥，任风雪落满肩。